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綻胭脂滿瞼，眼尾高挑，一身大緞紅蟒，頭戴駙馬套，珍珠點翠之外是十三只大小絨球，兩三米長一對翎子一步一顫，似還端端活在雉雞身上。腦后掛一雙白狐貍尾，江崖水袖瀟灑俊俏，端玉帶唇齒輕碰：

    “金井鎖梧桐，”一句引子，寓柔于剛，語氣流走，“長嘆空隨一陣風(fēng)——！”

    （1）棒槌：京劇行話，指外行，略帶貶義。

    （2）二路：二路老生，次要的老生角色，可以理解成男配角。

    第30章

    匡正從62層下來, 就近把一沓文件甩在段小鈞桌上：“萬國簽了, ”他解開西裝扣子, 開始點將, “clemen、小冬，”他指了指段小鈞, “還有你, 萬國項目組是這一年多唯一的買家組，具體怎么做，還記得吧？”

    “記得, ”小冬哭喪著臉, “做不完的估值建議！”

    代表賣方參與交易, 投行只做一次詳細(xì)估值，而為買方服務(wù)則不同，首先要給千禧估值, 其次要建立嚴(yán)謹(jǐn)?shù)呢攧?wù)模型分析千禧未來的盈利能力，數(shù)據(jù)室打開之后，還要更新估值甚至推翻重做，最恐怖的是, ma要分析這筆交易對萬國的影響，在此基礎(chǔ)上計算各種融資方案。

    “上次……”段小鈞想起來, 在匡正辦公室, “經(jīng)理你說千禧可能想賣給什么……財務(wù)買家？”

    clemen砸了下拳頭，他差點給忘了。

    “董大興有可能想出手給財務(wù)買家，”匡正分析, “但他的管理層不一定這么想，只要還在千禧領(lǐng)工資的人，一定希望能夠快速平穩(wěn)過渡，在保持盈利增長的前提下，最大程度擴展業(yè)務(wù)、提高薪酬?！?/br>
    “可董大興是千禧最大的股東，”clemen提醒，“他占股40%以上，有決定權(quán)?！?/br>
    “那他也不能不考慮管理層和股東的意見，”匡正斷言，“我們做ma的自己首先要搞清楚，同行業(yè)、有成熟民航管理經(jīng)驗和國內(nèi)頂級航線資源的萬國，是千禧管理層目前最優(yōu)的選擇?！?/br>
    這番話要邏輯有邏輯、要氣魄有氣魄，全辦公區(qū)的人都在心里默默叫了一聲：老板好帥！

    “段小鈞，”匡正又是那個習(xí)慣性的掐腰動作，別人掐腰可能不是娘氣就是土氣，他是王霸之氣，兩手松松搭在胯上，害得段小鈞的眼神順著他的胯骨直往下走……匡正點撥他，“做收購方要考慮融資方案……”

    “老板你不用管了，”clemen已經(jīng)在電腦里找樣板文件，“菜鳥我罩了?！?/br>
    匡正話說到一半有點不爽，正要繼續(xù)，段小鈞又說：“經(jīng)理，能不能不叫菜鳥……”

    “你什么時候把優(yōu)先股給我算明白，什么時候我就承認(rèn)你是個分析師?！?/br>
    “我上次算對了！”

    “你用了半個小時，”clemen打擊他，“什么時候你熬夜加班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能利利索索搞出優(yōu)先股成本，你就是個合格的分析師了。”

    他倆你一句我一句，匡正完全插不上嘴，有種孩子大了不由娘的無奈。

    “今晚又得加班……”小冬也加進來。

    “上次那家鰻魚飯不錯哦。”段小鈞已經(jīng)在考慮宵夜。

    “太貴了?！毙《г?。

    “哥請你倆，”clemen把所有買方案例打了個大包，發(fā)給段小鈞，“再加一份海膽?！?/br>
    他們仨聊上了……匡正仿佛一個寂寞的老父親，默默回到vp室，他走了一會兒段小鈞才發(fā)現(xiàn)，緊接著意識到，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jīng)融入了57層這個群體。

    “哎不對呀，”他突然想到，“推介文件我還沒做呢，萬國怎么就簽了？”

    clemen頭都不抬一下：“小冬你告訴他?！?/br>
    小冬從桌子擋板那頭探出腦袋：“推介文件就是走形式，投行沒有一單生意是因為推介文件做的好成交的?！?/br>
    但有因為推介文件出錯告吹的……段小鈞汗顏：“那是因為什么？”

    小冬眨了眨眼：“大佬們的私人關(guān)系?！?/br>
    “哦……”

    怪不得匡正敢讓他這個菜鳥搞推介呢……段小鈞邊郁悶邊下載clemen的文件包，解壓縮后雙擊文件夾，密密麻麻一屏幕全是excel表，他兩眼一黑，干脆撲到桌上裝死。

    “經(jīng)理，”小冬笑得直顫，“菜鳥崩潰了。”

    萬國安排妥當(dāng)，熔合也按部就班，匡正七點準(zhǔn)時離開辦公室，沒去取車，而是擠地鐵去了世貿(mào)步行街。

    寶綻還是在那個路邊等他，挎著帆布包，逆著光向他揮手。

    匡正小跑過去，兩個人默契地并著肩，沿著熱鬧的馬路向步行街盡頭走，入秋了，風(fēng)沒那么熱，搔著頭發(fā)癢癢的。

    還是那家黃土泥燒鴿子，匡正吃了一次就愛上了，這回他請客，進屋先把西裝脫下來給寶綻，然后招呼老板娘點菜。

    四只鴿子、幾串青菜、一瓶啤酒，寶綻不能喝，上次一杯半就滿臉通紅，小姑娘似的不能看，“意思一下，”匡正囑咐老板娘，“一定要正規(guī)廠家的?！?/br>
    “哎呀大哥，”老板娘一嘴東北味兒，“你這話說的，你弟弟不能喝，和俺們酒有什么關(guān)系，都是真酒，防偽的！”

    匡正很少和這個層次的人打交道，憋不住笑：“行，你多給費心?！?/br>
    寶綻在桌子那頭說：“哥，我們又出來……大黑會不會找不到吃的，餓著了？”

    “大黑？”匡正把菜單交給老板娘。

    寶綻兩手放在頭上，比了個狗耳朵。

    匡正驚了，打死他都不相信有人能可愛到這個份兒上，他勾起嘴角，覺得自己就是一分錢都沒有，和寶綻在一起也能窮開心。

    “要不……”寶綻想了想，“養(yǎng)它吧，我們一起養(yǎng)？”

    “你想養(yǎng)狗咱們買好的，”匡正掰開一次性筷子，學(xué)著周圍的人反復(fù)蹭，“野狗不行，從小沒養(yǎng)成好習(xí)慣，萬一咬你一口，狂犬針就得好幾千?！?/br>
    “好幾千啊……”聽到這個數(shù)，寶綻有點猶豫。

    蹭好筷子，匡正的手機響，屏幕上顯示“歐陽女士”，他接起來：“喂，媽？”

    匡mama聽見電話里的嘈雜，不太高興：“在哪兒呢，這么吵？”

    匡正也嫌接電話費勁，很不耐煩：“外頭吃飯?！?/br>
    匡mama聽見他的口氣，更不高興了：“你什么時候在這種環(huán)境吃飯？”

    匡正一煩就犯了大忌，居然問：“媽你有事嗎？”

    “當(dāng)然有事了，沒事能給你打電話嗎？”匡mama的嗓門一下子高出好幾倍，“有時間和狐朋狗友吃飯，沒時間討老婆，你個小混蛋！”

    她一提這個，匡正就腦仁兒疼：“討呢討呢，”他敷衍著，靈機一動，“未來老婆就坐在我對面，不跟你聊了。”

    “噗——”寶綻剛含了口水，全噴出來。

    匡正面不改色心不跳，微揚著頭，拿食指碰了碰嘴唇，讓他別出聲。

    “騙鬼喲，”匡mama不信，“哪個女孩子，帶到那種地方吃飯，人家能嫁給你！”

    “她和別的姑娘不一樣，”匡正胡謅，“不在乎我的錢，看中的是我這個人?！?/br>
    “我不信……”匡mama有點信了，“拍張照片來mama看?！?/br>
    燒鴿子端上來，匡正扯松領(lǐng)口：“她害羞。”

    “那拍包，拍高跟鞋，”匡mama不依不饒，“反正今天我要看到這個兒媳婦！”

    匡正自己挖的坑，有點填不上了，他垂下眼睛，忽然看見寶綻手上的銀鐲子，紅絲線拴著一對小鈴鐺：“掛了吧，發(fā)你照片?！?/br>
    說完，他站起身。

    寶綻警惕地盯著他：“你要干嘛？”

    “幫哥個忙，”匡正俯下來，把寶綻往里擠了擠，和他坐在一張椅子上，地方小，他從背后環(huán)住他的肩，握住他的左手腕，“我媽想兒媳婦想瘋了。”

    手機對焦，鏡頭里一只大手，顯得寶綻的腕子很細(xì)，汗毛也淺，再加上纏紅繩的銀鐲子，濾鏡一罩嬌嬌嫩嫩，咔嚓，照片有了。

    “你這不是騙她嗎？”寶綻不贊成。

    匡正也沒辦法：“等你天天被催婚就理解了?！?/br>
    正說著，兩個戴金鏈子的花臂大哥推門進來，一抬頭看見他倆——大老爺們非擠在一把椅子上，還臉對著臉摸手……

    匡正沒注意，起身給他媽發(fā)照片，兩個大哥和他走個對面，錯身時碰了下肩，其中一個嘀咕：“死同性戀。”

    匡正一愣：“你說誰呢？”

    “說你呢，”那大哥上下打量他，挺不屑的樣子，“怎么著？”

    匡正沒理他，正要坐下，那人又沖寶綻去了：“我呸，二椅子（1），臭不要臉！”

    這下匡正不干了，上去就揪住他的鏈子，也不管那人一身的龍蛇虎豹：“喂，道歉?！?/br>
    “怎么的！”他們兩個人，塊頭都挺大，一左一右把匡正往外推，寶綻見狀趕緊上去，搭住其中一個的膀子，使了把暗勁兒。

    那人立刻松手，詫異地盯著他。

    “都是來吃飯的，”寶綻擋到匡正前頭，拔背，微微側(cè)身，一個方便出手的架子，“別傷了和氣?！?/br>
    那倆人一時不敢惹他，又不甘示弱，四個人在不大一間小店里嚷嚷起來，老板娘報了警，沒一會兒派出所到了。

    這一代是繁華地段，巡邏的警察不少，來了三個人，匡正一看，其中一個認(rèn)識。

    “喲，”上次處理寶綻打人那個小警察，還記得匡正，“這不是張口閉口要找律師那大老板嗎，又怎么了，說說吧！”

    那倆大哥把他們“搞同性戀”的事說了，匡正和寶綻一聽，哭笑不得：“警察同志，我們……根本不是那種關(guān)系！”

    他們把事情也說一遍，可怎么說，小警察都是一副“原來你倆是這種關(guān)系”的怪異表情，完事還回頭去教育那倆大哥：“都什么年代了，還歧視人家這個！還行，都沒動手，要是真打架斗毆了，全得進去蹲著！”

    “不是……”匡正腦袋嗡嗡響，“我們真不……”

    “知道，”小警察轉(zhuǎn)過來，一臉的諱莫如深，“上次我就覺得了，現(xiàn)在是和諧社會，允許個人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也得注意影響?！?/br>
    匡正盯著他那張人畜無害的臉，一口老血嘔在嗓子眼兒里，內(nèi)傷。

    （1）二椅子：方言，指不男不女的人，蔑稱。

    第31章

    寶綻和匡正并肩走在去地鐵站的路上, 拎著一個大塑料袋, 里頭是四只燒鴿子, 他們誰也沒說話, 周圍是恍如白晝的燈火和嬉笑著跑過的年輕男女。

    說不好誰先看的誰，恰一對視, 兩人噗嗤笑了。

    “怎么碰上這種事了。”寶綻無奈。

    匡正冷哼：“恐同即深柜?！?/br>
    “什么意思？”

    “越是對同性戀反應(yīng)大的, 越是有這個興趣，所以要表現(xiàn)得特別抵觸，”匡正把燒鴿子換了個手, “像我們這種純直男就特別坦蕩?！?/br>
    寶綻露出迷惑的神色：“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