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不覺得不甘。

    只是，終于塵埃落定。

    楚行月頭顱低垂在她頸間，發(fā)不出稍微高一些的聲音。

    生死關(guān)頭，他卻只是用氣聲在她耳邊道：“這般算計(jì)，你怎么學(xué)會(huì)了？”

    晚晚唇色蒼白，勾起一個(gè)似哭似笑的弧度，她此時(shí)才能一句句，從頭到尾說出她想說的話。

    “你好好看過我嗎？對我好……從小到大，你總是讓我知道，所有人都不喜歡我，或者只是喜歡我的容貌或者是在利用我，只有你在乎我的一切好與不好。我與容厭相處也算不得很久，可是，在他身邊，好像人人都可以很喜歡我、尊敬我?！?/br>
    “那年，師父的遺愿和你，若是不必二擇一，我會(huì)在達(dá)成師父遺愿之后，再想方設(shè)法為你盡力?？赡阋叶褚?，我只選師父?！?/br>
    “我的一切都是基于師父愿意收下我，無視男女、無視身份、傾囊相授不遺余力。他生怕我誤入歧途，讓我能夠有機(jī)會(huì)以絕對頂尖的醫(yī)術(shù)生存、自保、立足、揚(yáng)名。我不曾有過父母親人的疼愛，師父師娘是我執(zhí)念，師父的意志，我絕無可能違逆。”

    “送我入宮一事……瑟瑟阿姐也是死于你手，不是嗎？我對她算不上多喜歡，卻絕對算不上討厭。她是個(gè)好姑娘，更是我唯一的親人。在最難的那些時(shí)日，她寧愿自己食不果腹，也要出門低頭去求昔日不對付的小姐為我攢藥錢?！?/br>
    “什么才算是對我好呢?！?/br>
    “阿姐死后，我再無一個(gè)親友，入宮之后，時(shí)刻命在旦夕，我不想死，卻又不知道該怎么才能好好活下去。我只能去想，我曾經(jīng)，總歸是擁有過最溫柔的愛人的。我與他定了終身，兩情相悅，差點(diǎn)就能三媒六聘……”

    “想方設(shè)法在容厭身邊活下來時(shí)，我只能想著我心里最完美的月光。容厭有時(shí)候真的不只容貌上與你有些微相似，他和你一樣，性情偏執(zhí)，控制欲強(qiáng)。最初，我需要利用他的感情活下去，可我真的、發(fā)自心底地厭惡這種對我的控制欲和算計(jì)。”

    “他越是喜歡我，越是想與我長相廝守，就越是讓我煩躁抵觸?！?/br>
    晚晚輕笑了一下，“可是，世上怎么還會(huì)有他這樣的人。就算自己落得渾身是傷，也不愿看到我難過，就算違背本性背棄原則，也學(xué)著想要成全我。他是王朝名副其實(shí)的主人，權(quán)利范圍至高無上，我一直都知道，他明明有那么多法子能夠控制我、逼迫我必須溫柔順從、讓我離不開他……他卻丟盔棄甲，捧上全部的真心和誠意。這樣的人，怎么會(huì)是容厭?！?/br>
    “我看得太明白，我沒辦法不心動(dòng)?？粗徊讲酵俗?，削去爪牙，拔去利刺，袒露柔軟。不管我再怎么傷害他折磨他，他怎么就一點(diǎn)都不怪我。他讓我好多次為他心動(dòng)?？晌覍?shí)在太想要擺脫控制，一直到無比確定，他不再有試圖掌控我、主導(dǎo)我的念頭，才敢讓自己回想與你的過去，去看清所謂的明月光?！?/br>
    “一點(diǎn)一點(diǎn)，自己剝?nèi)€掉的腐rou?！?/br>
    “為什么多少話本里面，將得不到的人稱為月亮？”

    “明月是要掛在天上的?！?/br>
    “你死之后才能是我最愛的人，我會(huì)在記憶里讓你完美無缺，完美到成為我的信仰?！?/br>
    “可當(dāng)月亮走下凡塵，便是一灘碎石，再無明月光?！?/br>
    晚晚一口氣說了許多，說到這里，她感覺到自己脖頸處的桎梏似乎松了些，楚行月視線已經(jīng)渙散。

    他一直捏著她的脖頸，此刻虛弱地搭在她頸間，許是沒有力氣再折斷她的頸椎，可最初摔倒時(shí)，他還是有足夠的氣力可以掐死她的。

    晚晚心中清楚，卻只是沉默了下。

    最后扯斷那根弦的入宮一事，其實(shí)按著他對她的控制欲，將她送入宮中再好理解不過。

    他與她一同犯險(xiǎn)。面對容厭，想要嬴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最大的概率，是她死在宮里，他死在宮外。

    死在同一個(gè)人手里，也算是同歸。

    他想要的，便是無論生死，她得和他一起。

    楚行月費(fèi)盡所有的力氣，才能擠出幾不可聞的一句話。

    “所以，你的眼淚都是假的，是嗎？你沒有為容厭而哭……”

    晚晚感受著此時(shí)他的手漸漸從自己頸間滑落。

    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輕輕說了最后一句話，“你比我更在意那把匕首?！?/br>
    “文殊蘭匕首存在或者不存在，都是因?yàn)樗庞幸饬x?！?/br>
    晚晚揚(yáng)起唇角，微微笑著，淚流滿面。

    “我在意容厭，和時(shí)間無關(guān)，與先后無關(guān)?！?/br>
    第101章 青山礙（一）

    一直以來, 晚晚總習(xí)慣克制自己，喜歡七分，至多只表露三分。

    可做好的抉擇, 她不會(huì)回頭。

    她知道, 楚行月最后的話, 無非是想求一分臨死前的慰藉。

    可她選容厭。

    她看著楚行月眼中涌動(dòng)起nongnong的不甘和悲苦, 再厚重的情緒，也都隨著生命的流逝而漸漸消退。

    他眼神逐漸朦朧、失神，唇瓣開合, 輕輕喃出幾字。

    晚晚用力推開他，撐起身子, 低頭望著他。

    她聽不清, 也無心去分辨。

    她平靜地哭著, 也同樣安靜等待著。

    等著他唇角流出暗到發(fā)黑的血，而后下手切斷他脖頸柔軟的血脈，直到他鮮血流干。

    楚行月的死亡成為無法更改的事實(shí)。

    ……結(jié)束了。

    郊外的風(fēng)呼嘯在林間，透過頂部開出的狹縫, 倒灌入一絲清氣。

    晚晚勉強(qiáng)地扶著刑架站起身，頭顱似裂開一般疼痛，指縫間沾滿她鮮血的銀質(zhì)針筒從她裙擺劃落。

    外面被清了場，她身子微微搖晃著, 走往門邊, 花費(fèi)了許久，才用左手落下門閂, 從內(nèi)部將此處封閉起來。

    楚行月已死, 叛軍群龍無首，按照約定, 張群玉會(huì)來接應(yīng)她。

    剩下的，她只需自保。

    密室中只剩下爐火呼呼的烈焰，刑架下的尸身被火光照得明暗不清。

    她能做的，不過如此而已。

    一個(gè)人在此時(shí)的力量，面對千軍萬馬，僅為滄海一粟。此外便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至此，她必須休息了。

    看，她總是這樣，再瘋狂的情緒之下，也還是清醒到殘忍。

    晚晚徹底脫力，跌坐在門邊，眼眸酸脹到極點(diǎn)，她沒有看地上楚行月的尸體，只望著中央猙獰的火色。

    焚燒盡她的文殊蘭匕首，也燒盡過往。

    面無表情，無聲之間，淚水早已滿面。

    -

    兵變第三日，張群玉冒險(xiǎn)攻入叛軍營地。

    混亂之中，皇后葉晚晚毒殺楚行月，楚太后趁亂與其麾下將士爭權(quán)。

    營地混亂，軍心不穩(wěn)。

    張群玉一擊即退，后即刻帶皇后回宮，叛軍群龍無首，余下掙扎不過困獸猶斗。

    第四日，晁兆姍姍來遲，攜八千軍士，毫無意外地鎮(zhèn)壓全部叛黨，平亂勤王。

    這日的晨光之中，晚晚聽著曹如意在旁邊說著上陵城的狀況，另一邊，白術(shù)端來為她準(zhǔn)備的藥汁。

    她還在慢慢回憶著昨日。

    張群玉找到她時(shí)，她提不起一絲力氣，一動(dòng)不動(dòng)、失魂落魄。

    他盯著她的右手，萬分震驚和隱晦的疼惜之中，疲憊至極的嗓音仍舊維持著平穩(wěn)。

    他說，容厭沒死。

    她用出的藥、下的針，總歸并非無用。

    聽到張群玉那句話時(shí)，她猛地抬眸定定地望著他，真假也不探究，提起一口氣，便隨著他離開叛軍營地。

    回到皇宮，張群玉繼續(xù)去往前朝組織攻防，她冷靜地安定完宮內(nèi)人心，而后走到御書房的隔間。

    去看容厭。

    里面，太醫(yī)令喜極而泣，見到她便立刻小跑而來，告訴她，她走之后，他再請示進(jìn)來，便看到陛下許多xue位滴落下毒血。

    那么久，若是尸體，血早就干涸了，哪里還能再滴落下新鮮的血液。

    大驚大喜，那時(shí)，太醫(yī)令雙腿戰(zhàn)戰(zhàn)，跌倒后，幾是跪爬到榻邊，顫顫巍巍地再去診斷。

    他心中漸漸升起希冀。

    就算是幾不可察的心跳，似有若無的呼吸……可總歸，陛下沒死。

    晚晚聽著耳邊太醫(yī)令的哽咽之聲，她的手再次掐上容厭的脈搏。

    指腹下跳動(dòng)微弱，可一下下，清晰又堅(jiān)定。

    她那時(shí)所用下的藥與針暫時(shí)控住了容厭體內(nèi)的毒性蔓延，這兩日，太醫(yī)令整日整夜地守在御前，隨時(shí)查看容厭的狀態(tài)，一刻不敢歇地吊著他的命。

    或許是他也不愿死去。

    瀕危的時(shí)刻之下，人的意志和生欲也是神藥。

    幾乎是起死回生。

    晚晚一路走來，聽了許多人的喜極而泣，她抿緊唇瓣，面色蒼白，渾身顫著，手臂的疼痛也絲毫感覺不到。

    一直到她親眼看到容厭。

    她終于敢再碰一碰他。

    一眾掩面而泣中，晚晚凝望許久，維持著體面屏退人后，她折回榻邊，低眸又一遍遍地看他毫無血色的面容，聽著他風(fēng)中殘燭一般羸弱，卻還是堅(jiān)定跳動(dòng)的心臟。

    愛恨甘苦，是非對錯(cuò)。

    那么多的對抗和生死一線，她終于親手剝?nèi)チ四晟贂r(shí)的腐rou。

    遍經(jīng)失去，可終歸，她的容厭沒死。

    大喜大悲，晚晚終于痛哭出聲。

    ……

    回憶到此為止，距離她回宮已經(jīng)一日有余。

    晚晚這一日昏睡在容厭身邊，卻總是沒睡一會(huì)兒，便又會(huì)驚醒。

    這幾日她同樣奔波辛苦，流血受傷，可她不敢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