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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魚飛升 第92節(jié)

    人生最大的波折, 莫過于來死地做仙官。

    他打心底里認(rèn)為, 修士與凡人的差距, 比人與靈獸之間還大。

    修士吐納靈氣, 不食五谷, 沾染凡塵俗務(wù), 純屬浪費時間,耽誤修行。

    修士求飛升求大道,凡人庸碌只圖溫飽。修士一次閉關(guān), 或許凡人一生壽數(shù)已盡。

    與凡人打交道、講交情,到底有什么意義?十斤百斤千斤,又有什么不同?

    趙仁不甘心:“‘畝產(chǎn)千斤’字跡瀟灑, 畢竟難登大雅之堂, 宋師弟能否換一副?”

    宋潛機像是才注意到他,稍作驚訝之色:

    “趙道友,儀式已經(jīng)走完, 你還在啊。既然你舍不得走, 不如我封你做司禮, 從此輔佐我?”

    “師弟說笑!我哪有時間多留?”

    “我只送神,不請神?!彼螡摍C淡淡道:“既然不留,你以后再想回來,便沒這般容易了?!?/br>
    趙仁一怔。他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不笑時,隱隱透出一種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氣,仿佛壓了自己一頭。

    這讓他很不舒服,論修為資歷出身,哪個不是自己更高?

    他被這氣勢一激,也冷下臉色,立刻召出本命飛劍:“千渠郡給你,我再不回來!”

    這鬼地方,害他一年修為無寸進。宋潛機愿意接手爛攤子,他速回華微宗赤水峰修煉才是正事。

    日后姓宋這廝有何動作,便讓郡內(nèi)三大豪族傳信直接稟報家族。

    飛劍化作一道流光,乘風(fēng)而去。

    眾豪紳不舍望天,比起捉摸不透的新仙官,從前歷任趙族仙官更讓他們有安全感。

    “趙道友慢走?!彼螡摍C微笑。

    飛劍沖出云層,一馬平川。

    趙仁閉眼深吸氣,終于甩下包袱,又想起趙峰主許諾的獎賞,心情甚好。

    空氣里充滿自由的味道,他咧嘴而笑,想給飛劍貼一張破風(fēng)符,增加速度。

    忽然笑容一僵:破風(fēng)符不在身上。

    不止破風(fēng)符,他這些年在千渠搜刮的寶物,全都留在仙官府邸。

    全郡只有仙官府靈氣最濃,他只偶爾去神廟接受供奉叩拜,其他時間府中修煉,寸步不出。

    習(xí)慣是很可怕的事。

    做仙官養(yǎng)尊處優(yōu),不必與人斗法,除了本命劍,他許久不曾隨身攜帶法器符箓等物。

    剛才當(dāng)眾互放狠話,說再不回千渠,此時回頭,未免丟臉。

    一想到宋潛機有白撿便宜的可能,趙仁臉色鐵青,心里憋氣。

    只能自我安慰,寶庫深埋地下,附陣法隱蔽,宋潛機一時半會找不到門路。

    你們?nèi)穗m多,可普遍修為不高,我堂堂金丹修士,又熟悉仙府地形和陣法,若趁夜?jié)撊?,誰能奈何我?

    赤色飛劍一轉(zhuǎn),懸停云中。

    ……

    宋潛機將趙仁打發(fā)走,再面對種地高手、農(nóng)耕行家,自然有十二分友善耐心:

    “先生即日入住仙官府,待治好腿疾,便隨我走遍千渠,推行曲轅犁。我有不懂的地方,還要多仰仗先生?!?/br>
    劉木匠淚光朦朧,激動地連連點頭:“……我何德何能?!?/br>
    轉(zhuǎn)頭望去,再沒有冷眼嘲笑,同鄉(xiāng)們眼巴巴看著他,臉上寫滿羨慕、崇拜。

    從前聽村里老先生講,“士為知己者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之類的話,他一直不懂,這世道人活著多不容易,誰會為個非親非故的要死要活。

    此時被新仙官雙手一扶,忽生萬丈豪情,心想以后傾心盡力,死了也甘愿。

    眾鄉(xiāng)民羨慕地看著劉木匠,又眼熱地盯著“畝產(chǎn)千斤”四字。

    若真能一畝地產(chǎn)千斤粟,豈不是一人下地,全家都不用挨餓了。

    難道新仙官要施展仙法?他真有這么好心,不是為了煙火供奉?

    大多數(shù)人不敢信。

    天城雖有陣法護持,依然空氣干燥。

    風(fēng)里裹挾著一層細(xì)沙,打在臉上微微刺疼,有些凜冽、粗獷的味道。

    宋潛機進得仙官府,繞過一面白玉影壁,沙塵頓消,清潤水汽撲面而來。

    一眼望去,青石地磚琉璃瓦,九曲畫廊蓮花池。

    青翠松柏間,漏出幾處層樓飛檐的邊角,在陽光下泛著淡淡金光。

    起先不覺如何疏闊,隨原先的管事引路介紹,路越走越深遠(yuǎn),才知仙官府是座城中城。

    “我還擔(dān)心住不下,原來根本住不滿。”孟河澤感嘆,“在凡間做個仙官,也能過得這般滋潤。這比虛云的乾坤殿大多了?!?/br>
    他離開華微宗后,張口直呼掌門道號,周圍也沒人覺得哪里不對。

    周小蕓笑道:“天高皇帝遠(yuǎn)嘛。真皇帝哪有土皇帝舒服?!?/br>
    司禮扶著新司農(nóng)劉木匠,低頭跟在宋潛機身邊,小心討好道:“您看這宅子怎么修?今日征勞工,明日就能動土?!?/br>
    每一任仙官都要隨自己心意翻修擴建,仙官講究多,誰也不愿意住別人留下的舊洞府,府邸只能越蓋越大。

    宋潛機搖頭:“不用修。”

    “府里最高、最新的,當(dāng)數(shù)趙仙官督造的云樓,您請?!?/br>
    宋潛機依然搖頭。

    他尋到一處偏僻廢園,只比宋院稍大些:“這里就不錯。”

    上千弟子搬入新居,萬事新鮮,正是精神抖擻,干勁十足的時候。

    卻見宋師兄執(zhí)意選最差的園子,大家不知出于什么心情,都互相謙讓起來,沒有人因為選屋爭執(zhí)。

    宋潛機打開裝畫春山的寶匣,神識微動,依次取出土豆、豆角、黃瓜藤、紫藤等草木。

    它們的根系被宋院泥土完整包裹著,不曾損傷分毫。

    還有高矮各異的花架,兩口種藕填石的水缸,灑水壺、澆水壺、噴水壺等等自制工具。

    宋潛機拿起鏟子,開始翻土。

    殺雞不用牛刀,這小院也用不上曲轅犁那般神物。

    比起征勞工干活,他更享受自己動手。

    在這個過程中,他能感受到土地中的生機。

    如果說華微宗的土壤是青春飽滿、活力四射的少女,千渠就像茍延殘喘、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

    宋潛機頓時生憐。

    紀(jì)辰想上前幫忙,孟河澤用一種“過來人”的眼神看他。

    很快紀(jì)辰發(fā)現(xiàn)自己搭不上手,還會打亂宋潛機干活的節(jié)奏。

    只有孟河澤能勉強融入這種節(jié)奏,令他好生羨慕。

    他不由跟在宋潛機身后,默默觀察。

    他只覺宋兄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雖然認(rèn)真,卻毫無疲累或緊張。

    仍像書畫試交了卷,與他漫步山道,閑聊賞景。

    紀(jì)辰終于忍不住開口:“宋兄,我能干點什么?”

    宋潛機笑道:“今晚繼續(xù)教你下棋,學(xué)嗎?”

    “今晚?”紀(jì)辰一怔,以為是宋潛機白日事情太忙,“當(dāng)然學(xué)!你上次教過之后,我覺得很有意思,一直想向你請教?!?/br>
    宋潛機仰頭望天。

    天幕低垂,云中似有雁群飛過。

    “晚上正好有個練手的?!彼哉Z。

    只有散修泥腿子,才會將全副身家?guī)г谏砩稀?/br>
    久居洞府的修士,平時必輕裝簡行。

    “宋兄說什么?”紀(jì)辰隨之抬頭仰望,“天上有東西?”

    卻只見殘陽西墜,層云漸染。

    天城建筑普遍低矮,令長空更顯高遠(yuǎn)、孤寂。

    宋潛機笑了笑:“我說,草木從土里長出,人也從土里水里來,修士卻爭著往天上飛……多奇怪?!?/br>
    ***

    華微宗。

    云海依舊,月照千峰。

    陳紅燭明日將閉關(guān),由父親虛云和一眾華微強者護法,沖擊結(jié)丹。

    她不想再做最受寵愛的女兒或晚輩,也不想再陷入乾坤殿上的境況。

    閉關(guān)干系重大,但今夜她沒有在無憂愁殿打坐靜氣,也沒有去摘星臺看星星放松。

    她只身來到外門。

    趙虞平被免職后,虛云提拔心腹擔(dān)任執(zhí)事長。新執(zhí)事長見她來了,忙不迭跟在身后。

    新一批外門弟子還未入住,寢舍空蕩蕩,夜里靜得只有風(fēng)聲蟲鳴。

    春去夏來,宋院門前的鮮花小徑凋謝,只余一叢叢繁茂綠葉。

    宋潛機離開時趁著夜色,走得極匆促。

    因而修真界雖有很多棋手、書畫家仰慕他聲名,卻無緣再見一面,多送一程。

    陳紅燭沒有去告別。他們立場迥異,如同站在一座高山的兩邊,下次再遇到,只怕是敵非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