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機場出來，唐綿叫了個出租車回家放東西，簡單沖了個澡，洗去一身疲憊，便馬不停蹄地趕往海達。

    工作日的下午兩叁點鐘，路面上的行人和車都不算多，沒等她接完劉律打過來的電話，出租車就已經(jīng)停在了寫字樓門口。

    身穿西裝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唐綿站在玻璃外立墻面前，理了理頭發(fā)，也理了理心緒，再深深吸了一口氣。

    扣緊了公文包的提帶，在一團白霧縈繞中，她才踏進這幢許久不見的建筑物。

    電梯門剛打開，她便聽見從不遠處的會議室里傳出來你一句我一句的閑話聲。

    那扇玻璃門沒有關(guān)，唐綿的身體甚至不用稍稍往前探，就能將里面的場景看得清清楚楚。

    “頭兩天在杭州，雖然那個辦公室環(huán)境超級好，view超級牛逼，放空座位我超級愛，下午茶超級棒，可是累得我喲，每天回酒店一句話都不想多說，只想回蓉城……”

    是同事A在說話，用的蓉城方言，參雜著英語，聽起來嗲嗲的，卻不覺奇怪。

    A是土生土長的蓉城姑娘，也是唐綿的高中學姐，在海達蓉城辦公室新一輩里，算是做上市公司業(yè)務(wù)合規(guī)，做得比較出色的一位，之前被上海那邊長期借調(diào)。

    但是沒等她把話說完，就有另外一個人將她的話接了起來。

    “可現(xiàn)在回來蓉城了，你才發(fā)覺，在哪個城市完全不是重點。只要老子還要上班，不管是on  site、sed，還是回本部，都要瘋了！”

    同事B站起來，邊說邊將隔壁座位的椅子挪了挪，動作有些大，盡管有消音墊，還是讓人覺得刺耳。

    “何況你做夢都想不到，這個山芋，不是一般的燙手。Whatever，老娘隨時隨地想辭職，可又不得不屈服于現(xiàn)實?！?/br>
    A聳聳肩又說，順手將手里的文件夾甩到會議桌的中間。

    “啪”的一聲，將她的怒氣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辦公樓里開著暖氣，可離唐綿不遠的那個小小會議室，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卻讓人感覺氣溫有些低，更不似落地窗外的陽光明媚。

    “欸，是唐綿回來啦！你這個假休得有點久哦~上個項目我眼睛都快搞瞎了，主任都不放我一天。他還是對你最好，你這趟出國怕是耍了有小一個月吧！不過這次可逃不脫咯，我聽章律的意思，可能要讓你幾個來唱主角哦？”

    同事C端著咖啡從會議室對面的茶水間出來，看到站在會議室外觀望的唐綿，連忙打招呼，外加調(diào)侃。

    兩人寒暄的聲音也讓里面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幾個人探出了頭。

    C挽著唐綿沒提公文包那只手往里走去，嘴巴沒停。

    “你曉得他們在說啥子撒？哎，也不怪他們發(fā)牢sao。你說嘛，宏盛是不是吃飽了沒事干？聯(lián)系入駐商不把細，他們是把這么重要的東西交給實習生在審還是在咋子哦，我無語了，一天到晚找些事情讓我們腦殼痛?！?/br>
    不用C講，唐綿也知道——他們在抱怨宏盛和Hilvo這段時間出的問題，以及引發(fā)的一系列后續(xù)事件。

    海達是宏盛的法律顧問，蓉城辦公室又身處第一線，自然是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而劉律和他的團隊從去年年底便由海達派駐宏盛，協(xié)助其法務(wù)處理一些法律上的問題。

    他們的工作強度，唐綿心里十分清楚。

    剛才在車上，他打電話過來，說了那么一長串，其實意思很簡單。

    他現(xiàn)在跟著宏盛在北京出差，大概還要幾天才回得來，蓉城這邊事情也是又多又棘手，辛苦他們了。

    這是其一，他作為領(lǐng)導(dǎo)，要得表示對唐綿的關(guān)心。

    當然，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直覺，唐綿回來，章律一定會讓其馬上上手。

    他迂迂回回講了好一些，就是希望唐綿清文件時要注意——不能讓別人來返工，也不能出一丁點兒錯。

    更重要的是，開會不要代表宏盛亂表態(tài)。

    他說得很含蓄，但是唐綿自然聽得懂，連聲說明白明白。

    自己唯一一次跟他共事便是在上次的宏盛招標會，她當然就也清楚、理解劉師兄的擔心。

    其實對方誤會她了，以往不論是在香港，還是在東京，她都是埋頭做事、幾乎不發(fā)言的人，那次不過有些特殊罷了。

    想到那次招標會，她又想起了黎靖煒。

    她從來沒有在冬天去過北京，可聽旁人說起，北京的冬天很干，南方人去，一下子習慣不了。

    不知道，他還適應(yīng)嗎？

    還有十分鐘到開會時間，幾個人又在那兒閑扯了幾句，無非就是些抱怨。

    唐綿沒怎么講話，低頭翻看手上的資料。

    “唐綿，你母親是萬寶的總會劉總，對吧？”

    會議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開始了，章律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最前方，身體前傾，問她。

    “嗯……是。”

    不知道對方是什么意思，唐綿愣了一下，環(huán)視盯住自己的叁男兩女，才猶豫著回答。

    章律點點頭，像是早已經(jīng)了然于胸，只不過要在會上確定給大家看：“那宏盛這邊你還是先放一放，讓他們先弄。遲點我發(fā)份年報給你，昆明一地產(chǎn)公司IPO，你做個基礎(chǔ)分析報告給我?！?/br>
    還沒等唐綿反應(yīng)過來答應(yīng)，就有人表示了不滿。

    “為什么呀，章律？我不是不想擔，我們幾個才從杭州回來，氣都沒喘一口，你生生又給團隊砍掉一個人，我們幾個撐不住得??！”

    同事B反應(yīng)比較強烈，但也只敢冒幾句皮皮。

    “我這樣安排有我的理由，還要給你解釋？萬寶和宏盛之間的關(guān)系沒查清楚，讓唐綿來做，出了問題，你負責？”

    他用的玩笑語氣。

    可盡管這樣，話音剛落，辦公室瞬間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再開腔。

    這個會開了個寂寞，章律東拉西扯講了一大堆，沒什么重點。

    不過也給項目組承諾，會面向高校在讀生，招些實習生來幫忙完成基礎(chǔ)性工作。

    或許，這恰恰是領(lǐng)導(dǎo)的藝術(shù)吧。

    會議結(jié)束，桌面上唐綿從新加坡帶回來的綠蛋糕，被一掃而空。

    會議室出來的長廊，沒有了主任的壓迫，討論還在繼續(xù)。

    有人不解，有人抱怨。

    不過可能是礙于唐綿在場，抱怨的內(nèi)容僅僅局限于對宏盛的批判，與，對宏盛的不解。

    也有稍微年長一點的前輩過來安慰唐綿幾句。

    “我真的無法理解，那么多國企還沒開腔，宏盛一個港企，跑到內(nèi)地來搞軟件園是為了啥子？這東西的收益短期內(nèi)根本看不到??！”

    “是的，只有虧本，到時候賠得來連媽都認不到了，他們就曉得鍋兒是鐵鑄的了?！?/br>
    “現(xiàn)在哪里是賠不賠錢的問題哦，你們沒看新聞都不敢報道了嘛！搞得現(xiàn)在喊我們來弄，都有點兒怕，等哈看到些不該看的，怕不是要被人請去喝茶哦，也不曉得劉哥他們在北京談得怎么樣了?！?/br>
    “只要待遇夠，就莫得問題！錢到位，我自然就到位?！?/br>
    “你看你們哦~真的是，談這些自然就說明了你們這些人的不懂了撒。人一旦上位，追求的就是情懷。談錢，就是俗氣。你們就是俗氣！看看人家黎靖煒。”

    ……

    從章律剛剛說出阻止她進項目組的那句話，唐綿整個人就已經(jīng)處于云里霧里之中了。

    上個月中旬，她和季導(dǎo)去東京開會。

    從那天開始算起，離開蓉城這大半多月的時間，確實如同在云間上跳舞，沒有踩到實處。

    唐綿看了眼大辦公室工位上忙碌的各位同事，耳邊響起的是密密麻麻、沒有規(guī)律的敲擊鍵盤的聲音，那種久違的真實感，才鋪面而來。

    前年年末在香港偶然看到那份報告，她和所有人一樣，以為那只是一種不可能落到實處的規(guī)劃。

    直到不經(jīng)意間從在宏盛香港任職的那位老鄉(xiāng)口中聽說他們在不停派人到蓉城進行實地考察。

    再后來，她也回了蓉城。

    可是，去年春夏的幾個月仍然是沒有消息。

    最熱的那幾天，劉女士安排的相親局不斷，種種原因夾雜，她每天都心煩不已。

    在某些個夜晚驚醒，甚至一度覺得宏盛可能改了計劃。

    按耐住想要到章律那里一探究竟的想法，到了十月，終于還是開了那個發(fā)布會。

    唐綿心中一顆大石頭落地，可她也一直有疑問——宏盛為什么會搞軟件園這種吃力不討好的項目？

    宏盛作為傳統(tǒng)的香港企業(yè)，按照正常的慣性思維，無論如何與這樣相對來講較為“新興”的產(chǎn)業(yè)，都是挨不上邊兒的。

    何況對內(nèi)地，無論是政府還是一般公司來說，復(fù)雜的股權(quán)架構(gòu)往往代表著多方利益在中間拉扯，也就存在很多不可控的因素，將這樣的產(chǎn)業(yè)交給這樣的企業(yè)，不是什么最優(yōu)選擇。

    所以，宏盛究竟是為了什么？他們是如何說服政府的？

    有記者問過黎靖煒，可他從來沒有從正面回答過。

    頭幾天，兩人都沒講與蓉城有關(guān)的事。

    搞得唐綿幾乎都要忘了，蓉城還有個軟件園在那里杵著。

    仿佛自己仍然像是以前漂泊的云朵、流浪的風，生活工作都還是在東京、在香港。

    似乎，從來沒有回過蓉城。

    究竟是蓉城數(shù)月是夢境，還是過往幾年是幻覺？

    唐綿有些分不清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搞不搞得清，日子都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