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娘！”徐墨懷的身上還穿著整齊的朝服，徐成瑾也跟在他身后。

    他看了眼宋箬，提醒道：“孟鶴之在等你。”

    宋箬想說的話尚未說完，徐墨懷的眼神卻已經(jīng)帶了幾分警告的意味，她只好悻悻地離去。

    蘇燕被她提醒，再次記起徐成瑾的事，緩緩吸了口氣，俯身溫聲道：“阿瑾，我與你父皇有話要說，你先等一等?！?/br>
    蘇燕說完，瞪了徐墨懷一眼，轉(zhuǎn)身朝著殿內(nèi)走去，徐墨懷立刻跟上了她。

    她想到徐成瑾當(dāng)初病重的消息，火氣直沖頭頂壓都壓不下去，待徐墨懷走進殿中便關(guān)上大門，在他尚未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揮起巴掌打了下去。

    蘇燕打得極為用力，徐墨懷沒有絲毫防備，被打得腦袋微側(cè)到一邊，目光中滿是驚愕不解。

    她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你要瘋也不要牽扯到旁人，阿瑾也是你的孩子，你拿他的性命威脅我，當(dāng)真是黑心爛肺。這件事我竟險些忘了與你計較，你……”

    徐墨懷氣憤不已，然而他被提及此事，又不免心虛，強忍住不滿說道：“分明已過去這般久，何必還要重提，阿瑾如今很好?！?/br>
    第109章

    蘇燕聽到徐墨懷的話,愈發(fā)怒火中燒?！拔冶阒朗悄銖闹凶鞴?。”

    徐墨懷任由她罵，強壓著不滿撇過頭，咬牙道：“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朕好歹是一國之君，你也要知曉分寸。”

    他說完后,大抵是知道自己的確做得過火，猶豫片刻,又軟了語氣,說道：“此事的確是我有錯,往后不會了。”

    徐墨懷逐漸發(fā)現(xiàn)，似乎對蘇燕低頭并不是件如此艱難的事，比起讓她離開,一切都變得輕易起來。

    蘇燕顧忌到徐成瑾還在殿外,并未再與他繼續(xù)爭吵。她知道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好母親,徐墨懷身為父親更是令人發(fā)指。阿瑾有他們這樣的爹娘，也算是一種不幸。

    她緩了緩，無奈道：“你不擔(dān)心阿瑾日后知道了會恨你嗎？他并非什么都不懂?！?/br>
    “我會好好教導(dǎo)他”,徐墨懷微垂著眼，蘇燕難以看清他眼中的情緒?！盎饰贿t早要交予阿瑾，我給了他最好的老師，許他培養(yǎng)自己門客，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他。朝中的人我都安排過，日后他們也輔佐阿瑾,我會給他一個完好的天下?！?/br>
    他不知道如何教導(dǎo)孩子，也不知如何與徐成瑾相處，這已經(jīng)是他能給的最好的東西。他不會留給徐成瑾一片爛攤子,他會將最好的江山基業(yè)交予他。

    “我遲早要走，這宮里不是我的歸宿，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若不在，你要好好照料阿瑾?！碧K燕看得出，徐成瑾和她并不相像，他屬于這宮里，他也樂于享受掌控權(quán)力的滋味。可她不愿擔(dān)上皇后的責(zé)任，不愿整日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宮墻中，也不喜歡因為自己的身份被人無端指責(zé)譏諷。何況她注定學(xué)不會高雅，不能成為林馥這般林下清風(fēng)的女子。

    徐墨懷聽到這話，欲言又止地看著她，似乎知道無法扭轉(zhuǎn)她的心意，最終又什么也沒說出口。

    “你也答應(yīng)過要回來?！彼麗灺暤馈?/br>
    蘇燕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權(quán)當(dāng)作默認(rèn)。

    ——

    蘇燕留在宮里的日子，早晨醒來總能看見徐墨懷守在榻邊，身上僅披著一件外袍，搭在她身上的手被凍得冰涼。

    她心中不解，只好與他強調(diào)：“我暫時不會走，就好好地留在這里，你總來找我做什么？”

    即便如此說了，次日清早又能望見徐墨懷的身影。

    等徐墨懷去上朝后，蘇燕實在沒忍住，便去詢問宮人緣由。

    宮人猶豫片刻，小心翼翼道：“陛下有這樣的習(xí)慣已經(jīng)近一年了，自從昭儀走后，陛下時常當(dāng)昭儀還在宮里，夜里會來含象殿尋找昭儀。后來服食仙藥，說是在此處能見到昭儀的身影，只是偶爾能見到，偶爾又看不見，如今昭儀回來了，陛下興許還以為你會不見呢。”

    蘇燕聽完后良久無話，白日里徐墨懷來了，又無奈道：“徐墨懷，你夜里都不困覺嗎？總跑來我這處做什么，我是活人，我沒死呢，不會突然不見。”

    徐墨懷也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擾，卻始終對蘇燕的時而不見有了后怕，興許是胡亂地吃了太多藥，如今的確會不清醒。“我知道?！?/br>
    他停頓片刻，似乎覺得有幾分難為情，語氣也壓低了些。“在你身邊我才能睡得心安，若是擾到你了我會小心些?！?/br>
    他說得這樣可憐，蘇燕都忍不住疑惑是否她太過不近人情，只好僵硬地點了點頭。“隨你?！?/br>
    這一日下了雪，徐墨懷在紫宸殿躺下后，半夜照常醒來，心里莫名慌亂，急切地起身去尋蘇燕。

    大雪鋪滿了長長的宮道，雪色將道路映得發(fā)亮，即便夜深了也能不需要點燈。等他走到蘇燕的寢殿時，身上落了層雪，渾身都被寒氣侵染得發(fā)涼。

    這一次他沒有伸手去碰蘇燕，只確認(rèn)她還在，看到她均緩的呼吸便逐漸安心。

    蘇燕是被徐墨懷的咳嗽聲驚醒的，即便他已經(jīng)竭力克制了，卻還是有些細微的響動。她看到床榻邊的人影，下意識往后縮了縮。

    “燕娘，是我?！毙炷珣殉雎曁嵝?。

    她當(dāng)然知道是誰。

    “你這又是何必?！彼行o可奈何，瞧了眼明晃晃的天色，問道：“快天亮了？”

    “不是，還早著，是雪下大了?！?/br>
    “那你還來做什么？”她沒好氣地說了一句，說完后往里側(cè)了側(cè)身子，給他讓出一個位置，示意他躺下?！傲T了，我要困覺，你明日還有早朝，早些歇息吧?！?/br>
    徐墨懷愣了一下，隨后點頭應(yīng)了，卻沒有立刻動作。

    不等蘇燕問，他便主動解釋道：“我才進來不久，身上太涼?！?/br>
    “無妨?！?/br>
    得到了應(yīng)允后，他掀開被褥躺到蘇燕身側(cè)。

    他沒有闔眼，而是長久地望著身邊人，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體溫，如同每一次夢中那般。

    等到身體漸漸回溫后，徐墨懷十分熟練地將徐燕撈到懷里抱緊。

    他埋頭在她頸側(cè)，輕吻過她的微涼的發(fā)絲。

    “燕娘，留下吧?！?/br>
    他問的很輕，語氣里幾乎是帶著懇求，然而他等了許久，心底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也隨著沉默而熄滅，蘇燕或許是睡了，亦或者醒著，始終沒有回答他。

    早晨醒來，徐墨懷習(xí)慣性地去看身側(cè)，感受到懷里柔軟的身軀后他才松了口氣。

    后來的幾日里，徐墨懷待蘇燕稱得上千依百順。徐成瑾也時時刻刻黏著蘇燕，卻依舊沒有開口讓蘇燕留下，只不斷囑咐她要時常寫信，讓她早日回來。

    蘇燕即將離宮那幾日，徐墨懷想盡辦法一拖再拖，甚至宣布冊封她為皇后，卻依舊無法阻止她的腳步。

    趙真人是個留不住的性子，自從去過江南后便一直不肯安分待在山上，文音元君顧念到蘇燕穩(wěn)重些，便將趙真人托付給她，她們二人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yīng)。除此以外，蘇燕出去的一路上也結(jié)識過幾個好友，并不會覺得有什么孤單。

    等蘇燕真正要走的時候，徐墨懷一整日的都躁怒不安，反復(fù)問她是否會回宮，是否會寫信給他。

    送蘇燕離開長安后，徐墨懷回到含象殿坐了一整夜。

    ——

    徐成瑾看著蘇燕一步步走遠，他想奔過去拉住她，卻又不忍心看阿娘不高興。

    他能看得出來阿娘不舍得他，可離開皇宮的時候，她的歡喜要比不舍更多。

    徐成瑾在行事作風(fēng)上與自己的父皇越來越像，他用自己的太子身份去結(jié)交好友，徐墨懷教他收買人心，籠絡(luò)朝臣。他也開始慢慢豢養(yǎng)門客，為自己的前程做打算。即便徐墨懷說過無需他憂心，他也依舊想讓自己做得更好。

    蘇燕從各處寄信送回長安，倘若單只給徐成瑾一個人寄了信，徐墨懷必定會整整幾日都陰沉著臉，而徐成瑾則會故意拿著信在他面前走動，洋洋得意地說起信的內(nèi)容。

    蘇燕每一次回宮，徐墨懷都會想盡辦法改變她的心意，然而每一次都是徒勞。蘇燕去了朔州后，給徐成瑾寄了一根鷹羽，向他說起了朔州的景色。徐墨懷因為遲遲等不到回信，在宮中萬分焦心，時常擔(dān)憂她是否又出了什么事。

    一直等到秋夕近了，蘇燕終于如約回了宮。

    在宮中與父子二人團聚不久，蘇燕又走了。

    徐墨懷送她走的時候，一瞬間感覺自己好似那閨中盼著丈夫歸來的怨婦，日夜想起蘇燕都覺得她萬分可恨，可當(dāng)真見到了她，卻又半句狠話都說不出來。

    如此這般不知過了多久，蘇燕倘若一段時日沒有書信，他便日夜睡不安穩(wěn)，擔(dān)憂她出了什么差錯。倘若她遲遲不歸，他又怕她是失約不想再回來。

    后來徐墨懷焦急之時，也曾讓人傳出他重病的消息，盼著蘇燕能早日回來，誰知仍是等不到她。反而收到了徐晚音的來信，聲稱看到了蘇燕在與人同游。

    徐墨懷郁結(jié)于心，當(dāng)真大病一場許久不曾好轉(zhuǎn)。

    蘇燕再一次回宮的時候，是得知了徐成瑾被軟禁在東宮的消息。

    她風(fēng)塵仆仆下了馬車，匆忙趕去東宮，卻被早已候著她的徐墨懷攔住。

    以往他都要立刻迎上去抱住蘇燕，這次卻只精疲力盡地站在遠處看著她走近，背后是高大的宮墻，他站在那處，連影子都顯得孤單。

    “燕娘?！彼麊玖怂宦?，而后便好似啞了聲一樣說不出話。

    “阿瑾怎么了？他犯了什么錯？”蘇燕感到疑惑，分明徐墨懷一直同她夸贊阿瑾勤勉，又說他雖年紀(jì)小，在政務(wù)上已經(jīng)十分得心應(yīng)手。如今究竟是做錯了什么，以至于要被徐墨懷軟禁。

    “此次秋獵，太子安排了刺客行刺。”并不是第一次了，徐成瑾十三歲的時候，徐墨懷便得知自己的吃食中被人下了毒，他不愿去猜疑徐成瑾，只當(dāng)做是人栽贓陷害。然而三番五次地謀害，他無法再騙自己這些不是徐成瑾所做。

    蘇燕睜大眼，面上滿是不可置信。“行刺？他要殺你？怎么會呢？你是他父皇，他一直敬重你，會不會是被人陷害，阿瑾為何……”

    徐墨冷聲懷打斷她：“太子并非初犯?！?/br>
    蘇燕忽然變得無措起來，緊揪著自己的衣袖，茫然道：“你讓我見一見他，阿瑾不該這般，他是儲君，為何要害你……”

    徐成瑾已經(jīng)十五歲了，他長得很快，如今比蘇燕還要高一些。

    坐在殿內(nèi)的書案前，墨發(fā)披散著，露出一副酷似徐墨懷的冷峻眉眼。

    然而眼中那點冷意，在望見蘇燕的時候便瞬間消散。

    “阿娘！”他站起身，仿若沒有看到徐墨懷一般，沖上來抱住蘇燕?！鞍㈣孟肽恪！?/br>
    蘇燕心中亂得厲害，她慌亂地拍了拍徐成瑾，就聽他說：“父皇想如何處置我？”

    徐墨懷冷睨了他一眼，憤怒與驚駭過后，他如今只覺得疲倦，已經(jīng)無力再與他計較對錯。當(dāng)初他謀害了自己的父皇，如今輪到徐成瑾要他的性命。世道輪回，他無話可說。

    蘇燕的眼淚一瞬間便出來了，不解道：“為何要害你父皇？”

    徐成瑾拍了拍蘇燕的后背，安撫道：“阿娘不必哭，如今是我一人之錯，無論如何我自己承擔(dān)……”

    他站在蘇燕身前，直視著徐墨懷，面上沒有半分恭敬，二人分明是父子，卻只能看出疏離與怨恨來。

    “倘若不是父皇，母親不會與我分離，更不會過得這般可憐。即便這皇位落入我手中，我也未必會比父皇差，阿娘也能與我團聚，日后再不必過提心吊膽的日子。父皇當(dāng)初也做過弒父殺母的事，應(yīng)當(dāng)不會不理解兒臣……”

    徐成瑾說完這句話，徐墨懷臉上的表情霎時間就變得森寒，下一瞬他又笑起來，笑得極盡嘲諷?！安槐啬眠@些來激怒朕，有幾分是為了你阿娘，又有幾分是為了自己，你心里很清楚。不過是貪圖權(quán)勢罷了，朕如你一般年紀(jì)時，絕不會有這般多的疏漏，只有在心狠上你比朕更勝一籌。這皇位遲早都是你的，卻不想你竟連一日都等不得，急著要朕去死，當(dāng)真是朕的好兒子?！?/br>
    徐成瑾面色灰敗，垂著頭不敢看蘇燕，卻依然牽著她的手不放開。

    蘇燕從未想過會有這一日，她不知所措回頭地去看徐墨懷，面上都是淚痕。

    “阿瑾，你不該如此……”

    徐成瑾即便是敗露了也是死不認(rèn)錯的模樣，如今見到蘇燕卻變得沮喪起來，垂頭喪氣道：“阿娘，是我不好，你別哭了?！?/br>
    “燕娘，你跟我出來?！?/br>
    蘇燕不知道她會如何處置徐成瑾，連忙跟上前抓著他的手臂。

    徐墨懷將她的手扯下來牽住。

    對于蘇燕而言，殺了自己生身父母是極其殘忍的事，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阿瑾會因她怨恨徐墨懷，會到了要置他于死地的地步。

    “是我們沒有管教好阿瑾，是我有錯……”她才說了沒兩句，徐墨懷便將她的話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