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臺靠著墻的位置上擺著象征財富的“經(jīng)商之神”小銅像——那是一位蒙著頭紗的女神，輕提裙擺的右手自然垂下，左手托著天平，壓下的一邊盛著幾枚錢幣，翹起的一邊是兩只振翅的海鳥。金錢與海，像簡意賅。

    觀察完周圍的環(huán)境，艾德里安看著墻上的掛畫，心想在酒館的氛圍當(dāng)中，它未免顯得格格不入：“‘圣徒羅蘭德采擷石心玫瑰’？為什么酒館里會掛這種宗教意味的畫作?！?/br>
    在坐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艾德里安對面，路易斯翹著腿，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一只手輕晃酒杯。杯中的蜜酒好幾次險些被晃出了邊緣，又堪堪落了回去。聽到艾德里安的問題，路易斯跟著看向那幅有些年頭的掛畫。

    平心而論，這幅畫的價格不會太高，只是某個不知名畫匠對幾幅名作的臨摹與結(jié)合。不過該有的要素都有了，甚至流于冗雜：身為教團先驅(qū)的圣徒羅蘭德，披著戰(zhàn)甲的坐騎，模糊的遠山、落日、河流與近處的清泉，泉眼處生長的玫瑰叢，還有站在泉眼另一端，正為羅蘭德舉起火把的神秘女子。

    據(jù)說，這位女子還是托雷索家族的某位女性先祖。艾德里安記得飛獅公館里也有一副類似的畫，只是作者水平更高，畫面布局也要精致許多。

    “仔細一算，圣徒羅蘭德已經(jīng)是千年以前的人物了，他去世前正好見證了一次災(zāi)變的結(jié)束。那時的瑪倫利加恐怕連座瓦房都沒有?！?/br>
    路易斯松開衣領(lǐng)，舉起酒杯喝了一口：“你問這幅畫？老板也未必知道，他恐怕只是覺得‘掛起來顯得有檔次’、一些顧客會喜歡吧——除了教團，這里的人一向不太講究藝術(shù)作品的政治或宗教意義，只會依照自己的想法和潛在收益作出判斷。所以，你也無需進行過多的聯(lián)想，他們想這么做，僅此而已。別搞得人家只停留在第一層，你卻跑到第五層去了?！?/br>
    艾德里安默默點頭。他拿起用鐵簽串好的烤rou，等表面的蜜汁滴得差不多了才吃——因為瑪倫利加當(dāng)?shù)厝舜蠖嗍忍穑@里的不少食物都喜歡加蜂蜜（艾德里安因此明白了為什么城外的農(nóng)莊有大片的蜂箱），就連貴族區(qū)街道上的空氣都是甜膩的。

    雖說托雷索家族和教團一樣，自打瑪倫利加建城初期就在這里扎了根，但除了在此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的少數(shù)人，大部分族人一直居住在遙遠的鶴山莊園。受老家風(fēng)味的影響，艾德里安更喜歡帶點辣的食物，但現(xiàn)在只能入鄉(xiāng)隨俗，像長居于此的薩繆爾、索菲婭那樣完全融入蜜糖般的生活。

    蜜汁烤rou如此，路易斯喜歡的銀灣蜜酒也可以算作這座城邦性格的體現(xiàn)。大概是因為上次艾德里安說過自己不喝酒，這一回，路易斯只要了一個酒杯。

    “其實這里的銀灣蜜酒和海港區(qū)那家來自同一個酒廠，味道也一模一樣，但‘感覺’大概會變吧?！甭芬姿苟⒅种械木票粲兴?。

    他似乎忘了給艾德里安“總結(jié)經(jīng)驗”這項工作，只顧著一個人享用酒菜，艾德里安也不知該不該提醒他：從進酒館到現(xiàn)在，他們沒有說一句正事。路易斯一直側(cè)坐著，邊喝酒邊看酒館中央吟游歌手的演唱，跟著手鼓和魯特琴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地晃著腿，時不時瞟兩眼神情拘謹(jǐn)?shù)陌吕锇病?/br>
    不過，艾德里安并不是那種個性孤僻、冥頑不化的人。他看著路易斯手邊的酒壺，開始思考要怎么做“合格的”瑪倫利加市民。

    學(xué)著喝銀灣蜜酒，也許是個不錯的起點？就算不對口味，也要盡可能不表現(xiàn)出反感或不適應(yīng)，這樣才顯得更可靠。

    路易斯注意到了艾德里安停留在酒壺上的目光。他揶揄道：“怎么了，托雷索家的‘小菜鳥’？難道是覺得這酒壺好看，想順手牽羊帶一個回家？”

    艾德里安不悅地瞪了他一眼：“請不要把我當(dāng)小孩子看待，大師?！?/br>
    他盯著上翹的壺口，將路易斯杯中清澈的酒液和酒館里氤氳的香氣聯(lián)系起來。

    “……我也想試試。”

    “什么？”

    “銀灣蜜酒?！?/br>
    路易斯先是一愣，隨后不禁大笑起來。他招了招手，叫來剛收拾完鄰桌杯盤的女招待，要來一個干凈的酒杯，親自替艾德里安斟了一半。

    艾德里安盯著那半杯蜜酒看了半晌，才下定決心一飲而盡。不同于那些濃郁辛辣的烈酒，淌過他喉嚨的蜜酒雖帶著點酒精的刺激，但滲進他腦海的更多是清淡的甜味，醇厚的口感與這種甜意外相稱。

    即便如此，因為喝的太急，艾德里安還是被嗆了一下。他慌忙用手背抵著嘴，咳了好一會才緩過來。抬起頭，只見對面的路易斯手撐著下巴，歪著腦袋，臉上帶笑，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艾德里安漲紅了臉，又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暴露了弱點，只得強裝無事發(fā)生：“其實味道還不錯?！彼f的是實話。

    “是——嗎？”路易斯故意拖長了聲音，從艾德里安手里撈回了酒杯。“就別勉強自己了，新手?！?/br>
    待臉上的溫度稍微降了下去，艾德里安抬起眼，觀察路易斯的表情。賞金獵人的注意力已經(jīng)回到了吟游歌手身上，嘴角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意，是十分放松的表情。

    ——但是，他真的是在笑嗎？

    這個問題突然閃過艾德里安的腦海。

    沒錯，路易斯的確在笑。但艾德里安敏銳地意識到，路易斯的笑容恐怕只是一層面部肌rou與皮膚構(gòu)成的偽裝。在這層偽裝之下，總是冷靜地觀察一切的深邃眼眸當(dāng)中，艾德里安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