離恨
“老公爺,燕王成了?!?/br> “天要變了?” “可不是,你聽這聲兒。要易主了,喏,咱們府這位……” “在哪兒呢?” “朱雀街。” “哎喲喲……” “外頭兵荒馬亂的,虎子快進屋,回來睡!” “聽說有個官兒捅了天啦。” “死了?” “說什么死了,要說薨了!沒見地上這是羽林軍的人嗎?羽林軍什么人,皇上的侍衛(wèi)!那可是?;噬掀桨驳模 ?/br> “這是要抄九族吧?!?/br> “鐵定嘛?!?/br> “誰家啊?!?/br> “說是那邊永興坊的將軍府,沒見那門口都圍滿了?” “喲,那不是……那邊也得……” “說是大義滅親,不過反正那刺殺當今的官兒活不了了!” “新皇是誰???” “好像是皇上的弟弟,燕王?!?/br> 沈秦簫從國公府逃出來,一路被這樣的夢魘困得無法掙脫。 將軍府怎么了?抄什么九族?燕王真的謀逆了?跟將軍府有什么關系? 直到他內(nèi)力一點點恢復,終于能看見九門,從外城被鮮血染盡的青石板一路進入內(nèi)城,暢通無阻。平日里這里由禁軍與羽林軍一同看守,尋常人根本進不來。 但是今天,卻沒有一人前來阻攔。 北邊的安上門依舊緊閉著,城門上站著滿滿當當?shù)氖勘鸸鉀_天,冷鐵泫然。九門里的廝殺聲漸漸消下去,露出了天邊寂靜的死意。 幾乎不需要多想,他就像是被直覺牽引著走。沈秦簫當即立斷從光祿坊正對門的角樓潛進了城墻內(nèi)。平日里這地方也都是看守,可現(xiàn)在也是尸橫遍野。 怎么了? 他終于擠上了城墻,哆嗦著拿出從國公府偷出來的御賜金牌,終于穿過城墻上的重重人流,闖到了朱雀門的門樓前。 這一路他的腦子里一會兒一片空白,一會兒紛繁復雜,說不清楚那是什么滋味。他透過城墻的垛口,終于鼓起了勇氣向九門內(nèi)看去。 他看見密密麻麻的將士用長槍指著一個狼狽不堪的男人,他的腳下很濕,像是被潑了很多盆水一樣。天色太晚,那人背對著他,他看不清那是誰,他只是莫名的心慌。 他看見人群中另一個男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近這男人的跟前,好像對他說了什么。 然后,他聽見了熟悉的笑聲。 “……哥?” 沈秦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人是他從來溫文爾雅的二哥嗎? 四周更寂靜了,靜得甚至能聽見城墻內(nèi)鐵甲摩擦的聲音。 他看見那個人跪著仰起頭,舉起了手中的長劍,架在了自己的肩上。 “不要……” “不要!” “不要——” 死意已決的長劍并沒有因為他的喝止而停下動作,也并沒有因為他翻下城墻而改變自己的去意。 沈秦簫終于看清了他轉(zhuǎn)過來的臉—— 那張不甘,遺憾和痛苦的臉。 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男人的鮮血染遍了長劍,噴灑在早已被鮮血浸透了的朱雀大街上。 “哥!”他踩著千軍萬馬的頭頂,飛奔到他面前。 “哥——”可惜太遲了。 他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接住了沈秦箏的身體,然而才剛剛碰到,他的手上已然是滑膩血腥一片。 長劍“哐鐺”落地,沈秦箏那緊緊攥著香囊的手,被沈秦簫一把抓緊,捂住了脖子上的傷口。 根本止不住。 “哥,我是阿簫??!” 鮮血已經(jīng)浸濕了沈秦箏半邊身體,他鎖骨處的陽魚印記偷偷閃了一下,然后逐漸暗淡無光,消失不見。 “哥,你別說話……你……別動啊哥……” 沈秦簫已經(jīng)看不清他的臉,眼淚模糊了沈秦箏所有的輪廓,但是他根本不敢擦,他根本不敢看清懷中人的模樣。 “原來是阿簫啊,怎么到這兒來了,你怎么沒有好好睡著呢?待你醒來,一切就穩(wěn)妥了?!鄙蚯毓~模模糊糊地想。 “秦國公世子!放下弓箭!”燕王認出了來人是誰,連忙向周圍的人喝道。 沈秦箏終于生出了一點力氣,反手將他捂在傷口處的手握在手心里。 最后一次握在手心里。 說也奇怪,長劍劃破皮rou的那一刻,他只覺得無限的暢快與解脫??墒乾F(xiàn)在,那處正在汨汨流逝生命的傷口卻帶來了剔骨抽筋的痛感。 他方才那種身處在虛空中的錯覺轉(zhuǎn)眼消失不見了,他被沈秦簫拉回來現(xiàn)實里。 回光返照似的,他猛然生出了力氣,然后將手上還在滴血的香囊塞到了沈秦簫的手上,然后緩緩抬手去夠他的臉。 那沾滿灰塵的臉,以及被淚水遮蓋的寒星一般的眼睛,他得去為他擦干凈才好。 這是他的阿簫。 血流得太多,回天乏術(shù)了。 他嘗試了幾次,終于發(fā)出了聲音。 “阿……阿簫……” “哥,我在……我在的哥……” 沈秦簫抓住他冷若冰霜的雙手,緊緊按在臉上,好像這樣就能把活人氣傳給他。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將頹喪的沈秦箏一攬,背在了背上。 “我?guī)闳フ翌櫶t(yī),他能救你的哥……” 周圍本來被??將士圍得水泄不通的長街為他開了一條通道,他立刻背著奄奄一息的沈秦箏向內(nèi)城飛奔而去, “哥,你會沒事的哥……有我在你會沒事的!” “阿……” 沈秦箏覺得自己最后偷來的那點力氣快隨著鮮血流空了,已經(jīng)快要挽不住他的雙肩了。 沈秦簫一邊全力往前跑一邊哭道:“我在的,哥,我聽著的……我陪你說話哥……” “阿簫……” “好疼啊……” 最后一絲力氣用盡,手臂再也沒有攀住沈秦簫的肩膀,只是自顧自地垂下去。 冬夜刺骨的寒風吹走了最后一絲余溫,終于吹到了城門的盡頭。 所謂《鷓鴣天》有云: 濃情蜜意不自由 人倫親義幾綢繆 一夜風月不可遏 禍起蕭墻多煩憂 晌貪歡,魚水游 家國難全少年疇 方興雄志謀王業(yè) 血染長街在盡頭 章和九年十二月初八,史稱“庚子之變”。 朔方節(jié)度使沈寒溪私自帶三萬精兵入京,意圖謀反。其子強逼太傅與中臺眾位老臣聽命,假傳圣旨煽動羽林軍與京畿司嘩變,強迫皇帝傳位于傳說中的廢梁王遺腹子。章和帝不從,賊人在帝于御書房面見群臣之時痛下殺手。 幸得秦國公府提前得知沈寒溪回京,老國公壯士斷腕大義滅親,提前將此事告知燕王。燕王帶兵闖進宮救駕,章和帝大為其所感,當即禪位于燕王。 而后,賊人帶死士一路殺到朱雀門,終于被羽林軍包圍。賊人自知死罪難逃,自戕與朱雀門下。 安西節(jié)度使及時趕赴京畿,解京城之困,朔方節(jié)度使下獄。 章和帝自被救下后,長居終南山不問朝政?;侍硬∥2恢?,燕王李熠代行天子之職,整頓朝綱。 因秦國公府首告有功,且后查明朔方節(jié)度使進京是因與安西節(jié)度使在涼關換防,被有心人利用。秦國公府免抄家之罪,功過相抵,撤銷朔方節(jié)度使職務。 適逢老國公上書告老,由秦國公府二公子沈寒溪承襲爵位,不得離京。 初十,章和帝受驚過度,駕崩,謚“平”。 當日,薛延陀、焉耆、鮮卑、突厥、黠戛斯五部落連同西南沙陀、土蕃等部進犯河西走廊,安西節(jié)度使阻敵不成退守西部草原,與大梁徹底斷了聯(lián)系,胡人長驅(qū)直入涼關,京畿門戶大開。燕王帶群臣匆忙遷往“東都”,章和帝還沒來得及入皇陵便被賊人分尸。 十二月十三日,京城淪陷,胡人燒殺掠搶,百姓顛沛流離。 皇城百日滿荒骨,長安千里無雞鳴。 十二月十六日,燕王李熠在東都登基稱帝,改元“元興”,翌年實行,史稱“東梁”。 自此大梁與北方各部落分嶺而治,以梁河為界,各自占據(jù)兩側(cè)。 十二月二十四日,大雨傾盆,秦國公世子沈秦簫長跪秦國公府門口三日,洛陽行人紛紛側(cè)目。 而后宮中太監(jiān)有傳言,當年死的那個戶部官員,實乃真正的天元帝皇孫,廢太子梁王之后,有遺詔為證當年天元帝本傳位于此人。此傳言慢慢流傳至民間,南方各地頻有起義,以“梁王后人”之名興兵起事,此乃后話。 十二月二十八日,秦國公世子親自為兄扶棺,前往永州。 元興元年。 二月初二龍?zhí)ь^,永州百姓舉家跪于家門迎接棺槨,全城痛哭。 同月,史朝緒在安西稱帝,國號“后陳”。 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注】 自此大梁疆土四分五裂,各地紛紛起兵稱帝,巍巍大梁朝兩百六十三載,終于走到了盡頭。 太原府寧遠侯王世玢山西稱帝,正式拉開了中原亂世的序幕。 而這一切都不歸沈秦簫關心了。 皇城內(nèi)那晚,當沈秦箏死在他的背上之時,他的一生便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 他還沒有從兄長那里討得一個“表字”,還沒來得及告慰自己的雙親自己有了歸宿,便成了“未亡人”。 他背著他的命站在朱雀長街,手里還緊緊拿著沈秦箏留給他的遺物——那只已經(jīng)被風吹出冰碴的香囊,失聲慟哭。 “我?guī)慊赜乐?,哥?!?/br> “回家?!?/br> ※※※※※※※※※※※※※※※※※※※※ 【注】《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二首》宋·陸游| 第二卷完,我自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