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盞昏暗的燈，是整個宿舍唯一的光。

    住哪間都是分配好的, 每張床前面還貼著姓名條，禾兒住下鋪, 趙秀云幫孩子擦床板、鋪好竹席。

    邊上有個家長問：“你們這是幾歲啊就上初中了？”

    禾兒在同齡里也就顯高一點，和差上兩三歲的人比沒優(yōu)勢，一般人家都是十二三的孩子才來上初中。

    趙秀云一直以來擔(dān)心的也是這點, 她原來覺得孩子早讀書挺好的，老家又有公社中學(xué)，哪里知道滬市這邊都是送到市里面，叫什么整合資源。

    大孩子和小孩子根本湊不到一塊, 她是愁得很。

    趙秀云如實說，人家就囑咐孩子說：“平常多照顧點meimei知道嗎？”

    禾兒機靈的大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說：“謝謝阿姨，不過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br>
    人家又要說：“看看meimei多懂事, 你再看看你?！?/br>
    禾兒在外面從來都是最好的孩子, 笑得叫人喜歡，她把自己的花被子鋪開，別提多高興，對她來說, 一切新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窮家富路，趙秀云給孩子帶的東西齊，小柜子都快放不下。

    整間宿舍亂哄哄，她還有幾句話要囑咐，拉著孩子到?jīng)]人的地方，說：“想吃什么就吃，不該花的錢別亂花，錢得都放好，有什么事給家屬院打電話，別跟同學(xué)吵架，知不知道？”

    初生牛犢不怕虎，禾兒雖然有幾分茫然，還是應(yīng)得認真。

    趙秀云又說：“奶粉你每天泡一杯，要喝熱水別貪涼，衣服洗完澡順手洗了……”

    總之話一籮筐，車轱轆來車轱轆去，方海聽了都會背，說：“是不是該吃午飯了？”

    學(xué)校有食堂，帶飯的孩子可以拿來熱，沒帶飯的可以打菜。

    二兩米飯五分錢，素菜五分，葷菜一毛，一頓飯就是兩毛錢。

    十三中為了方便學(xué)生回家，每個月月末放四天假，也就是說一個月上課二十六七天，要按這個伙食標(biāo)準(zhǔn)吃，一個月就得吃十幾塊錢。

    基本是沒人這么干的。

    趙秀云打量一圈，打飯拌自家?guī)У尼u菜的人多，免費湯泡飯的人也多，只點一個素菜的孩子是最多。

    禾兒聞見味道，饞得摸肚子，說：“mama，要去吃飯了嗎？”

    趙秀云說：“找找你高叔叔在哪?！?/br>
    今天是跟后勤借車送孩子上學(xué)，臨出門的時候高天不知道發(fā)哪門子病，說要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慈父。

    送高明去宿舍，不知道送到哪里去，還以為會在食堂，也沒有，真是叫人煩。

    方海眼睛好，盯半響才說：“在那呢?！?/br>
    高家父子已經(jīng)在吃飯，面對面坐著無話可說。高明見著趙阿姨一家才眼睛亮，筷子無意識地在菜里戳來戳去。

    人家都吃上了，還有什么好說的。

    趙秀云一家四口出校門，直奔國營飯店。

    學(xué)校食堂到底伙食不好，rou也是隔天供應(yīng)，孩子還在長身體，可不能少吃。

    她點四個rou，恨不得把禾兒撐暈過去，孩子摸肚子，說：“mama，一口也吃不下了?！?/br>
    方海把盤底掃光，說：“在學(xué)校要是吃不飽，你就到外面吃?！?/br>
    家里養(yǎng)得起，不差這偶爾一頓。

    禾兒還沒在外面花過錢，對她來說下館子不是件孩子自己能做的事，聽過也就忘。

    趙秀云對孩子沒有別的要求，就是吃得飽成績好，反復(fù)強調(diào)，下午又在窗外站著，看老師給學(xué)生排座位。

    初一一共五個班，禾兒在二班，高明在一班，王月婷在五班。

    趙秀云看完分班表已經(jīng)覺得不好，本來還指望幾個孩子能有個照應(yīng)，現(xiàn)在全沒了，一顆慈母心揉成團。

    高天抽完一包煙，過來催促道：“孩子都挺好的，我們也該回去了?！?/br>
    早知道要花一整天，他就不來了。

    趙秀云腳都挪不開，眼見家長都走光，就剩自己幾個，不得不嘆口氣說：“行，回去吧?！?/br>
    mama一走，禾兒的肩膀就垮下來，小眼睛紅紅的，別提多可憐。

    整個班數(shù)她年紀最小，家長剛剛還特意拜托過，班主任不免多照顧她幾句。

    “有事你就到辦公室找老師，知道嗎？”

    在禾兒面前，老師一向很有權(quán)威。

    她點點頭沒說話，放學(xué)以后還是下意識去找熟悉的人。

    王月婷說沒兩句，就急著回家，她哥進門要是看不到人，一準(zhǔn)要罵。

    高明拿著飯盒說：“我們?nèi)コ燥埌??！?/br>
    禾兒覺得要做一個堅強的孩子，想想說：“好，吃飯吧?！?/br>
    別看家里平常日子過得闊，孩子也很會精打細算。一葷一素一個人吃太多，兩個人的話點一葷兩素正正好，還分好你付一頓，我付一頓。

    高明吃著飯，跟好朋友分享說：“我爸給了我十五塊?！?/br>
    他爸給錢還是大方的，只要敢去要，都會給，尤其對他能上十三中這件事敞開荷包。

    禾兒先是偷偷摸摸看旁邊，才說：“mama給我二十，爸爸給我十塊?！?/br>
    她都分開藏得好好的。

    兩個人交流著班級情況，最后都很可惜說：“為什么我們?nèi)齻€不在一個班級？”

    禾兒更遺憾，說：“你怎么不住隔壁宿舍呢？”

    甚至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分別在學(xué)校的兩邊，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建。

    小孩子哪里知道其中的苦心，都是些情竇初開的年紀，要是不多加防范，只怕會出大事。

    他們這邊說話，趙秀云在回家的車上卻是沉默，還有點生氣。

    要不是高天一直催，她還會帶孩子們?nèi)コ赃^晚飯，看過澡堂才回，現(xiàn)在這個點，她心里不上不下的，琢磨著他們不知道吃上飯沒有，有沒有打到熱水，和宿舍的同學(xué)相處得怎么樣，越想越愁得很。

    方海也沉默，本來應(yīng)該安慰的，但是有外人在，一些貼心話不好說出口。

    苗苗就更發(fā)脾氣了，小姑娘從小跟著jiejie，已經(jīng)意識到什么，抱著雙臂不說話，表達自己的憤怒和抗拒。

    至于嘛這一家子。

    副駕駛的高天點支煙，被方海喝住，心想等我到團長，看我給不給你臉。

    他訕訕收起來，說：“孩子嘛，大了總要出去的?！?/br>
    一天沒帶過孩子的人，哪里知道心疼，趙秀云都不想理他，隨便“嗯”一聲。

    高天這個人，是有點看不起女人的，就是怕趙秀云的枕頭風(fēng)，態(tài)度上還算行，說：“我看你們平常是太嬌慣孩子了，這才怕她過不慣。像高明，我從來就不擔(dān)心?！?/br>
    不是他說，一個女孩子，吃好喝好穿好，將來還不是便宜別人家，還放話說不生兒子，簡直是有病，別是生不出來，看上他兒子做上門女婿才好。

    老高家的爺們，可不興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

    趙秀云反正心情不好，笑一聲說：“那是，你要管孩子，能讓他五歲上灶臺，胸口燙個大疤嗎？”

    什么都丟給女人，親爹都這樣，后媽作踐孩子有什么不正常的。

    高天也不心虛，說：“男孩子，有點疤怎么了。我平常在外面忙，顧不上也是正常的?！?/br>
    只比方海小兩歲，還是個營長，趙秀云尊重子弟兵，可沒法尊重他，說：“嗯，高營長當(dāng)然忙。”

    有些話，男人對男人才好說，方海接過話頭道：“我比你忙，也沒顧不上。你現(xiàn)在就忙不開，以后升職怎么辦？”

    他說這話，是因為高天想調(diào)到他手下做副團很久了，可惜能力不夠，一直沒爭取上。

    要說高天不把趙秀云放眼里，對著方海沒辦法，只能說：“哪里哪里，顧得上的顧得上?！?/br>
    趙秀云只覺得出一口惡氣，心情仍然不大佳，摸摸孩子的頭說：“要不要睡一會？”

    苗苗頭用力甩一下，擲地有聲說：“要jiejie！”

    可憐哦，趙秀云只得哄她說：“過幾天jiejie就回來了?！?/br>
    她現(xiàn)在可是能數(shù)到一千的孩子，哪里能被糊弄過去，說：“要二十六天！”

    她都聽見mama跟jiejie說話了！

    現(xiàn)在是媳婦離不開大姑娘，小女兒離不開jiejie，方海到家左右哄，自己也覺得家里安靜許多。

    夜里更是疲憊，因為苗苗不敢自己睡。

    這其實是意料之中，趙秀云拿上自己的枕頭，挪到女兒房間去，一連睡半個月，苦得方海想以頭撞墻。

    但是沒辦法，苗苗本來就膽子不大，他只能咬牙忍下來。

    就是總趁著孩子在書房做作業(yè)的時候動手動腳。

    趙秀云看著電視，拍開他的手說：“又鬧什么，孩子還在呢?！?/br>
    方?；鹜枚寄軣窳?，壓低聲音說：“苗苗啥時候能自己睡？”

    趙秀云覺得沒那么快，幸災(zāi)樂禍道：“恐怕要禾兒放假?！?/br>
    一個月一次假，一次放四天。

    方海想都不敢想，苦著臉說：“祖宗，再忍下去你男人該出毛病了。”

    趙秀云也沒辦法，想想說：“晚上你等等吧，孩子睡著我再過去?！?/br>
    方海就等這句話，姑娘一做完作業(yè)就催著她洗澡睡覺。

    苗苗覺得爸爸有點奇怪，眼睛滴溜溜轉(zhuǎn)看著他不說話。

    就這眼神，看得人都心虛，方海不自在的咳嗽一聲，說：“很晚了。”

    客廳沒有掛鐘，苗苗也不知道該是幾點，老老實實跟mama去洗澡，洗完鉆進自己的被子里。

    趙秀云盯著她睡，輕手輕腳下床，才進房間差點被嚇一跳，罵道：“輕點，弄醒了你給我等著?！?/br>
    別的不說，要是叫孩子看到這種事，今天把他頭剁下來當(dāng)球踢。

    方海是大火烹油，怎么燒都不盡興，磨得人沒脾氣，趙秀云手腳都懶得動，完事還得回隔壁房，否則孩子早上起來看不到mama還要鬧。

    漫漫長夜，方海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顆心泡在黃連里，對著天花板嘆氣，前所未有的想念大女兒。

    放假吧，禾兒快點放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