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約期
樞密使張浚不得已出京南下督師這件事情,被朝野一致視為都省正相趙鼎一方的巨大勝利,但趙鼎本人卻對此諱若莫深,甚至數(shù)次對一些試圖在這件事情上面做文章、拍馬的人予以嚴厲呵斥。 但是,不管趙鼎是什么態(tài)度,被迫出京督師的張浚卻是帶著一種沮喪、憤恨的激烈情緒南下的,這名素來性格激烈的年輕樞密使內(nèi)心將這件事情視為奇恥大辱……不過,他好歹知道自己是帶著嚴肅的政治任務(wù)南下的,知道前面是軍國大事,而且情知想要扳回一局就得讓自己的督師起到立竿見影之效,就得讓岳飛一舉成功。 所以,一路南行,走到南陽時張德遠多少將東京那邊的事情暫且按下,轉(zhuǎn)而關(guān)心起了南面戰(zhàn)事。 然而,也就是從南陽開始,越往南走,越了解南面戰(zhàn)事的種種,張浚卻越發(fā)心中忐忑起來,因為岳飛的表現(xiàn)實在是有些讓人難以接受。 而這種驚惶與動搖,在張浚抵達襄陽,見到劉汲入京后的新任京西轉(zhuǎn)運使席益,以及主動北上來迎的湖北經(jīng)略使馬伸后,更是達到了一個頂點。 “張樞相以為我是在與這位岳都統(tǒng)置氣嗎?” 雙方在襄陽官署內(nèi)見面,只是寒暄兩句便說到戰(zhàn)事,而張浚剛為岳飛辯解一二,湖北經(jīng)略使馬伸便怒目以對,直接起身呵斥?!斑€是以為我在與他爭功,特意污蔑他?張相公,你既是相公,便須有相公的公道,莫要因為在中樞保了他,便要在地方上不顧道理,一力維護他!” 張浚無奈,卻只能也起身相對,好言相勸、好禮相待。 沒辦法,馬伸資歷極深,又有極為特殊的政治資本……當日靖康中金人得手,在所有宗室被扣押,大宋事實上投降的情況下,作為東京殘余官員中的代表,馬伸寫了一封極為硬氣的文書,要求金人放還趙氏宗親,依舊延續(xù)趙宋國祚,雖然沒有成功,卻使得張邦昌陷入到了相當?shù)墓铝⒅小也徽f這算不算擁立之功,但相對于逃到太學(xué)中的趙鼎、張浚、胡寅等人,無論如何都是極有資本的。 而這其中,更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秦檜作為馬伸的上司,在接到這封文書后,并未直接給金人送去,反而是改寫了一封措辭柔軟的新文書,最后還因為這封文書被索入金營,還被粘罕看重,一去不回……其實平心而論,以當時的情況,并不好說馬伸的文書更有效些還是秦檜的文書更合適些,但二人的性格差異卻是在兩封主旨相同、意境不同的文書上彰顯無疑。 “我知道岳飛有些拖延過度了,也知道湖北、江西、京西各處地方上的困難?!睆埧:貌蝗菀讓Ψ絼竦阶?,卻又不得不繼續(xù)小心辯解?!暗此哉Z心跡,終究是為了少造殺孽,招撫為上,而官家素來說,宗室皆北,他便視百姓為親眷,國家為宗族,天子仁念也是要考慮的?!?/br> 馬伸冷笑一聲:“我自然知道他不光是仗著你張樞相的維護,還有天子寵信。” 張浚一時不知該如何再勸,而席益也趁機一聲輕咳。 馬伸會意,情知道自己這已經(jīng)算是隱約的指斥乘輿、暗諷天子寵信武人了,便干脆不再言語——他此次北上來接張浚,根本就是為了施壓,乃是要通過張浚催促岳飛速速進軍,而既然態(tài)度傳達到了,便也懶得多言。 “樞相。”見到有些冷場,京西轉(zhuǎn)運使席益此時便起身從張浚身后相對?!昂薄⒔?,乃至于京西,三路諸軍州長官紛紛彈劾岳飛,絕不可能都是心存歹意……實際上,岳飛及其部御營前軍軍紀斐然,岳飛本人也素有忠勇之名,一開始的時候,三路上下見是他來平叛,其實心里多是歡喜的;等他前期進展迅速,上下更是稱贊有加,樞相如若不信,完全可以查查當時三路諸軍州遞上去的札子;便是他后來要改為招撫,中樞也應(yīng)下后,上下雖漸有怨言,卻也不至于到眼下程度;只是有些事情,實在是讓人難以輕易啟齒。” “你直說吧?!睆埧蕷庵?,只能催促。 “只是下官一人猜度?!毕嬉彩且宦曒p嘆?!霸蓝冀y(tǒng)在江陵府作為,似有‘玩敵’之嫌。” “何為玩敵?”張德遠蹙額不解,是真不解。“你若說縱敵、養(yǎng)敵,倒也罷了,何為玩敵?” “玩字精辟!”不待席益解釋,坐在那里的馬伸先笑一聲?!八羰菓?zhàn)敗反而無話可說,正是因為一個玩字,才惹得三路上下一起生怨?!?/br> 席益再度嘆了口氣,然后方才不慌不忙給張浚說了一件岳飛招撫中極具代表性的事情。 話說,岳飛迅速掃蕩了洞庭湖以北的賊軍后,就勢改上奏為招撫。 這期間,他的主力部隊基本上就在洞庭湖北面屯駐。具體來說,除了岳州首府巴陵(后世岳陽)過于重要,所以放了三千兵外外,大部分部隊其實都在岳州華容與湖州安鄉(xiāng)這兩個地方屯駐。 而就在華容南面大約三十里外,挨著洞庭湖的地方,有一處鐘相設(shè)置的水寨,喚做古樓寨,寨中有一將,喚做楊廣,乃是偽楚元帥楊幺族人……考慮到冬日水淺,古樓寨整體暴露在陸地上,完全可以說是無險可守,算是孤懸在御營前軍嘴邊上的一口rou。 故此,理所當然一般,岳飛的招撫工作就從此處開始,而效果完全可以說是立竿見影,楊廣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確實陷入了死地,便當即選擇了投降。 對應(yīng)的,岳飛既沒有解除楊廣部屬的武裝,也沒有占據(jù)古樓寨,而是以節(jié)度使的身份,直接賜予了軍職,并拿出寶貴的后勤糧草、軍械予以賞賜,加以補充,然后依舊讓此人領(lǐng)舊部屯駐古樓寨。 如此舉措,只能說岳飛是真的寬宏大量,周圍軍州長官雖然心中不滿,卻也無話可說……總得千金買骨吧? 然而,僅僅是兩日之后,就在岳飛沿著洞庭湖西岸繼續(xù)往西、往南招撫這些水寨的時候,作為第一個投誠之人,楊廣在接受了官軍的錢糧、官職后,不知道是不是與身后洞庭湖南岸的鐘相、楊幺取得了聯(lián)系,還是早有預(yù)謀,又或者從來就沒心服過,反正他是趁著岳飛去湖西的空當,忽然間選擇重新立旗,公開背叛。 而楊廣一朝反復(fù),也使得洞庭湖西面正與岳飛進行接觸的諸多大小水寨、大小頭領(lǐng)心生猶疑,登時放棄了與官軍的接觸。 到此為止,依舊沒什么問題……這種事情太常見了,沒人能拿這個指責(zé)岳飛。 但是,接下來岳都統(tǒng)的行動就讓人看不懂了。 且說,岳飛聞訊后,即刻動身,陣陣是勢如雷霆,一日夜便親自率大軍兵臨古樓寨,雷霆之威下,楊廣根本措手不及,只能直接祈降,而岳飛居然再度答應(yīng)了對方。而且還是沒有派兵進入古樓寨,也沒有與楊廣當面言語,就直接認可了對方的投降,繼而轉(zhuǎn)回華容。 這還不算,回到華容后,他再度給楊廣下達了軍職文書,官職更高,而且隨著文書一并抵達古樓寨的還有新的一批糧草、錢帛。 聽到這里,張浚稍顯無力,卻是苦笑:“想來是那楊廣后來又叛了?若是如此,岳都統(tǒng)此舉確實有些荒唐,堂堂國家名將,被一個小賊玩弄于鼓掌。” “四次。”席益忽然伸出了四根手指。 “什么?”張德遠張相公明顯沒反應(yīng)過來。 “凡兩月內(nèi),楊廣前后四次被招撫、三次叛離?!毕婷嫔蛔儯哉Z從容。“岳都統(tǒng)也前后四次給他授予了軍職,還一次比一次高,糧草錢帛也一次比一次多,而且還是每一次也都不去占據(jù)古樓寨……不瞞樞相,三路軍州上下,尤其是安頓逃亡士民的州學(xué)中,近來一直都在設(shè)賭,只賭楊廣何時第四次叛離?” 張浚目瞪口呆。 “若僅僅如此,倒也罷了!”許久沒吭聲的馬伸忽然在座中插嘴?!八锰靡环綆洺?,行軍打仗自有考量,不管是為了個人面子,還是想學(xué)話本里七擒孟獲展示誠意,總歸是他的決斷……自靖康以來,什么樣的武人我們沒見過?唯獨我以湖北經(jīng)略使臣的身份在側(cè),卻只見他數(shù)萬大軍為了一個小寨、一個楊廣,在那里蹉跎數(shù)月,居然毫無進展,而這般臨湖水寨,鐘相逆賊一共設(shè)了四十個!譬如湖西諸寨,與他攀談一月有余,卻因楊廣反復(fù)不停,前后無一寨達成降服,反而索取財帛不斷!據(jù)湖西諸寨私下流傳,那些寨主若非之前在湖北被他岳飛打過,幾乎要將這位堂堂都統(tǒng)、國家?guī)洺籍斪錾底觼砜?!?/br> 張德遠早已經(jīng)氣虛難應(yīng)。 “不止如此,這些日子,鐘相、楊幺等逆賊雖然盡失湖北陸地,卻趁機在湖南陸地上大舉擴張?!辈坏葟埧?yīng)聲,席益繼續(xù)在旁從容補充?!扮娤啾咎柎笫敔?,復(fù)稱楚王,其子稱太子,楊幺稱元帥,號為均平富、去官吏,每到一處,便殺官、殺吏、殺書生、殺和尚、殺道士,然后將這些人家的田產(chǎn)分下去,并豁免一地田賦錢糧,端是妖言惑眾……” “他們本是為昔日加賦一事反的?!睆埧T缫呀?jīng)氣虛?!坝写伺e措也是正常,而且也不可能真的無賦稅,不然哪來的兵馬錢糧?” “必然如此。”席益依舊不慌不忙?!暗紫碌陌傩沼衷趺磿滥兀克麄冎粫缘煤线吺菬o賦無稅,還有田分,湖北邊卻要為供應(yīng)數(shù)萬大軍砸鍋賣鐵,出夫做工……之前冬日時候,有些事情半睜個眼睛也就算了,可剛剛過去的春耕時節(jié),有些事情便顯出來了,也就由不得地方長吏們跳腳?!?/br> 張浚沉默難應(yīng),他雖然沒有基層地方官的經(jīng)驗,但再愚蠢也知道,春耕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是一個地方官政績的最大指標,那么三路基層官員之前在年節(jié)后爆發(fā)彈劾岳飛的浪潮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這是要中樞認下來,眼下春耕被大舉破壞的局面是岳飛肆意妄為導(dǎo)致的,不是他們不負責(zé)任。 但是,說來說去,也的確還是岳飛的問題,手握數(shù)萬大軍,就在那里這么‘玩敵’,中樞的國家方略被耽誤,地方的春耕生產(chǎn)被耽誤,而夾在中間的高級地方長官則要為戰(zhàn)局承擔(dān)壓力,偏偏又無法越過中樞去干涉官家的愛將。 那么無論是從官場邏輯來說,還是從基本的政治軍事責(zé)任來說,岳飛招致彈劾與圍攻都并不為過。 “樞相?!毕胬^續(xù)言道,卻是又給張浚淋了一頭水?!艾F(xiàn)在還有另一件要緊的事情……春耕已過,早不可追了,而按照經(jīng)驗,馬上二月一到,春汛也說來就來,屆時洞庭湖水漲,再行進剿,便是事倍功半,而鐘楊逆賊也將信心大漲,屆時便是想去招撫,怕是也難。” 張浚徹底無言,只能頷首認輸:“我已經(jīng)盡知岳飛種種不端,即刻便南下華容,務(wù)必要岳鵬舉說出一個平叛期限!” 馬伸、席益對視一眼,各自嘆氣……這正是他們此行的最終目的了,不然還能如何? 就這樣,張浚以樞相之尊,匆匆抵達襄陽,只是在城內(nèi)與兩位地方大員交談一番,便徹底意識到了局面的難堪與艱難,然后連留宿都不留宿,就直接再度出城南下。馬伸身為湖北經(jīng)略使,也隨之南下,而這些日子一直在襄陽梳理后勤的京西轉(zhuǎn)運使席益,卻沒必要繼續(xù)在跟上了。 而也正是這個席益,在將其余二人送出襄陽城,眼見著二人翻身上馬,準備在御前班直的護送下極速南下時,卻又不免一時感慨:“樞相,下官還有最后一言……” 盡管只是一面之緣,張浚卻對席益產(chǎn)生了最夠好的印象,自然在馬上頷首不停:“席漕司盡管說來?!?/br> “時局尚在,金人在河北尚舉強軍虎視眈眈,二圣尚在北狩,偽齊尚臥于榻側(cè)?!毕嬖隈R下一聲嘆氣?!八蕴熳觾?yōu)待帥臣、武將,并事實上將文武隔離,自cao帥臣將官于內(nèi)。但許多文臣根本沒意識到這一點,只以為堯山戰(zhàn)后,天下趨于平穩(wěn),正該回復(fù)昔日局面,所以常常以靖康之前的心態(tài)來看待武將,有意無意想促使朝廷收諸帥臣權(quán)柄……殊不知,官家在禁中,自有雄武風(fēng)略,決不許此等事發(fā)生的,而樞相身為樞密使,正居于君臣、文武之間,南面要正面這種事情,還請務(wù)必持重、持公、持凈,如此才能上報天子,下安百官?!?/br> 此言一出,馬上二人,馬伸率先面色大變,而張浚稍微思索之后,干脆即刻下馬,牽著馬韁,對著席益拱手一禮。 而隨即,馬伸也在馬上微微拱手一禮。 但也僅此而已了,軍情緊急,二人禮盡,自是匆匆勒馬南下,行至江陵府,馬伸自去入城處置庶務(wù),而張浚卻還是得繼續(xù)帶著御前班直騎兵南下不停。 不過,剛?cè)朐乐菥硟?nèi),張浚便有些慌亂起來,因為春日驚雷不停,春雨忽然落下,所謂春汛似乎已經(jīng)到來。 實際上,等到張德遠與御前班直騎兵中抵達華容大營的時候,早已經(jīng)狼狽不堪,從未見過長江流域雨水威勢的這些人徹底見識到所謂‘春雨貴如油’。華麗的紫袍與甲胄滿是泥污,戰(zhàn)馬摔倒跌傷,人人都宛若落湯泥雞。而這其中,班直狼狽也就狼狽了,并不指望他們能來作戰(zhàn),可樞相張浚卻是因為這場春雨心中哇涼。 他不知道這種情形下,岳飛還能給他一個什么樣的承諾?而自己又該如何面對天子,面對中樞政敵,面對荊襄地方官吏? “我說完了?!?/br> 華容大營,一身泥水的張浚沒有去洗澡,也沒有去用飯,卻是甫一抵達軍寨,便直接坐到了中軍大寨中岳飛的位置上,然后當面將京中局勢、馬伸席益二人言語給岳飛與御營前軍諸將重復(fù)了一遍?!八麄兯f所論,其中可有不實之處?” “沒有?!痹里w帶著滿營軍官俯首相對。 “你可有什么言語辯解?”張浚帶著一絲期待繼續(xù)再問。 “沒有。”岳飛想了一下,繼續(xù)俯首以對。 “我有?!睖喩矶际悄嗨膹埖逻h忽然當眾作色?!拔也恢滥愦媪耸裁葱乃?,又有何種打算?但天下事不光只是軍事,天下人也不光只有你的部屬與前面的賊寇,尚有文武之分、君臣之屬、同僚之列,你身為帥臣,不光是要打仗,還要講一個上報天子,還要照顧到同僚、上司……事情來到這一步,便是你心存大略,洞察敵情,也已經(jīng)捅出了天大的簍子!我一人拿什么家族百余口保你成功算個什么?官家分制文武,以待大用的策略被你壞了,十個洞庭湖都回不來!” 便是張浚年輕且性格素來不穩(wěn),可畢竟是堂堂樞密使,當朝宰執(zhí),理論上所有武臣上的上司。故此,此人一時發(fā)怒,雨水淅瀝之中,御營前軍諸軍官,從王貴以下,俱皆色變。 唯獨岳飛,只是低頭不語。 “我現(xiàn)在只問你一事,你要多少日能平鐘相、楊幺?!”張浚氣息漸平,卻是圖窮匕見?!澳憬袢找c我一個具體到天的限期!” 岳飛沉默了一下,終于抬起頭來,露出那對明顯有些差異的雙目:“請樞相在華容這里安坐,然后給末將十日?!?/br> 張浚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泥水,怒極反笑:“十日?” “是?!痹里w瞇起眼睛,言語鑿鑿?!笆諆?nèi),末將必然蕩平洞庭湖四十寨,及湖南湖西四州七縣,給陛下、給中樞宰執(zhí)、給樞相、給三路地方同僚、給兩湖百姓一個交代……末將并非玩笑,之前也不是故意玩敵不前,本就是要借春汛時抵定荊襄?!?/br> 中軍大寨外面雨水淅瀝聲愈發(fā)急促,春雷混雜其中,隆隆不停。 而張浚死死盯住了身前之人,半晌方才再度冷笑:“岳鵬舉,事到如今,我懶得問你其中究竟……或許你是在大言不慚,只是個走運的趙括;或許你是如韓白衛(wèi)霍一般的真正名將,始終不得展……但無所謂,我今年不過三十四歲,騎馬隨軍還是能做到的,十日之內(nèi),我一言不發(fā),只隨你中軍行動,你到何處,我到何處!四州七縣外加四十水寨,且看你如何破敵!” ps:感謝也須未來大佬的雙萌!感謝aytchzee同學(xué)的上萌!感謝sneakkk同學(xué)的上萌!本書已經(jīng)113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