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21節(jié)
黑夜之中,將士高舉的火把,在冬風中飄忽不定。淝水浮橋,仍在燃燒,大火熊熊,透過火光,能夠瞧見對岸,數(shù)百唐軍亡兵,被漢軍趕到水邊,不帶一點同情,揮刀屠殺。 哀求,慘叫,痛哭……直到岸邊,慢慢地恢復(fù)平靜。 水邊的風聲,愈加蕭索,西岸的唐軍,眼睜睜地看著東岸漢軍的殘忍與暴行,有不少人露出仇恨與憤怒,也有不少敗兵露出劫后余生神情,但更多的,還是恐懼。 何敬洙矮壯的身形站在軍前,晃動的火光印在他漠然的臉上,不知覺間,老淚縱橫。良久,不禁凄愴道:“此一戰(zhàn)后,江淮將平添多少門戶,披麻戴孝,父失其子,婦亡其夫……” 張全約站在其側(cè),也不禁嘆了口氣,疲憊的意態(tài)之間,流露出少許的后悔。 “可知劉彥貞是何情況?”何敬洙問。 “不知!”張全約搖搖頭:“全線潰敗,大軍各自逃亡,哪里顧得上,或許走失亡命,或許陷于敵手,或許歿于陣中……” “此國賊也!”何敬洙情緒爆發(fā):“雖百死莫贖其罪!” 張全約小聲道:“何公,事已至此,當如何應(yīng)對?” 聞言,何敬洙盡量地穩(wěn)定住情緒,冷靜地吩咐道:“收攏敗兵進城,安置休整,具表上奏,派出候騎,探查敵情。你我,要準備好死守城池了。此一敗,我朝淮南局勢大變,用不了三兩日,漢軍必然再度南下,你我守備壽春,免不了一場血戰(zhàn)了……” 于是,何、張二人,將下蔡敗兵,盡數(shù)收歸壽春,修繕兵甲,激勵士氣,準備死戰(zhàn)抗?jié)h。 一直到后半夜,飄蕩于壽春與下蔡之間,淝水之畔的殺聲,才徹底消失。 翌日清晨,慕容延釗在一都騎卒的護衛(wèi)下,巡視戰(zhàn)場。一路南行,舉目可見,尸橫遍野,狼藉滿地。 眾寡不一的漢軍隊伍、民夫,在歇息過半夜后,清理著戰(zhàn)場,收拾著繳獲,押送俘虜,朝下蔡大營歸去,休整報功。 巡視下來,慕容延釗發(fā)現(xiàn),有一些漢軍士卒凍傷凍死的的情況發(fā)生,畢竟在冬夜野外廝殺追擊那般久,筋疲力盡,有許多士卒,在臨時營地里到頭即睡,然后就沒醒得過來。 漢軍都如此,而況于被俘的唐軍將士、與勞役,他們則更沒有保障,凍死凍傷要更多。 戰(zhàn)爭的殘酷,在慕容延釗面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當年欒城一戰(zhàn),同樣是殺人盈野,但都沒有此時的場景,更讓慕容延釗心中感到戚戚然。 “此戰(zhàn)過后,淮南局勢定矣!”身為將帥,慕容延釗迅速地壓下心頭的那點柔軟,迅速地恢復(fù)堅如鐵石,朝左右嚴令道:“傳令諸軍,迅速打掃戰(zhàn)場回營,救治傷殘,清點繳獲,統(tǒng)計損失,核定軍功……” “是!” “再往壽春方向看一看!”招呼著部下,慕容延釗驅(qū)馬向南。 未行多遠的距離,只見護圣軍指揮使韓令坤輕騎而來,望見慕容延釗,飛馬加速,落馬見禮通名。 “何事?”見其狀,慕容延釗問道。 韓令坤臉上帶有點沉凝,說:“啟稟都虞侯,李、王兩位都指揮使,正在殺俘,末將苦勸不止!” “有這等事!”慕容延釗聲音直接就上揚起來。 心中微緊,慕容延釗重視起此事,當即著韓令坤帶路往見。 冬晨的淝水之畔,霧氣朦朧,水汽彌漫,而在灘涂之上,已是人頭滾滾。約以三千之數(shù)的唐軍俘虜,被護圣軍士捆綁羈押著,一排排押赴岸邊,無情斬殺,人頭滾滾,血腥殘酷…… 李重進與王彥升策馬在旁,領(lǐng)著兩營軍士,隨時準備彈壓俘虜動亂。二者神色輕松,言談如常,他們在昨日的大戰(zhàn)中,功勞頗大。 等慕容延釗疾馳而至時,三千俘虜,只剩下五百余人了,個個凄愴畏懼,呼天嗆她。 李重進與王彥升趕忙見禮,望著那有如修羅地獄般的場景,慕容延釗怒意徹底上來了,直接質(zhì)問道:“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誰讓你們殺俘的?” 見狀,王彥升倒是一臉輕松,道:“都虞侯請息怒。唐軍的俘虜太多,殺掉一些,好控制?!?/br> 第82章 殺俘 聞王彥升答,見其面無慚色,慕容延釗言辭頓時激動:“我等奉命南征,是欲盡收淮南以為漢土,籍淮南百姓以為漢民,兵爭為先,攻心在后。戰(zhàn)場廝殺,尚在軍理。此戰(zhàn)之后,淮賊大懾于我君威,兵心盡散,可一鼓而下?!?/br> “爾等于此悍然行此殘虐之舉,傳將出去,壞我大軍之名,必當激起淮軍抵抗之意志,失淮南百姓民心!屆時,我們又將讓我朝多損失多少士卒,方能攻占淮南?” 慕容延釗從來以鎮(zhèn)靜謙和示人,難得有此暴怒之時,面對其威勢,李重進與王彥升心中,也不禁泛起了嘀咕。李重進道:“都虞侯,末將等哪里考慮得了那么多,也是殺紅了眼,收不??!再者,昨夜攻殺,我護圣軍上下弟兄,死傷頗多,將士們心懷仇恨,也需要發(fā)泄一番,替袍澤們報仇!” “簡直信口雌黃!”慕容延釗怒斥:“軍紀何在?如非你二人授意縱容,何以行此大傷天和之舉?” 王彥升是個暴脾氣,被慕容延釗這般指著鼻子斥責,心里也來了氣,硬著脖子道:“人已經(jīng)殺了,都虞侯多說無益,我二人在此,聽憑處置!” 冷冷地盯著王彥升,又看上李重進,揮其馬鞭,狠狠地在二者身上抽了兩鞭子:“在下位卑職低,還沒有權(quán)力處置兩位都指揮使!” 硬生生捱了兩鞭子,忍著疼,李重進還是陪著小心,向慕容延釗道:“都虞侯,事已至此,你說怎么善后吧,我們聽令便是!” 慕容延釗沒有作話,只是板著張臉,凝視著王彥升。在慕容延釗的目光下,桀驁不馴的王彥升,還是有點心虛地別開了眼睛。慕容延釗可非旁人,那是天子的心腹愛將,軍中早有傳言,幾年內(nèi),兩司統(tǒng)帥之位,他必列其一。 深吸了一口氣,慕容延釗上千,看了看淝水邊上堆了厚厚一層分離的尸首,數(shù)百漢軍士卒,已成劊子手,猙獰恐怖。 殘存的唐軍俘虜,原本已至絕望,但見漢軍這邊的動靜,慕容延釗對李、王二人的責罵聲,又給了他們少許希望,一道畏懼而又期冀的目光,投向慕容延釗這邊。 朝那些人掃視了一圈,神情之間,顯露出一絲不忍,慕容延釗一揚手,轉(zhuǎn)過身,不帶感情地命令道:“此處,交由爾等處置,務(wù)必善后妥當,所害之人,以戰(zhàn)場斬殺論數(shù)。記住,今日之事,在場之人,守口如瓶,敢有散言者,以惑亂軍心論處!” “是!”李重進與王彥升下意識地應(yīng)承下。 慕容延釗則沒有再說什么,上馬即帶領(lǐng)部下,北向下蔡,還營而去。 “韓令坤,是你這廝去把慕容都虞侯招來的?”待慕容延釗走遠后,瞧見了躲在一旁的韓令坤,王彥升朝其質(zhì)問道。 見王彥升怒氣沖沖的,韓令坤上前,小聲應(yīng)道:“二位將軍,末將這也是為你二人考慮啊!” “當某好欺嗎?”聽其言,王彥升怒道,他挨了罵,受了打,心里有氣,直接揚起了鞭子。 見其狀,韓令坤趕忙道:“將軍息怒。殺俘終究不祥,若二位將軍事后上報,帥帳那邊,恐有問罪隱憂。今都虞侯先來,則將這隱憂影響,將至最低。方才都虞侯不是說了嘛,讓我們善后,以戰(zhàn)場斬殺計……” 聽其言,李重進摸了摸肩膀,雖然隔著肩甲,還是挺疼的。只見李重進止住王彥升:“韓指揮使所言,也有道理。關(guān)鍵是,如何善后?” 王彥升終于冷靜下來,望了望剩下的俘虜,面上狠辣之色一閃:“都到這一步了,還能怎么辦,全殺了?!?/br> “那都虞侯那邊如何交待?”李重進朝北面指了指。 韓令坤這個時候,則抱拳道:“這些人活著,也不會感恩,只會更加憤恨我軍,日后定會宣揚我軍的不是,不能留著。慕容都虞侯臨走前,雖然沒有明說,但末將看來,也是這個意思!” “韓令坤啊,你小子,就是心思多!”聽其言,王彥升當即多瞧了韓令坤兩眼,隨機形容嚴肅起來,盯著他:“既如此,這剩下的人,就交給你處置了!都虞侯的命令,善后妥當!” 聞令,韓令坤微微一訥,不過并沒有推搪,拱手應(yīng)道:“是!” 神情鄭重地走到前邊,韓令坤掃了眼那些可憐人,重重地嘆了口氣,一揮手,朝執(zhí)刑的護圣軍士道:“聽令!將這些心懷叵測,頑抗天威的淮賊,都斬了!” “都斬了”三個字,從韓令坤口中吐出,有些輕,但此令過后,淝水邊上又添一筆殺戮。 韓令坤帶人,收拾善后,焚燒尸體,但是,這古水邊上,由戰(zhàn)爭引起的罪惡,卻是一把火,無法焚燒殆盡的…… 殺俘的事,哪里可能完全隱瞞得住,只是漢將們作為勝利者,有改寫歷史記錄的機會…… 李重進與王彥升這邊,招呼著麾下,押送著繳獲,護送著傷員,從容北還下蔡大營。 經(jīng)過昨夜合作,浴血廝殺,斬將破陣,又有今晨殺俘的交情,李重進與王彥升之間,關(guān)系親近的許多。李重進慕其勇武剽悍,王彥升贊其將兵之能。 “王兄,觀都虞侯的表現(xiàn),只怕此事,沒這么容易了結(jié)??!”騎乘在馬上,李重進忍不住說道,似乎有些心虛。 王彥升擺擺手,道:“我等都是有功之人,都帥又豈會因這點唐卒,責備百戰(zhàn)之將?否則,軍心何安?就算傳到陛下耳中,又何忍怪罪我們?” “不就殺了點人嘛!戰(zhàn)場之上,哪有不死人的,淮賊五六萬之眾,經(jīng)昨夜那般驅(qū)殺,活命者有幾人?這不足三千人,算得了什么!”掃了李重進兩眼,王彥升聳聳肩膀:“李兄,我尚且不懼,你又有何憂?再不濟,你朝中還有郭樞相護持……” 聽王彥升之言,李重進嘴里附和著,他心里則隱隱有些擔心,慕容延釗的態(tài)度,讓他難免遲疑。而更是因為有郭威的存在,他才心頭忐忑,對于他那個叔父,李重進是又敬又怕,如犯了罪,絕不會對他行包庇之事,至少明面上是這樣的。 此時此刻,李重進難免有些后悔,怎么就頭腦發(fā)熱,陪著王彥升殺俘…… 北漢大軍的下蔡大營,已是一片歡騰,隆隆喧囂,乃至有些混亂。但帥令之下,各級將領(lǐng),整頓會下,各營書吏,奔走其間,幾年的軍紀訓練,使得漢軍足夠有素,亂不起來。 帥帳之中,諸軍指揮陸續(xù)報捷,唱告斬獲,王峻始終穩(wěn)如泰山,淡然以對。 “都帥,根據(jù)粗略統(tǒng)計,下蔡一戰(zhàn),我軍至少斬淮賊一萬七千首級,俘虜不足四千,其余凍死、淹死者,難計其數(shù),除了廬州來的張全約軍逃得快,收攏一批敗兵退守壽春,唐軍幾乎全軍覆沒??v有漏網(wǎng)之魚,也不多,且戰(zhàn)力不存!”申師厚嘴臉上洋溢著笑容,向王峻道喜。 “不錯!”王峻點了點頭,僅此反應(yīng)而已。 未幾,虎捷馬軍指揮使史彥超帶著一隊騎卒還營,漢騎最后也差不多打散了,各自追擊建功。 直接上帥帳求見,興沖沖地,將一顆首級獻給王峻:“都帥,這是淮賊主帥劉彥貞,這廝戰(zhàn)敗之際,瘋狂亡命,東逃近百里,末將也追了他百里,終于將他及親兵斬于馬下!特執(zhí)其首級以獻!” 聞此,王峻果然來了興趣,直接站了起來。這回不用王峻暗示,營內(nèi)的幾名將校,都快速地起身陪著。一戰(zhàn)大勝,王峻威勢更盛,尋常將校,幾乎不敢抬頭直視之。 將劉彥貞的首級仍在地上,王峻探腳隨意地撥弄了幾下血糊糊的頭顱,王峻哈哈一笑:“這就是劉彥貞?很尋常嘛!我當他是如何的雄偉英姿,能使李璟那老兒將如此大軍盡付于其手!” 聽王峻之言,營內(nèi)一名指揮使,當即拍著馬屁:“淮賊北上之時,這劉彥貞何其張狂,李璟老兒也是瞎了眼,以數(shù)萬精銳付之,都帥略施小計,便使之灰飛煙滅,這天下,何人還有都帥之能?” 這等吹捧之辭,雖然明知是恭維,王峻聽著仍舊舒坦,捋著胡須,笑容滿面,指著劉彥貞的頭顱,朝營前小校吩咐道:“去,將劉賊的首級,傳視諸軍!” 在王峻沉浸在滿帳的贊譽聲中時,慕容延釗走了進來,方才安靜下來。待諸將退去,慕容延釗向王峻說起,王彥升、李重進殺俘之事。 聞之,王峻的態(tài)度,讓慕容延釗一陣心冷,只見王峻擺擺手,無所謂道:“此事,我已知之。無非是一些俘虜,本意就是要對淮賊多造殺傷,弱其國力。他們二人行為雖則過激,但過不掩瑜,昨日攻殺,護圣軍首當其功。再者,而今已入寒冬,天氣只會越來越冷,大軍在南,糧秣被服本就轉(zhuǎn)運不便,俘虜太多反會增加我糧食消耗……” “如此,會激起淮民的反抗之心??!” “若不讓彼輩知道我軍的厲害,不讓淮民畏懼,他們又豈會輕易臣服?” 見王峻的反應(yīng),慕容延釗嘆了口氣,拱拱手:“都帥既有定議,末將也無話可說!” 天黑之前,王峻收到了來自渦口的戰(zhàn)報,得知趙匡胤設(shè)計擊敗濠州唐軍,一戰(zhàn)而解淮水下游唐軍水師的威脅,王峻只嘆了句:未曾想那趙匡胤,竟有此能! 不過,對于渦口的勝報,王峻很快表示憤怒、不滿! 第83章 東京反應(yīng),王峻密奏 東京這邊,御駕還未起行,下蔡大捷,連帶著渦口之戰(zhàn)的戰(zhàn)報,由驛騎飛馬,傳入開封。 悉之,天子與滿朝公卿大悅,喜不自禁,齊向劉承祐賀。劉承祐又命中書舍人陶谷,將軍報中的戰(zhàn)果,稍作加工美化,而后制成官榜,又著開封府宣示全城,提升民氣。 根據(jù)官府告文,下蔡一戰(zhàn),唐軍援淮主力十萬,全軍覆沒,主將劉彥貞授首。渦口一戰(zhàn),濠州三萬水陸大軍大敗,折兵過半。而大漢軍隊這邊,損傷幾乎可以不計,俘虜、繳獲無數(shù)。 樞密院中,比起往日的肅穆,諸房職官、主事,難免有些議論,關(guān)于下蔡大捷與渦口大捷的事。王峻那邊,打了個大勝仗,雖然驚喜,但還不算出奇,畢竟主力所在,精兵強將甚多,只能說其用兵有方。 但渦口那邊,憑借著兩三千團練及水軍,對數(shù)倍于敵,竟然取得了全勝,趙匡胤之名,頭一次在朝廷內(nèi)唱響。 郭威在他的公案,審閱著文書,簽發(fā)著軍令,淮南前線兩處大捷,到朝廷中樞這邊,有將有不小的調(diào)整反應(yīng)。 “樞相,宮城來人傳諭,陛下相召!”副使鄭仁誨入內(nèi),稟道。 郭威的身影,路過衙署諸房,周遭立刻肅重如常。有種威勢,不需強壓,群情肅然。 崇政殿內(nèi),一干年輕人,后起之秀,正在暢所欲言,指點江山。 “下蔡一戰(zhàn),三萬唐軍精銳,毀于一旦,淮南局勢大變,我朝勝勢已成,接下來,淮南再無余力,抗我天兵!”趙延進聲音洪亮。 “不然!”安守忠提出反對意見:“仍不可小視唐軍,據(jù)報,壽春城中,何敬洙與張全約收容了近萬的軍民,守軍兵力破兩萬,又屯有足夠的糧草,其若死守,只怕不好輕下!” 聞言,趙延進立刻反駁說:“一干聞風喪膽的敗軍,還有何威脅?只怕他們,反會影響未參戰(zhàn)的其他守軍!如何能擋我大勝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