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那一箭怎么沒能直接釘進那家伙的顱骨里？

    道爾頓難以克制自己的對海因里希的憎惡，里面既有原本就存在的，對貴族的厭惡，也有新增加的成分——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嫉恨。

    “您反對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阿黛爾抬起臉，看他，或許是因為疲憊，她的聲音低微得幾乎教人聽不清楚。

    道爾頓沒有立刻回答。

    原因很多，比如約翰八世是徹頭徹底的舊神教信徒，比如雅格王國對羅蘭帝國的野心，比如……比如聽到她將有可能嫁給另一個人時，瞬間騰燒起來的怒火，正是那火指使他毫不猶豫將那封信撕碎。

    “道爾頓，說說看。”

    “您總不愿意嫁給一頭散發(fā)惡臭的豬吧？”道爾頓聳聳肩，毫不掩飾自己對雅格國王的厭惡，“寧愿相信惡魔的承諾，都好過他的合約。我敢打賭，在國會那群蠢貨想著怎么讓他心滿意足的時候，他想著怎么將您、將羅蘭拆吞入腹。”

    阿黛爾沒有說話，看了他一會，一絲短暫的笑容從她臉上掠過。

    道爾頓捕捉到了它，不由得覺得心情也奇特地好了起來。

    “說得不錯。”她的聲音重新變回正常的平穩(wěn)，“不過，正如海因里希所說，如果我拒絕了他的求婚，那么羅蘭要迎來的可不是一位糟糕透頂?shù)膰酰且恢炾犃?。您有什么辦法應對它嗎？”

    “莫爾傭兵剛剛抵達港口，還沒離開。”道爾頓說，“如果將十門火炮歸還他們，并支付一定報酬，他們會幫助我們抗擊敵人。”

    “勝率如何？”阿黛爾問，“我雖然不懂軍事，但我希望您能夠如實以告，要知道善意的謊言有時可比殘忍的真相來得要命?！?/br>
    道爾頓遲疑了一下：“有獲勝的幾率，但不能與對方進行海戰(zhàn)，必須讓他們登陸。”

    “那我們的港口有什么呢？”阿黛爾問，然后又很快自己做出回答，“羊毛，紅酒，布匹……這是現(xiàn)在羅蘭最繁榮的地方，如今旱災未過，如果港口受到戰(zhàn)火摧毀，那我們要拿什么來維持軍隊，來維持政府的運轉？而且，道爾頓，作為新神教信徒，您應該比我更明白港口對我們的意義是什么?！?/br>
    “我們需要盟友?！钡罓栴D說，一絲陰郁從他臉上劃過，“您還有另一個選擇?！?/br>
    女王看著他。

    話說出口的時候，道爾頓幾乎馬上就有些后悔了。他很快壓下了那一絲悔意，避開了女王的目光。

    “與雅格王國為敵的不止羅蘭，我們的鄰國魯特帝國在兩年前確立新教為國教，約翰六世一直試圖攻打它?！钡罓栴D迅速地說，“魯特帝國的皇帝比約翰六世來得年輕，今年才二十四歲，并且還未結婚……與魯特帝國結盟能夠讓我們獲得一個強大的盟友，約翰六世的艦隊將在抵達海峽前，就不得不折返回去保衛(wèi)自己的國家?！?/br>
    “聽起來還不錯。”阿黛爾平靜地點了點頭，臉上沒有什么異樣，“他長得怎么樣？”

    “……很英俊?！?/br>
    “比你英?。俊?/br>
    “……沒有?！?/br>
    道爾頓咬牙回答，回答完之后，房間的氣氛變得凝滯起來。

    “魯特帝國的大使什么時候到的？”

    “三天前?！?/br>
    “那時候為什么不告訴我？”阿黛爾的目光落在道爾頓的臉上，道爾頓感覺她像是想要尋找什么，“又或者，你今天邀請我打獵就是為了說這件事？你想說服我嫁給魯特帝國的皇帝？對嗎？”

    道爾頓沉默地注視桌面上被他扯碎的信。

    為什么三天前不說出來？

    因為他當時廢了好大力氣，才克制拔出槍，朝著那傲慢的魯特帝國大使臉上打空子彈的沖動。他反復告誡自己，女王與新教帝國聯(lián)姻，更有利于新神教派地位的鞏固，甚至能夠對國會造成更進一步的沖擊。

    因為這個，他才沒有讓覺得阿黛爾已經(jīng)成為魯特王后的蠢貨們滾回去。

    但足足三天，他壓根就不想向女王提起這件事。

    直到……直到該死的海因里希帶來了今天這個更糟糕的消息。

    “請您過來一下，道爾頓先生?！卑Ⅶ鞝栞p柔地說。

    道爾頓走到她身邊，她抬起手拽住他的衣領，將他扯向自己。那雙瑰麗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他，道爾頓能夠從其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可以用這樣的眼神，這樣凝視著的仿佛深愛著的眼神征服所有人。

    這個念頭掠過腦海的時候，女王抬手將一根手指按在了他唇上。

    她的指腹帶著他熟悉的溫熱，帶了幾分力道碾過他唇瓣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想起了那個在神像柱廊，充斥著血腥與角逐的吻。

    ——不要答應他的求婚。

    這句話仿佛馬上要脫口而出。

    啪。

    又是一聲脆響。

    阿黛爾收回了指尖因用力過度而泛白的手，猛地將他向后一推。她這記耳光打得比那天更重，道爾頓蒼白俊秀的臉頰瞬間出現(xiàn)了一個鮮紅的掌印——可以看出它的主人絕對用了十成力氣。

    “你可以安排迎接魯特帝國使臣的儀式了，”女王背光坐著，“也可以開始安排婚姻談判了?！?/br>
    道爾頓不確定自己是否看到一點水色從她眼中掠過，他向前走了一步。

    “道爾頓，”阿黛爾說，“現(xiàn)在你也給我滾出去?！?/br>
    ……………………

    凱麗夫人推開門，走到女王身邊。

    阿黛爾靠在椅背上，思考著什么，神色平靜至極，沒有半點疲憊、難過又或者憤怒。聽到凱麗夫人走進來，她抬頭露出一個微笑：“幫我把地圖取來，親愛的?！?/br>
    凱麗夫人不僅替她取來了地圖，還替她取來一盆熱水，將柔軟潔白的布浸在水里，然后用它輕柔地擦拭女王的左手——阿黛爾給道爾頓的耳光有些太用力了，此刻手掌泛紅。

    “怎么這次不哭了？凱麗?！?/br>
    阿黛爾開了個玩笑，得到凱麗譴責的目光。

    “您真打算嫁給魯特皇帝嗎？”

    凱麗夫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疑惑問出口，針對她的身份這個問題其實有些逾越了。但這么多年相處，她與女王的關系早遠不止主仆。

    女王是她的照看長大的公主，是她的主人，是她的信仰。而她是女王生命里不可分割的家人。

    “只是聯(lián)盟而已?！卑Ⅶ鞝柭唤?jīng)心地說，展開了海因里希交給凱麗夫人的密信，“婚姻談判至少要兩年以上，等到合約正式簽訂，事情也早該解決了?！?/br>
    第11章 阿瑟親王

    看完海因里希的信之后，阿黛爾就皺起了眉。

    得到羅德里大主教的警告后，阿黛爾并非什么都沒有做，在她一如既往維持對道爾頓的重用時，海因里希家族的間諜已經(jīng)偽裝成鐵匠、馬夫……像影子一樣散布在所有舊神教派最喜歡出沒的地方。

    除了今天狩獵場上的那頭棕熊，沒有其余訊號。

    但危險的因子已經(jīng)在空氣中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了。

    “道爾頓似乎想要對憲兵進行改革。”

    凱麗夫人將毛巾疊好，放到一邊，她的丈夫承擔王室起居飲食。一些情報，就是她丈夫混雜蔬菜水果中送到她手里，然后再送到了女王手里。

    如果可以，阿黛爾當然也希望自己能擁有一張如海因里希家族般的間諜網(wǎng)絡。可她很清楚，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而別看她親愛的導師如今再次為她效力，可這效力是建立在港口協(xié)議和武裝民船許可證上的……

    其中或許摻雜了一些愧疚，但那愧疚也不過僅此而已。

    宮廷中一切如此，感情是一回事，行動是另一回事。

    “御前會議不會同意的。”

    阿黛爾將密信湊到蠟燭上，看火焰吞噬它。

    這段時間，朝政并不平靜，出身古老世家的貴族幾乎竭盡全力地抵制道爾頓的一切行為，道爾頓則拉攏了另外一些小貴族和新貴。

    女王謹慎地在這兩方的角逐中行動，她即要表現(xiàn)出對道爾頓的倚重，又要讓大貴族們感覺到她并沒有對他們懷恨在心。

    “他們傳言……”凱麗夫人頓了頓，小心地觀察女王的神色，“您與道爾頓關系并不那么單純，您有意讓他成為自己的丈夫?！?/br>
    事實上，流言并沒有像凱麗轉述的這樣溫和。

    身為女王，阿黛爾與任何男性一旦有過分的接觸，便意味著將由無數(shù)閑言碎語。想想看，一位美貌的女王和一位年輕的將軍，將軍還在兵變之夜勇敢地救出了女王，她對他傾心難道不是十分正常的事嗎？

    甚至已經(jīng)有人在酒館中，言辭鑿鑿地斷言，女王在晝宮的時候，肯定已經(jīng)在床榻上犒勞過她的將軍了……嗯……以大家都明白的方式。

    這些話太過下流，凱麗夫人嚴禁任何人將它們傳到女王耳中。

    “哦，你說那個啊。”阿黛爾隨意地說，“是我讓海因里希派人散播的，看你的表情他做得似乎不錯。”

    “您？！”凱麗夫人錯愕地瞪大眼，很快就露出生氣的表情，“您怎么可以如此……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名譽開玩笑?！?/br>
    “凱麗，你認為道爾頓為什么會整整三天沒有提及魯特大使呢？”阿黛爾展開地圖，低頭查看。

    “因為您啊?！?/br>
    凱麗夫人不假思索地說。

    “我十分感激你如此高看我的魅力?！迸跆痤^，露出個有些微妙的神情，“或許有那么一點吧，但想要打動一位野心勃勃的將軍可不容易，尤其是像道爾頓這樣的——他是個平民?！?/br>
    和其他國家一樣，貴族和平民之間擁有橫亙這一道難以逾越的溝壑。

    一名酒rou飯囊的貴族子弟可以在從神學院畢業(yè)后，輕輕松松成為主教或者法官，但一名成績卓越的平民青年卻只能給前者充當書記官。

    道爾頓的冒險與賭博天性也不是憑空而來。

    他知道自己是平民，唯有冒著生與死的危險，才有可能從貴族的獠牙里撕扯出一點東西。這就注定了他的性格——

    他會死死抓住一切他搶奪而來的東西。

    凱麗夫人領會到了女王的意思：“所以您從一開始就打算與魯特帝國聯(lián)姻？”

    “羅蘭需要一個盟友?！?/br>
    說到這里，女王索性起身。

    她伸手拉開窗簾，將自己沐浴到昏黃的霞光里，戴在她發(fā)上的王冠閃爍出耀眼的光芒。女王的側臉在光里像由黃銅鑄造出來的雕像，呈現(xiàn)出世人認為女性少有的堅毅與冰冷。

    “我固然擁有美貌，但比這個更重要的是……”

    她轉過身，聲音像回蕩在圣殿的穹頂之下。

    “我是女王，我即羅蘭?！?/br>
    ……………………

    馬車車輪碾壓過路面，盛夏的塵?；祀s著未散盡的血腥味揚起在空中。

    七月底的叛亂雖然以女王重歸夏宮落下帷幕，但在叛亂期間，不少人趁機作亂，搶劫、盜竊、暗殺……總之，現(xiàn)在街道旁邊還能看到血跡。

    “結束得倒蠻快的?！?/br>
    車簾被掀起來，露出一張頗具古典之美的英俊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