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莊美麗的季太太哭濕了手中的錦帕，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徐遜恭敬的叩下頭去,“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我和瑤瑤定會互敬互愛，相濡以沫，請二老放心。”

    季尚書欣慰的捋著胡須微笑，季太太哭的更厲害了。

    蒙著紅蓋頭的季瑤，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楚。晶瑩的淚滴滑落臉頰，落到青磚地面上，灼痛了父母的心。季尚書駢四驪六的訓(xùn)誡一番，季瑤拜別父母，上了八抬大轎。

    季太太還在擦眼淚，堂妹季筠特地滿臉笑容的過來相問，“今兒個我可忙壞了，又是女家的親戚，又是男家的親戚。嫂嫂，您說我是在季家飲宴呢，還是到徐家飲宴去？”

    季太太也顧不上哭了，忙拉著季筠交代，“好meimei，你快上徐家去吧！看看瑤瑤好不好，她人生地不熟的，有你在，她有主心骨?！?/br>
    季尚書笑了，“太太，沒你這樣的！阿筠是客人，哪有往外攆客人的?！边@幸虧是至親的堂妹，要是換了個旁人，不得惱了你。

    季太太白了他一眼，“跟阿筠還講這些虛客氣么。”季筠抿嘴笑笑，“成了，不逗你們了，我就上定阜街去?！?/br>
    徐家在定阜街購置了嶄新的五進(jìn)宅院，徐遜迎娶季瑤，便是在新宅之中。季太太大喜，連連催著季筠，“好meimei，快去吧，快去吧?！卑鸭旧袝鴺返牟恍?。

    季筠笑著去了定阜街。到了一看，好嘛，離著大門遠(yuǎn)遠(yuǎn)的已是水泄不通，客來客往，熱鬧非凡。好容易進(jìn)去了，陸蕓正在犯愁呢，“怎來了這么多客人？”家里坐不下呀。

    除了徐家的老親舊戚，陸家?guī)孜辉诰┑挠H戚，還有徐郴的同年、同僚，徐遜的同窗，另外還有徐家姑奶奶阿遲的親戚，那可就多了。旁的不說，單是孟家，就有好幾十口子。

    好在徐家有位能干的姑爺，張勱立刻命人把附近的金余酒樓包了下來。身穿青衣的仆役們笑容滿面，引領(lǐng)著客人去到酒樓雅間入座。

    一片喜氣洋洋之中，細(xì)心的季筠注意到席間有位美麗羞怯的妙齡少女，眉目間有種動人的溫婉，看上去應(yīng)該是位很好相處的姑娘?！斑@是誰？”季筠瞅個空子，詢問阿遲。

    阿遲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眼，笑吟吟道：“大舅母您不知道，家父家母只生我一個閨女，我出閣之后，他們想我想的不行。故此從族中過繼了一位小女兒，名叫阿寶?！?/br>
    “阿寶很可愛?！奔倔拶潎@，“這孩子看著還小，及笄了沒有？有沒有人家？”

    阿遲掩口笑，“阿寶剛剛才笄。大舅母，家父家母嫌我嫁的太早，說要多留阿寶幾年，舍不得她出門子?！?/br>
    季筠知道今天忙，隨意問了幾句，并沒深究。

    阿遲笑盈盈招待著一眾女賓，神色自若，談笑風(fēng)生，十分周到。她本就生的極為美麗出眾，今天穿了件真紅通袖衫，飛仙髻上插著只鑲金綠貓晴和珍珠、紅寶石的金釵，更加映的膚色雪白，眼眸如星，那絕世的風(fēng)華，令人傾倒。

    “徐家這姑奶奶可真不壞。”宴席上有女眷笑語，“長了這么個模樣，又嫁做魏國公夫人。如今出落的越發(fā)好了，真真是又美又有福氣呢?！?/br>
    陸大太太和嚴(yán)芳華也在席間。陸大太太聽了還能堆起笑臉附和幾句，嚴(yán)芳華連假笑都笑不出來，臉頰抽了抽，比哭還難看。

    這并不是陸大太太比嚴(yán)芳華高興，只是陸大太太年紀(jì)大了，涵養(yǎng)略好。這對昔日的姑侄，今日的婆媳，其實心里都很苦，而且有苦無處訴。

    陸琝年輕有為，二十出頭就中了進(jìn)士，選了庶吉士。有這樣的兒子，有這樣的丈夫，按理說她們應(yīng)該引以為榮，應(yīng)該從里到外都是喜悅，可是，完全不是這樣。

    陸琝回家，一直住外院書房，根本不進(jìn)內(nèi)宅。一開始陸大太太安慰自己，也安慰嚴(yán)芳華，“他是跟咱們賭氣呢，過一陣子就好了?！笨墒且呀?jīng)過去了這么久，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改變。

    嚴(yán)芳華本是要尋死的，后來陸琝肯娶她，給她一個名份，她也就順?biāo)浦鄣拇饝?yīng)了?？墒敲萦辛耍鲪蹍s沒有，陸琝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陸大太太其實比嚴(yán)芳華更心寒。她知道，自己最鐘愛的次子，是真的恨上自己這親娘了。自打阿遲嫁到張家，他美夢破碎，母子間便仿佛有一堵無形的墻，嫌隙漸生。到了自己以阿遲的名節(jié)相威脅，逼他娶了嚴(yán)芳華為妻，情份更淡，隔閡更深。

    席間盡有美酒，陸大太太一杯接一杯的喝著，不知不覺間，竟喝醉了?！拔医裉毂緛硎强葱」米有υ挼?，怎么會這樣？”陸大太太頹然想道：“她公公告了老，丈夫辭了官，兒子尚無功名。我可比她強多了，我生了個有出息的兒子，我兒子前途無量，宰輔之才。”

    可是，為什么我沒有看到她前庭冷落，沒有看到她愁容滿面，沒有看成她的笑話？陸大太太迷迷糊糊想著，醉眼朦朧。

    季筠在徐家親眼看季瑤拜了堂，送入洞房，和徐遜羞羞搭搭的喝了合巹酒。在徐家終了席，季筠特地拐到季家，把季瑤的情形一一告訴給季太太聽，季太太合掌，“阿彌陀佛！”

    季尚書先是驚奇，“太太什么時候信起佛來？”繼而抱怨，“動輒口誦佛號，佛祖也忒忙了！”招的季筠笑，季太太白眼。

    三朝回門的時候，季瑤盛裝麗服，一臉?gòu)尚撸恍爝d容光煥發(fā)，眉目溫柔，季尚書夫婦看看閨女，看看東床快婿，心里跟喝了蜜似的。

    季尚書夫婦舒心暢意的回了南京。

    季尚書為人嚴(yán)謹(jǐn)、周到，在官場中人緣極好。回到南京后不久，便有相好同年暗中告知，“貴親家，就是前徐首輔，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不是提撥了一位海清官為右僉都御史么，如今這位海清官巡撫應(yīng)天等十府，正查著他兩個兒子侵占民田、為害鄉(xiāng)里的案子?！?/br>
    季尚書吃了一驚，“不是查過了么？”那同年嘆氣，“又被翻出來了。一則是這位清官鐵面無私，二則是有人密告，緊抓著不放。”

    季尚書細(xì)想了想，徐家這事雖是說出來于名聲有礙，究竟徐陽、徐際所做的事，也連累不到徐郴、徐遜，也就拋開不理了。橫豎已是分過家，各過各的，再說徐陽、徐際所做的事，并非抄家滅族的大案。

    春暖花開的時候，徐陽、徐際被應(yīng)天巡撫判了充軍西北驛。充軍，雖比死刑略輕，卻比流放要嚴(yán)重，屬于很重的刑罰了。

    “徐首輔也算精明，卻縱子為禍。”季尚書知道后，不過是嘆息一番罷了，“他在朝中豈能無人，也不想想法子。雖說兒子不爭氣，到底是親生的?！?/br>
    云間的徐首輔，確實在多方設(shè)法，到朝中疏通，營救兩個兒子。不過他遇上油鹽不進(jìn)的清官，要多費不少功夫。

    殷夫人只有徐陽這一個親生子，心疼的要死要活，哭著喊著求徐首輔，“老爺，救救陽兒！”徐首輔被她哭喊的心煩，命人把她請回內(nèi)宅，不許相見。

    殷夫人又氣又急，昏了過去。

    徐二太太、徐三太太都如難民一般，蓬頭垢面，失魂落魄。怎么會這樣呢？老爺不都告老了么，怎么會還查究侵占民田之事。

    徐三太太后悔不迭，“早知，該聽了那人的話，莫伸手！真的是伸手必被捉啊?！?/br>
    徐二太太鄙夷不屑的看了她一眼，到了這時候，說這沒用的太平話！這時候是想明白了，當(dāng)初誰舍得放手？

    徐首輔身邊的孫子都不頂用，兩個兒子又進(jìn)了監(jiān)獄，只能自己親自奔走。該賄賂的賄賂，該疏通的疏通，不遺余力。

    這天徐首輔親自到衙門拜會縣令，告辭出來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一掃，在院子角落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徐首輔本是笑著跟縣令道別的，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這不是嚴(yán)璠么，他怎么會在云間？

    嚴(yán)璠緩緩走過來，冷淡的施了一禮，“大人安好?！?/br>
    徐首輔想笑一笑，笑不出來；想說點什么，開不了口。

    嚴(yán)璠淡淡笑著，“大人和先祖父一向交好，先祖父經(jīng)歷過的傷痛，大人何妨也經(jīng)歷一遍？大人，眼睜睜看著兒孫受苦，滋味如何？”

    電光火石間，徐首輔一下子全明白了，厲聲道：“是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