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之番外他和他和他 鐵馬冰河入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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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母親的院子里種著幾棵梨樹,每年春來的時候,便開滿了簇簇梨花,遠(yuǎn)遠(yuǎn)望去,層層疊疊,像一團(tuán)遮掩的白云,又像枝頭的積雪。 每逢那個時候,我便會爬上樹梢,把它踐得洋洋灑灑,然后風(fēng)一吹,我在梨花里咯咯直笑,而奶娘便在樹下急得直跺腳。 母親也不管,只是偶爾會抬眼笑笑然后搖搖頭,又繼續(xù)繡著那件不知何時完工的氅子。 我的母親是個溫柔的女人,連說起話來都透著江南糯糯的軟語。我曾一度以為像她這樣溫柔的人應(yīng)該會有很多人歡喜吧,然而并不是如此。 廚房的老嬤會在擇菜的時候輕蔑的提起她,修剪院子的仆從會把東院打掃得一塵不染,卻不會過問一句西院的事情,我也是,當(dāng)我從種滿梨花的院子跑出時,父親便會嚴(yán)詞厲喝。 母親時常會哭著長跪門外替我求情,我摸著母親紅腫的膝蓋,心里曾充滿過很多疑惑,這些不解的問題直到逐漸長大才開始懂得,母親只是府里的侍妾,而我只是侍妾生的庶子。 我還有個哥哥,他不是母親所生,父親也對他很兇,但不知為何人們總還是很敬重他,就連母親也是,下人們從來不會在私下里議論他,仿佛這是一件多么冒犯的事情。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jīng)之以五事……” 我經(jīng)常能在路過東院的時候聽到他朗朗的讀書聲,每當(dāng)那時我就會好笑的想父親是否又拿著戒尺站在旁邊了。 這樣的痛苦我沒有承受過,少年時曾為此很慶幸,但后來才明白,其實(shí)那是父親縱容無視的一種表現(xiàn)罷了,就像他看著哥哥的眼神里仿佛永遠(yuǎn)有某種晶亮的光芒在閃爍,那種目光是父親一次也沒有給過我的。 我雖然和兄長不是很親近,但無疑去否認(rèn)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他生的文雅沉靜,舉手投足間總有一種被父親刻意規(guī)范出的儀表,所以府上的來客見過他后無一不交口稱贊,而這種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止后來我才知道原是指世家之風(fēng),我吐出了叼著的草棒,一時也不知在不屑一顧什么。 盡管是這樣壓抑的家族內(nèi),偶爾也會有些開心的事情,比如陸松大人的到來,他和別人不同,他會格外的關(guān)注我,在父親面前夸獎我,在他這里我嘗到了一個孩子前所未有的驕傲。他還有一個很漂亮的獨(dú)子,我常常會和那個孩子翻過院里的高墻,去外面的世界無邊無際的撒野,像逃離絕望的荒原那樣。 “這孩子的性情我倒是很喜歡,以后若是入都尉府,也很合宜呢。” 陸松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可父親卻突然收斂了笑意,第一次看向我的目光里仿佛是預(yù)見了什么擔(dān)憂的事情那般含著一絲隱隱的悲哀。 陸松走后的當(dāng)晚,父親便拿出家法打了我,我委屈又不甘,哭得止不住眼淚,后來是母親求了兄長趕來制止了父親。 “阿弟,莫哭了?!彼冒咨慕伵撂嫖也恋袅藵M臉的淚水,那也是我第一次如此靠近他。 興獻(xiàn)王壽辰那日,我第一次隨父親和兄長出門,為此母親高興了好久,曾拉著我一晚上叮囑了很多,唯恐壞了誰的規(guī)矩,但那種像耗子般第一回見陽光的感覺讓我很不喜歡。 王府里的生活和國公府無甚差別,那些生硬刻板的規(guī)矩一條比一條繁復(fù)。宴席上觥籌交錯,王爺舉杯相邀,父親客套說辭,還有兄長合乎禮儀的笑容,這一派浮華的表相下我只覺得突然有些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匆匆離開了宴席,像逃離什么可怕的禁錮那樣跑了出去。 于是,第一回我在興獻(xiàn)王的王府里遇見了他。 “你就是那個李家的孩子吧?” 面前湊上來的人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jì),好奇的眼睛里滿是波光流轉(zhuǎn),我卻像生出了某種不服氣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孩子!” 他用扇子掩嘴一笑,又重新眨著眼睛打量我,“喲喲,脾氣還挺大,怎么和外界傳聞得不一樣呢。” “一不一樣和你有甚關(guān)系,你是誰?” “我叫郭潯,我父親也是國公,你叫李廉之吧,我聽說過你哦?!?/br> 頓時心里一沉,原來又是他。 于是,那些不滿與怨憤從心里再次滋生,我生氣道:“我才不是他,我叫李敬之?!?/br> 我無視他瞪的大大的眼睛,臨走前又不甘心的回頭補(bǔ)了一句:“我也是曹國公的兒子!” 宴席結(jié)束后,興獻(xiàn)王很是客氣相送,世子也在,我看著那個孩子的眼神,突然給我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像透過某種寒冷窺視世間的一切,于是,那刻我知道我大抵是不喜歡世子的。 然而幾年以后,那個孩子卻成了大明的主宰。 不好的事情總是發(fā)生在冬天,十二月母親病逝了,作為侍妾的她是沒有很隆重的葬禮的,按照府里人的說法是連宗廟也進(jìn)不去的。 “那是不是我也不能算是父親的兒子?”我抬起那雙悲傷迷蒙的眼睛帶著所有的迷惑與猜疑去追尋,然而沒有人告訴我。 “少爺!” “少爺!” 我推開他們,一口氣跑了出去,像痛苦的發(fā)泄,一直跑到虛脫,摔在護(hù)城河的堤岸上,抬起頭,此岸夜色寂寥,對岸卻燈火璀璨,好像某種殘酷的分隔,那個時候我開始明白,原來有些人,有些事,真的是一出生就已經(jīng)注定了的。 然而身后還是有人用一雙溫暖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guī)е軅那榫w,緩緩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是他,我那不甘嫉妒又躲避不開的命運(yùn)。 “我娘也是冬天的時候離開的呢?!?/br> 李廉之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明月,在那一刻仿佛懷揣著某種美好的期待,“但是蘇嬤嬤說,她們還會在天上看著我們,所以要好好的呢。” 在那個夜晚,我看著他的臉,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拍著我的背,像母親曾經(jīng)的安撫。 我十六歲的時候,兄長已經(jīng)去了沿海,頂了父親的職,而我作為李家的兒子,亦在那叛逆張揚(yáng)的光景里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都尉府是做什么的,十六歲的我已經(jīng)能夠明白,然而明知道不是那樣一個好去處,又或者是迫切的想證明些什么,我終于還是違背了父親的意愿偷偷參加了選核,一切是那樣的順理成章,又幾乎是毫不意外的就入選了。 只是從那以后,父親至死都不愿意和我說上一句話。 我自己也恍如是躲避那般,從此不愿再踏入那個宅子里。 一晃眼這么多年,那些不為人知的任務(wù),那些一道又一道的秘令。在我們宣誓過的效忠里,每當(dāng)夜色降臨,長刀出鞘的時候,再也想不起那些年坐在梨花樹上的日子。 “你做的很好?!痹谀且黄瑹熿F繚繞的背后,那個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就坐于蒲團(tuán)上撥弄著爐內(nèi)的熏香,“如果你想再找一個人的話——” “不需要。”幾乎是毫不猶豫那樣說道。 原本北鎮(zhèn)撫司的人選該是陸炳,但是后來—— 我想起如今的他,突然覺得一個人如果可以這樣忘卻所有,從頭來過,也很好。 于是,有些事情,不知道為什么,就想讓自己一個人來承擔(dān)了。 畢竟那樣還是可以有人是干干凈凈的活著。 那年執(zhí)行任務(wù)時,途徑兩廣,不知道為什么卻突然想去瞧瞧那個多年不見的人。 他還是和當(dāng)年一樣風(fēng)流瀟灑,只是關(guān)于他的風(fēng)評卻越發(fā)多了起來,其中我也略有耳聞。 “李家的小公子進(jìn)了都尉府還真是讓人意外吶?!彼埋R來,連那說話的調(diào)子都和當(dāng)年一塵不變。 然而我卻變了,隨著年月的漸長,我失去了往日的張揚(yáng),只是從他身旁冷冷的行過時,忍不住一挑眉,“多年不見,你倒還是老腔調(diào)。” “我若是改了這調(diào)子,你怕是記不得我了,是敬之嗎?” 他調(diào)笑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心里卻浮出一點(diǎn)滿足,原來這么多年還是有人會在乎自己的。 父親在嘉靖元年過世了,這個已然沒落式微的家族便落在了兄長的身上,然而在沿海的一戰(zhàn),他卻受了很重的傷,那近乎讓他殞命的剎那,他抓住了我的手,就像曾經(jīng)的父親那樣,一種包含著所有希望的交托,于是那些多年的怨恨與不甘似乎也在一瞬間都被撫平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開始明白這個榮光不復(fù)往昔的家族最后的希望——只要沿海在,李家就在。 于是,繼都尉府以后,我再次踏出了人生最危險的那步。 很多年以后我突然想起幼時陸松給我的那句批語,他說我天生就適合錦衣衛(wèi),如今想來他說得很對,我適合一切靠近人性的黑暗,在那些沒法超脫的沼澤里,我將自己的人生也一步步推向了深淵。 直到富戶徙京的案情東窗事發(fā),郭潯開始回京。 “你說皇上會派誰去查?” “不知道?!蔽掖鬼粗郎夏峭胨ú粍拥牟?,沉思道:“不管是誰,一定是從都尉府里面選?!?/br> “你這么肯定?” “我有把握,因為我太了解那個人了?!蔽姨痤^看著他的眼睛萬分堅定道。 世人都以為陸炳是他最親近的人,可是沒有人知道,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應(yīng)該是我,因為那年在興獻(xiàn)王府時,我從那個孩子的眼神里就看出了與旁人注定的不尋常。 然而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徙京富戶的案情還是被一度牽扯的很大,我騙了陸炳讓他按照刑部的話說,但夏言的一紙奏章還是將郭潯牽扯,也許是多年的私交之誼又或許是其他的什么,總之那刻我知道我不能見死不救。 慶幸的是這件案子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又或許皇帝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什么,最終交由北鎮(zhèn)撫司來處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下,一切又回到我的掌控中,這該是一個最好的結(jié)局。 作為懲罰,郭潯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京了,我也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了,然而安南國的事情卻偏偏來的很湊巧,皇帝指名了讓我隨黃綰赴安南,不知道為什么那刻心里竟然有一絲雀躍,果然,命運(yùn)還是眷顧的嗎,即使是這樣無法救贖的我。 在兩廣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有告急的軍文,每天都有叛亂的瑤民,但不知道為什么還是覺得那樣的日子很快樂,在遠(yuǎn)離了紫禁城的壓抑后。 “敬之,你要是能一直留下來該多好。春天的時候,我?guī)闳タ瓷焦饶沁吢奖橐暗睦婊??!瘪R兒在坡上吃草,郭潯翹著二郎腿,枕著手臂躺在草地上悠悠的說道。 “你總是說一些不可能實(shí)現(xiàn)的話。”我起身,撣了撣身上的雜草灰塵。 “既然不可能實(shí)現(xiàn),還不允許我說說嗎?”他嘟囔一句,又道:“對了,你見過梨花嗎?漫山遍野的那種呢?!?/br> “梨花······”我望著他指給我的那不知何處的山谷,記憶泛起了一層迷蒙,好像有什么東西被遺忘了很久。 “回去吧,你要是再不走待會被叛賊虜了,我可不去救你。” “切,你這個人真沒情趣?!彼秽僮?,帶著孩子氣那樣,過了一會,見我實(shí)在沒理他,他也只能騎上馬,但又沒完沒了的繼續(xù)道,“我怎么覺得近些年你和陸炳那家伙換了性格,還記得小時候他木訥,你好動,如今你倆倒反過來了,真是稀奇事······” 我向來不喜歡啰啰嗦嗦的話,明明可以先馳馬而去,卻偏偏好像有什么東西捆綁住了自己,遲遲不愿意,就這樣聽他說點(diǎn)小時候的事情,那些一去不復(fù)返的事情似乎也很好。 十一月的時候,陸炳從福建送來了一封信,我接過手的那刻,已經(jīng)有預(yù)感要發(fā)生什么了,那天他不止一遍的問我愿不愿意再去看他一眼,愿不愿意······ 我沒有回應(yīng),只是覺得很苦澀,我愿意,可是我不能,安南的事情沒有平息,李家的兒子不能丟臉。 終于莫登庸簽訂和書的那天,我的兄長,那個小時候會用白色手絹替我擦掉眼淚的兄長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封信,陸炳送來的那封信,也成了我和他最后的訣別。 我重新搬回了那座宅子,當(dāng)我重新站在這間小時候不被允許踏足的祠堂里時,只覺得一種深深的沉重正無限的壓迫過來,原來這就是身為嫡子的責(zé)任嗎? 我似乎在那一瞬間終于理解了我的兄長,理解了他多年來仍然堅持著的孤勇與寂寞。 沿海在,李家就在。火焰吞噬了信紙最后一行字,我卻從心里發(fā)誓,從今往后,哪怕只剩下我一個人,也要擔(dān)起李家的責(zé)任! 然而現(xiàn)實(shí)往往以最措手不及的姿態(tài)來臨,開通海市的提議很快被夏言為代表的一幫老臣反對了,如今沒有了江南的稅銀,朝廷又不肯開通海市,閩浙還有一堆虧空漏帳,沿海可謂是岌岌可危。 朝廷撥的那些銀兩連填補(bǔ)前年的虧空都不夠,然而也就是兩個月后,郭潯卻來了。 “你瘋了?當(dāng)初圣旨罰你禁足兩廣,不得有出,你居然還敢跑過來?!蔽也幻靼姿趺纯偸强梢宰鲆恍┎慌滤赖氖虑椤?/br> “我是來給你送銀子的,你不要我可就回去嘍?!?/br> “什么銀子?” “一百八十萬兩的白花花銀子,比朝廷多了三倍,你不要?” 我一時驚詫:“你哪兒來這么多錢?” 他一笑:“當(dāng)初莫登庸在安南的事情他可沒少使銀子?!?/br> “莫登庸的銀子你也敢收,重則可是通敵叛國的罪!”我氣急敗壞,不明白此時此刻他怎么還能裝作無事的樣子。 “放心,仇鸞那些人我都處理好了?!?/br> 他說的一副輕飄飄的樣子,我就這么凝視著他的眼睛,過了一會自己也失笑了:“我突然覺得我們這樣的人以后一定是要下地獄的?!?/br> 我說完,他卻笑出了聲,似乎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我瞪著他,過了一會,他笑完了,抓住了我的手,語氣有點(diǎn)悲涼道:“敬之,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有什么救贖的,所以,要是真下地獄,我也和你一起?!?/br> 我一時怔住原地好久。 沿海的戰(zhàn)亂平息了,然而上蒼的懲罰似乎也如約而至了。 那些彈劾的文書一封接著一封由內(nèi)閣呈上,我知道皇上招我回京怕是心里已經(jīng)有了猜忌。 如果這時候還有誰會相信,那也許只有他了吧。我低頭一笑,我欠他一句抱歉,阿炳。 走的那天,我騎在馬上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萬里波瀾的海域,水天一色,沙鷗翱翔,白云層開時被風(fēng)一吹,如當(dāng)年母親院子門前的梨花,團(tuán)團(tuán)錦簇,片片飄揚(yáng)。 那些久違的記憶再次從腦海里翻涌,年少時想拼命證明什么的東西,如今被真正做到,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遺憾。 我透過潔白的云層仿若穿過時間的歲月,見證了那滄海上升騰的火焰,飄揚(yáng)的李字旗,和廝殺的吶喊,那是父親,是兄長,是李家,也是——我的夢想。 人生短短幾番周轉(zhuǎn),到頭來不過是求一場鐵馬冰河入夢來。 ※※※※※※※※※※※※※※※※※※※※ 李家的故事就到此了,接下來嚴(yán)胖子,不,是嚴(yán)瘦子要出來了,真正的陸炳也要回來了 陸:小七呢? 鹿:掛了 陸:敬之呢? 鹿:掛了 陸:廉之呢? 鹿:掛了 陸:誰還活著? 鹿:嚴(yán)胖子 陸:·······(心中一萬頭草泥馬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