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兒回到宜春宮時(shí)，正值黃昏。她仰頭看著夕陽(yáng)肆意燃燒，天際的云如同流淌著熔化的金子般瑰麗。

    “娘子。”阿立恭候在秋溟居殿前。雁兒注意到他身邊站著手持細(xì)木杖的婆子。

    “殿下有令，娘子當(dāng)受四十杖?！卑⒘⒂行┬奶?，“但殿下特許您于秋溟居殿中受刑?！?/br>
    他到底沒有讓她過于難堪，免去了騰挪的圍觀。

    她笑了笑，余暉灑在她裙幅之上，熠熠生輝。她徐行幾步踏入殿中。正殿中已擺上黃梨木條凳。她自己動(dòng)手去了湘裙，露出光裸臀部，趴在刑凳上，下頜壓在交迭的小臂上，靜靜地等待板子落下。

    第一下落杖時(shí)，她渾身一縮，疼得并不真切。粗粗幾板子后，臀上橫亙起幾條桃粉棱子。

    四十板子，似乎并不難捱。板子復(fù)又劃過空氣清脆擊于皮rou。她蹙眉半闔著眼，珊瑚珠子硌得她隱隱作痛，博濟(jì)格迷蒙的笑容揮之不去。

    這是不是她們最后的訣別？

    眼淚有些失控地掉落，火辣辣的痛楚傳來，深紅的臀瓣上板痕腫起。

    “娘子？”阿立緊張地注視著臉上汗淚交融的雁兒，“您沒事吧？”

    太子走前只命他監(jiān)管雁兒受杖一事，并無(wú)多余交代。然眾人皆知，雁兒是他心尖之人，若是在他手上有所損傷，他吃罪不起。

    此刻他見雁兒神情痛苦，他倒是比她還煎熬幾分。好容易挨到四十杖打完，阿立拭著額頭的汗，并從袖中掏出膏藥，一并遞給滿眼驚懼不解的小苕。

    “給娘子抹于傷處，不出幾日便能好?！?/br>
    “知道了。”小苕看看他，又看看在條凳上不語(yǔ)的雁兒，難得沒有爭(zhēng)辯。

    暮色襲來，秋溟居的仆從點(diǎn)起火燭，光影躍動(dòng)。小苕紅著眼，默默替她上藥。

    灼燒的臀上忽地被清涼覆蓋，雁兒下意識(shí)地收緊臀rou。

    小苕放輕了動(dòng)作，仍是一言不發(fā)地抹著。

    “你今天好安靜?！毖銉簜?cè)過頭，剛好瞧見她一滴淚掉落在榻上。

    “我覺得你有許多事瞞著我。”小苕咬咬唇，泱泱不快。

    此話似曾相識(shí)。雁兒反問道：“比如？”

    小苕收起膏藥，轉(zhuǎn)身搬了杌子，坐在她榻前。

    “比如娘子說與殿下同游那次，殿下為什么突然震怒？還有娘子今天，又做了什么被打？”她一氣倒出幾個(gè)問題。

    “你想知道？”雁兒浮起笑意。

    “我跟著你這么久，我覺得你肯定有秘密?！毙≤姘T癟嘴，欲言又止，“其實(shí)我也不在乎什么秘密，我只是見你受傷，心里難過……”

    她直白而質(zhì)樸的話語(yǔ)，在雁兒心中圈起漣漪。她揉揉小苕rou鼓鼓的臉頰：“我沒事，真的不疼?！?/br>
    小苕嘴角下垂，分明認(rèn)為她說不疼是唬人的。

    “好啦，你多笑笑我便好得快些?！毖銉河檬謸苤淖旖?，試圖讓她展顏。

    “你皺著臉，可就不美了。仔細(xì)阿堅(jiān)笑你?！?/br>
    “他敢！”小苕一個(gè)直身脫口而出，瞥見雁兒偷笑的神情，忽道，“我不要嫁人了！我要一直陪著你?！?/br>
    “好好，不嫁?！边@下雁兒臉上的笑意徹底藏不住了。

    小苕離了杌子，撲到她枕邊。雁兒撫著她的手，想起那日殿下對(duì)兩人婚事的承諾。

    眼下局勢(shì)紛亂，程靖寒根本分身乏術(shù)。她凝視著晃動(dòng)的燈焰，一時(shí)沉默。

    是夜，雁兒趴在榻上淺眠，身上蓋了緞面錦被。

    屋頂傳來瓦片響動(dòng)，雁兒睜眼盯著床幔，戒備心起。一男子揭開青瓦，垂繘而下，輕巧著地。

    雁兒定睛一看，是塔倫。

    塔倫梭巡一圈，確認(rèn)無(wú)事后，來到她近前。

    “這東宮可比襄王府難進(jìn)多了?！彼悡鋼渑凵系幕?，撥開幔帳，給她送上解藥。

    雁兒接過藥丸，囫圇咽了。

    塔倫望著她，不由道：“這應(yīng)是我最后一次為你送藥了?！?/br>
    “為何？”雁兒用手肘撐起身子，心里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他厚唇邊泛起笑紋：“你很快就能回來了。”

    “這又是為何？”今夜的塔倫語(yǔ)焉不詳，令人不安。

    塔倫伸出兩指，指間夾著一包用桑皮紙迭得四方的藥粉。

    雁兒表情凝重，她沒有伸手，轉(zhuǎn)而看向塔倫。

    “塔倫，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收了笑容，在屋內(nèi)踱了幾步，最后徑直道：“主子讓我告訴你，務(wù)必要?jiǎng)穹叹负ケ苯?，還要你在他到達(dá)前一晚，讓他服下此藥?！?/br>
    程靖寒去北疆做什么？雁兒腦中凌亂，猛地翻身跪坐，全然忘了臀傷。

    塔倫注意到她坐下時(shí)隱有痛苦色。

    “阿布多你受傷了？誰(shuí)傷的你？程靖寒？他打你了？”塔倫不由得攥緊了拳。

    “與你無(wú)關(guān)。”雁兒聲聲淡漠。

    “他怎可如此？”塔倫赤漲著臉，恨不能立時(shí)將程靖寒打翻在地。

    雁兒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傷，更無(wú)意安撫塔倫。她掣住塔倫壯碩的臂膊，眼中射出利光。

    “塔倫，我心中有個(gè)疑問，希望你能如實(shí)回答?！?/br>
    塔倫愣了愣，傻傻問道：“什么問題？”

    “你給公主送的瓷瓶里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眼神閃爍，身軀僵直。

    “你是真不知還是佯裝不知？”

    塔倫面色難看極了，他粗曠的嗓音響起：“我什么時(shí)候騙過你……”

    “是嗎？”雁兒驀地從他手中抽出藥包，哀婉道，“那么這是不是毒藥？”

    “不是！”他斬釘截鐵。

    “你怎知不是？”塔倫被噎得語(yǔ)塞。

    空氣恍若凝結(jié)，兩人四目交接，雁兒緩緩別過臉。

    “我不會(huì)干涉他的決定，也不會(huì)做出傷害他的事。你大可以告訴主子，了不起這條命我不要了?！彼p言生死的模樣讓塔倫急了眼。

    “阿布多，你說過你不會(huì)背主！”

    “是。所以你只管殺了我，向可汗交差?！毖銉禾┤糇匀?。

    塔倫驚怒，手搭在她嬌小肩膀的一瞬，他倏然平靜了。

    “阿布多，主子不想殺程靖寒。這藥只會(huì)讓他昏迷，暫失武力罷了。可是如果你一意孤行，不僅僅是自身難保，也幫不了他。”他一反常態(tài)地同她闡釋道理，“他選你無(wú)非是因?yàn)槟闶亲詈线m的。但他能用的絕不只有你?！?/br>
    “塔倫，這些都是舒達(dá)教你的罷。他可真是煞費(fèi)苦心?！?/br>
    聽得她直呼可汗名諱，語(yǔ)出譏諷，塔倫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保持著平靜，半晌坦誠(chéng)道：“我只是知曉此藥效用，其他的是我悟的。”

    雁兒心一跳，不自覺地看向他，黯然神傷：“公主她活不成了?！?/br>
    “公主……”塔倫雙唇翕動(dòng)，粗重的呼吸聲在暗夜分外清晰。

    他上前撫過她的小臂，情緒波動(dòng)：“主子是做大事的，肯定會(huì)有犧牲。我救不了公主，但是我希望你平安無(wú)事?！?/br>
    他話說得真心，雁兒默然收起藥包：“我會(huì)見機(jī)行事?！?/br>
    塔倫長(zhǎng)舒口氣，復(fù)又深睨她一眼，原路返回。

    青瓦被蓋回原處，屋子重回安謐。雁兒伏在榻上，兩眼空洞。

    自她從承香殿歸來到她受責(zé)，程靖寒始終未有現(xiàn)身。

    “人唯有保全自己才有來日之光景?！?/br>
    五更漏盡，她一夜無(w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