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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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池這才明白,他是拐著彎來打聽她手里的籌碼呢。她道:“我對天發(fā)誓,不僅會帶你回去,還會請姑祖母為你請封。我的姑祖母,正是瑞和郡主,洪武爺?shù)耐鈱O女!” 第246章 昨日之非不可留 叫他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br> 丹巴增措倒吸一口涼氣, 待聽罷月池所述的身世后,他雙眼精光四射,二話不說, 急急忙忙去替時春診治。月池看著他忙碌的背影, 緊緊攥著的拳頭,這才松開。她如脫力一般坐在時春身旁, 里衣早已濕透了。 然而,即便丹巴增措在重利驅(qū)使下竭盡全力,時春的身子還是因感染風寒,而急劇惡化。上次她就中了箭,可那次是在宣府城邊受得傷, 她能夠被緊急送回了城中,有最好的太醫(yī), 最好的藥材??蛇@一次,她失血太多,還被帶到這物資匱乏的韃靼駐地。她的身體就像千瘡百孔的樹干,雖然看著依舊挺立,可實際已然經(jīng)不起一絲風浪。更糟糕的是,月池自己昔年的咳疾,也在這茫茫雪原中爆發(fā)了。 寶格楚與賀希格母女已經(jīng)盡量用毛氈、繩索將帳篷扎緊, 可風還是從縫隙里悄悄鉆進來。月池和時春裹著白茬山羊皮祆,圍坐在火灶旁, 咳得撕心裂肺。賀希格雖然嘴上嫌棄月池,心里卻擔心得不行,特別是當她給月池喂水, 都被她咳出來時, 更是嚇得臉色煞白。她對寶格楚道:“額吉, 怎么辦?。克齻儌z不會死在這兒吧?!?/br> 寶格楚道:“死丫頭,會不會說話???,去趕羊和狗進來?!?/br> 雪白的小羊羔被趕進了帳篷中,乖乖地臥在月池和時春身側(cè)。寶格楚用腳踹了兩下狗,大黃狗只得慢慢悠悠地起來,捂住了她們的腳。 寶格楚道:“這下暖和多了吧?!?/br> 時春的面色又青又紫,她想要道謝,可一出口又是一連串的咳嗽。月池早已失去了冷靜,心急如焚,她急問丹巴增措:“你到底能不能治?!” 丹巴增措苦著臉道:“這不是能不能治的問題,而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缺了好幾味藥材,小僧就是想治,也沒法子呀。” “沒法子就去想。”月池紅著眼,疾言厲色道,“你杵在這里作什么,去找諾顏??!” 丹巴增措被她嚇了一跳,忙出去了。寶格楚和賀希格母女也著實吃了一驚,她們只見過月池和悅的樣子,誰曾想,她發(fā)起怒,竟然是這般駭人,就連最沒大沒小的賀希格也不敢多話,不多時寶格楚母女也走了。 帳中便只剩下她們兩個人,月池靜靜聽了一會兒呼嘯嘶吼的北風,忽然輕聲道:“我們必須得回去?!?/br> 時春亦是大吃一驚,她連連咳嗽,好不容易才平復過來問道:“你瘋了!那邊的人萬一!” 月池捂著胸口道:“沒法子了,這個險必須冒。再拖下去,沒有藥,我們都得死。躺在這兒,也只是熬日子……不如拼一把。” 時春的心狂跳不已:“但回宣府之后,咱們又能去找誰?” 月池無奈道:“董大不就是暗探,他一定還會再派親信駐守九邊?!?/br> 時春渾身一震:“什么,可是我們這樣,回去就瞞不住了?!?/br> 月池闔眼道:“瞞不住就瞞不住。真要玩起來,輸?shù)帽夭皇俏摇!?/br> 語罷,她又迸發(fā)出一連串的咳嗽。時春尖聲道:“不成。我寧愿死,都不會讓你回去!” 月池霍然睜開眼,她的瞳孔中似有火焰在燒:“可你也要知道,我也是什么都愿做,只要你活著!” 時春氣悶,她哽咽道:“這么活下去,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我告訴你,李越,我說得出,就做得到?!?/br> “你……”月池一時無言。 兩人從來沒有吵成這樣。到底還是月池先低頭,她換了一種語調(diào),“也沒有你想得那么糟,我們大可走一步看一步。” 時春冷笑一聲:“你以為人家都是傻子不成?!?/br> 她們就此僵持了許久,不過是時春單方面的冷戰(zhàn),不論月池說什么,她都不搭言。到了嘎魯來時,僵局才被打破。 他一進門就嗅到了nongnong的藥氣,不由濃眉緊皺,又見月池和時春蠟黃的臉色,面色更加不快,他道:“這才幾天,你們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他們沒給你吃rou嗎?” 月池抬眼道:“……諾顏,這是病,不是幾頓rou能治的。” 嘎魯奇道:“還有什么病是rou治不好的?” 月池默了默,決心不再和這個韃靼人糾纏:“諾顏,我想請諾顏送我們回去。這里的藥材急缺,我們再留在這里,鐵定是活不了……諾顏是聰明人,應當知道,活人和死人的要價,咳咳,是大大不同。” 嘎魯半信半疑,他道:“你病得有那么重嗎,不過是咳嗽幾聲,死不了的?!?/br> 月池被險些被他氣了倒仰,她上次這么想打的,還是九邊的那些昏官。為什么她總能碰到這些蠢貨。她道:“我會死的,我真的會……” 她一語未盡,已然咳得上氣不接下來。嘎魯先是一驚,隨即道:“你先好好養(yǎng)著,雪這么大,說不定半道上就熬死了?!?/br> 月池不由悚然,她緊緊抓住嘎魯?shù)呐圻叄骸翱伞⒖伞@里沒有藥啊。” 嘎魯?shù)溃骸皼]藥就多吃rou唄。” 月池一時無言以對,她氣血上涌,終于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這一暈,就是整整四天。剛開始還心存懷疑的嘎魯,終于接受了漢人女子脆弱的事實,轉(zhuǎn)而去威逼丹巴增措。丹巴增措欲哭無淚,他只能一面告饒,一面力勸嘎魯趁著人還有一口氣,趕快送回明地去,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盤。 至于烏日夫等人,他們既不想月池被治好,更不想在大雪天出行,于是一口咬死:“換個大夫就好了?!本置嬉虼讼萑虢┚?,而就在這段時日,月池和時春都逐漸進入半夢半醒的昏迷狀態(tài)。 月池是突然驚醒的,她趴在辦公桌上,身邊是巨大的落地窗中。夜晚的城市的輝煌,穿過透明的玻璃,散落在她的身上。她怔怔地望著外頭,五光十色的燈火,絢爛如春。她打了個激靈,驚惶地起身,黑色的傘裙像花兒一樣鋪陳開來。她低頭死死盯著自己腳上的那雙露腳趾的魚嘴鞋和涂成了紅色的指甲,忽然抓起了手提包,拔腿奔了出去。高跟鞋在樓道中踩出砰砰砰的聲響。她還在加班的下屬們露出驚詫的目光,他們口中的一聲李總還沒叫出口,就見她如瘋子一樣,沖進了電梯中。 她在電梯按鍵上摸索,不小心誤觸了警報鍵,服務人員的詢問聲在電梯里回蕩,可她卻充耳不聞,她按著一樓,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外面。很快,電梯就在她面前緩緩打開,熟悉的大廳映入她的眼簾。前臺小姐走到了她的面前,禮貌地詢問:“李總您好,請問需要給您叫司機嗎?” 月池渾身顫抖,她哆嗦了好幾下,才說出了第一句話:“叫他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大廳里所有人都被她嚇住了。他們紛紛涌上來,問她是怎么回事。月池抬眼望向她們,卻突然發(fā)現(xiàn),圍住她的人中,有許多都沒有臉。沒有臉的人,在她身邊……月池尖叫一聲,她破開人群,頭也不回地往家里跑去。 她的短發(fā)在風中飛揚,城市的車流和路燈不斷從她身邊閃過。她跑得好像要飛起來,她穿過了一棟棟的房子,來到她的家門前。熟悉的花園映入她的眼簾,清凌凌的池水,如茵的草坪,高大的樹木,一切都和她記憶里一樣。她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她癱倒在家門前,艱澀地開口:“爸爸,mama……爸爸mama!爸爸mama?。 ?/br> 可大門卻始終沒有打開。門窗就像一張張緊閉的大嘴,無論她怎么叫嚷,都沒有人理會她。忽然之間,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悚然一驚,轉(zhuǎn)過頭,立在她身后的是一個臉色粉白的小太監(jiān),他笑容可掬道:“李御史,您怎么在這里,萬歲遣我召您回去呢?!?/br> 月池如遭雷擊,即時從夢中驚醒。她喘著粗氣,黑發(fā)已然黏在臉上,時春還在她身旁昏迷不醒。她呆呆地愣了片刻,終于認出了這所在何地,是韃靼,她還在韃靼,還在五百年前…… 她的雙眼好像變成了泉眼,她從來沒有流過這么多的眼淚,好像要把過去十來年咽下去的苦水,全部都傾倒出來。她身邊忽然傳來聲響:“你就那么想回去?” 月池這才驚覺,嘎魯原來就在一旁,她下意識要收斂自己的情緒,可她剛一低頭就反應過來,這是一個機會,所以她又一次揚起了頭:“當然,我一直都想回去,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回去。” 嘎魯心中又堵又澀,他難掩黯然道:“難道為了回去,連命都能不要?” 月池的目光微閃,她咳嗽一陣后道:“你娘在這里時,也像我一樣,是嗎?” 嘎魯愕然抬頭,月池慘然一笑:“把她的詩文拿過來吧。我快死了,替你解讀完,也算是有始有終。不過,我有一事相求?!?/br> 嘎魯勉強定了定神,他沒好氣道:“你都要死了,還談什么事!” 月池低頭,眼淚簌簌落下:“我死了,可我的尸骨還在,求諾顏,將我的尸骨帶回故土,我不想死了后,在冰冷的地里,還要做孤魂野鬼?!?/br> 嘎魯一震,他的心仿佛被誰狠狠攥了一把,面前這張憔悴的臉和他的記憶重合在了一起。他忍不住大嚷道:“回去就那么重要嗎,回去有什么好,在這里、這里一樣有親人朋友,這里的親人就不是人嗎?!”為什么不要他,為什么要舍棄他! 月池靜靜地看著他,半晌方道:“回去當然重要,要是不重要,她怎么會給你起名嘎魯呢?” 嘎魯正是蒙語中大雁的意思啊。嘎魯一顫,他終于頹然坐下。月池問道:“你有漢名嗎?” 嘎魯緩緩抬起頭,他眼中水花閃動,靜默良久方道:“雁書,叫程雁書……” 月池凄然道:“九秋良會少,千里故人稀。今日龍山外,當憶雁書歸。她即便在死前,都在想回去吶?!?/br> 第247章 今日之是不可執(zhí) 我爹已經(jīng)死了,我不能再讓她去死了…… 嘎魯心中大慟, 他此刻心神失守,正是最脆弱的時候。月池福至心靈,問道:“她、她可有說起, 自己是何方人士?” 嘎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月池道:“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您還擔心什么?我、我雖然與您母親素未謀面, 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她若是官宦人家出身,說不定,我真的知曉?!?/br> 嘎魯猶豫片刻道:“是徽州的程家,家中是有做官的……” 月池登時變貌失色:“南直隸徽州府?是不是休寧縣人士!” 嘎魯一愣, 他下一刻已經(jīng)沖上前來:“你真的知道?” 月池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打轉(zhuǎn),似乎是要找出一些故人的痕跡, 嘎魯已然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說啊,你快說!” 月池道:“她有沒有,和你提過程敏政?” 話音剛落,她就從嘎魯?shù)哪樕献x出了一切:“是堂兄妹嗎?” 她的一個師父唐伯虎是程敏政的學生,而另一個師父李東陽,是程敏政的同窗。程敏政因科考案死在獄中后,每逢他的忌日, 他們都會祭拜,并遣人送禮前往休寧。月池也因此在朱厚照面前, 請求加恩給他的后嗣。真是沒想到,當年一念之仁,舉手之勞, 居然成了今日的救命法寶。 嘎魯深吸一口氣。月池哽咽道:“真是孽緣。程公娶大學士李賢之長女為妻, 而我的生母, 正是李賢的次女啊。諾顏,說來,我們兩家也是世代交好,算我求你,看在你娘的份上,送我家去吧。我即便到了九泉之下,都會對你感激不盡的?!?/br> 嘎魯怒道:“可你這么回去會死的!這么大的雪,你在半道上就會沒命的?!?/br> 月池悲哀道:“世兄,我和伯母一樣,即便死,我要死在自己的故土?!?/br> 嘎魯靜默良久方起身,他沒有應承,而是道:“你放心,不用回去,藥材的事,我會想辦法?!?/br> 月池沒想到,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居然還不肯答應,她道:“這天寒地凍的,你能去哪兒想辦法?” 嘎魯不耐煩道:“總之我一定有辦法!” 月池又急又氣:“你們蒙古窮得連紙都沒有,國書都要反復使用,別說是你爹那里,就算是汗廷之中,估計都沒有多少藥藏吧!” 這說得是弘治年間,達延汗入朝時遞交的國書居然是是往年用過的,上頭的日期都不對。鴻臚寺欲以不敬之名怪罪,可孝宗皇帝卻道,蒙古苦寒,不必計較。月池只是聽了一耳朵,卻對蒙古的窮困留下了深刻印象。 嘎魯沒有答話,道:“休息吧。”語罷,他轉(zhuǎn)身就走。 月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她已是氣急敗壞,剛想要重重捶床,卻顧及一旁人事不省的時春,只得生生忍下,長嘆一聲。 烏日夫沒想到,嘎魯竟然在這種天氣還要出門。他勸道:“諾顏,這,不過是兩個漢人,您這是為什么呀。再說了,這么大的雪,咱們能去哪兒弄藥?!?/br> 嘎魯沒好氣道:“還能去哪兒,去汗廷?!?/br> 烏日夫大吃一驚,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嘎魯:“您、您瘋了?那就是兩個漢人,他們……” 嘎魯斜睨了他一眼,他道:“你是不是皮又癢了,我為什么要跑這一趟,還不是因為你!” 那日當著月池的面,嘎魯雖沒有處置烏日夫等人,可在人后,他就以摔跤為名,將這群人狠狠揍了一頓。烏日夫被打得渾身青紫也不敢作聲,更不能去找丹巴增措看病,只能在夜里悄悄叫老婆抹藥。他一聽嘎魯之言,就覺身上又疼了。 嘎魯想了想道:“把他們都叫上,活該你們?nèi)??!?/br> 烏日夫等人叫苦不迭,卻只能跟上。嘎魯牽動韁繩,打馬射了出去,沖進了這茫茫的大雪中。 這一次趕路,花了四天四夜才到達目的地。望著眼前這座熟悉的斡耳朵,饒是離開多年,嘎魯心中依然感慨萬千。他步履虛浮地下馬來,侍從奴仆瞧見他們的身影即刻就圍了上來。他們剛開始還認不出,喝罵道:“是什么人!” 烏日夫呸道:“瞎了嗎,連王子都不認識了?!?/br> 侍從們定睛一看,才依稀辨出了他的模樣。他們心中又驚又喜又憂,先是謝罪,又回頭大叫道:“是小王子回來了,快,快去稟報大哈敦!” 滿都海福晉正在梳妝,她聞聲連顧姑冠都來不及戴,披散著頭發(fā)就走出金帳。她看著一身狼狽的嘎魯,萬不曾想到他會這個樣子回來,驚道:“嘎魯,孩子,你怎么,是有人在追趕你嗎?” 嘎魯定定望著她花白的頭發(fā),半晌方道:“嘎齊額吉,我沒事。我有事求您相助?!?/br> 斡耳朵中,巨大的火盆中,火焰正在熊熊燃燒,產(chǎn)自中原的香料在火中漸漸化為灰燼,一股濃烈的芬芳釋放出來。滿都海福晉坐在狼皮大褥上,眉頭深鎖:“你要那么多藥材,做什么?” 嘎魯立在中庭,低頭道:“回嘎齊額吉,孫兒有重要的人要救?!?/br> 滿都海福晉冷哼一聲:“是嗎,那你可得說說清楚了。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讓你肯甘冒這樣的大險,回到這個你畏如蛇蝎的地方?!?/br> 嘎魯聞言,眼中劃過一絲痛色,他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