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2-西班牙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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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組成了你的生活?”一個聲音問道。 那聲音很快被轟鳴的火車搖動聲淹沒。周圍響起了嘈雜的談話和高笑,混合的難聞氣味鉆入他的鼻尖。蒲風(fēng)春睜開眼。 蒲雨夏睡在最角落,含著指尖,滿臉通紅,似乎是凍的。旁邊嘉好的座位被占了。那個瘦小的男人把行李連帶蒲風(fēng)春一起擠了進(jìn)去。 嘉好剛從廁所回來,氣勢洶洶地沖過去,把手上的水甩了男人一臉:“女人小孩的座位你也搶?”那男人懷孕的老婆就坐在走廊另邊,好說了沒兩句,兩個女人便爭執(zhí)了起來。嘉好是絕不認(rèn)輸?shù)模螞r她現(xiàn)在心情差到了極致。那男人木頭似的坐了會,在爭吵中自顧自去了艙尾抽煙。 前頭不遠(yuǎn),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正在地上撒潑打滾,尖利的哭聲刺滿了整個車廂,卻沒一個上去管。 真丟人。他安靜地坐著,望著窗外單調(diào)的風(fēng)光。他討厭這樣亂糟糟的地方。然而,即便他變得那樣小,身上的衣服還是那套違和的裝束。他的臉則白得均勻,像被墻粉刷過。是她畫的第一張。 但周圍的人沒表現(xiàn)出絲毫的驚訝。 他們看不見。蒲風(fēng)春總結(jié)。 回到這里,有什么意圖? “在你眼里,這些是什么?”那個聲音又問。 骯臟,混亂,低俗……他遮住半張臉,微微一笑:“生活本身。” 像嘉好不大喜歡他,他也不大喜歡嘉好。 對面的女人被嘉好粗魯?shù)爻吨^發(fā),驟然大哭,連聲叫她消失的老公,怎么也叫不著,狼狽之中,把一旁杯子里的水潑了過去。嘉好眼疾手快地一擋,只濺著了幾滴,剩下的全濕在女人的肚子上。女人徹底敗了。 嘉好心情極好地坐了回來。那頭男人終于回來,嘉好斜眼一瞟,一腳用力踩在他的鞋上。 她是個叫人得罪不起的女人。無論多小的事也要耿耿于懷,直到對方付出了讓她滿意的代價。 但他們是母子。盡管橫豎都看對方的行事不順眼,還是要湊合在一起生活。 下了火車,嘉好背著行李,抱著蒲雨夏走在前面,叮囑他:“你跟快一點?!?/br> 出了火車站,走了沒多遠(yuǎn),嘉裕就連同幾個人,不知從哪沖了上來。他在首,一巴掌打偏了嘉好的臉,一側(cè)立刻發(fā)紅。不等她反抗,幾個人一起擁上去把人就要拖走。 她掙扎幾下未果,順嘴就咬上了最近一個人的手。他高叫著叫人拉開。一片混亂后,他們還是很快將人帶了回去。 “你更討厭哪一方?”陌生的聲音再次發(fā)問。 有什么不同?只是一個人無法反抗很多人集結(jié)的力量,弱小無法反抗強(qiáng)大。在這泥沼般的環(huán)境里,除非意外逃離,否則每個人最終都會深陷其中。他們并不一定是自己心心念念地想要成為那樣——只是人基因里的天性,還有環(huán)境的逼迫和塑造。 他被嘉裕抱在懷里,說:“我不討厭他們。”嘉好是他的母親,嘉裕為他細(xì)心考慮過、做過很多事,那里還有教過他釣魚的小外公,小叔叔……他們都是他的親戚,都曾予他恩惠。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去討厭任何人,就是去辜負(fù)他們曾真心為他付出的一切。 “我不討厭任何人?!彼f。 “包括你自己?” 他沉默了會,笑開:“好吧,我知道了。你想聽實話。”他說,“我不討厭任何人,但偶爾會厭煩自己的無能?!笨傆羞@樣的時刻,看見自己重要的東西被奪走,在意的人被傷害,但自己卻無能為力,什么也改變不了。 “我只是討厭普遍的人性?!鳖嶔ぶ?,他說,“無論是看他們還是看我自己。作為人的卑劣無一刻消失。無論多偉大的家伙都會有他低劣的某一瞬間……” “凡是人的作為,都總令我失望。”活人尤甚。 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如此。好像是日積月累的失望堆積了起來,突然某天發(fā)生了質(zhì)變。 他問:“這一局,你想讓我做什么?” 那聲音沒有答話。 時間往前邁進(jìn)。 “這塊rou不錯,”嘉好站在rou攤前,翻動著一塊切好的,“金哥,留給我啊?!?/br> 叫金哥的攤主到她面前低聲:“你等會遲點來,動靜小點。” “怎么?”嘉好漫不經(jīng)心,打算溜達(dá)到別再看看。 “……上次給你留了幾根尾巴,我老婆罵了我一個禮拜?!苯鸶绨肟嗄槪八椒垮X全給掏出來了。你知道那幾天我怎么過的嗎?” 蒲風(fēng)春手里拎著兩袋菜,睜著眼抬頭看著。那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小、小好,”面前皮膚黝黑的男人漲紅著臉,遞出一袋玉米,“我家種的,你回去嘗嘗?!?/br> 嘉好翻了個白眼:“不愛吃?!?/br> “嘉好,”瘦猴似的男人收著工具,“你那窗給你修好了啊?!?/br> 嘉好在一旁磕著瓜子,皮吐了一地:“哦,”她眼瞧著男人自己收拾好東西,什么也不付,就轉(zhuǎn)頭回屋,“謝謝啊?!?/br> 男人背著包,搓了會兒手,沒敢跟上去。他半蹲身,和蒲風(fēng)春對話:“你mama最近忙不忙???” 這樣的事不停發(fā)生,好像沒有個盡頭。 “你媽之前租人家的房,還能租出事來!”嘉裕在書房里打轉(zhuǎn),“這下好了!挑的人好好一個家……你林叔叔是家里就那么一個兒子!你要人家怎么辦?” 因口角紛爭,意外殺妻。 “要不是她成天不正經(jīng),他們會吵架嗎!” 這他怎么知道?他又不在現(xiàn)場。 蒲風(fēng)春頂著那張不合時宜的白臉:“她都走了?!?/br> 嘉裕要來拉他:“你們兩個小孩,還能自己???跟外公走?!边B帶著那些錢財。 蒲風(fēng)春釘在原地:“我打算留下?!?/br> 等嘉裕走后,他朝蒲雨夏的臥室去。她正躺在地毯上,翻著一本童話集。窗簾拉了一半,她半身藏在陰影里,使散落的長發(fā)黑得更濃郁。白色連衣裙迭起褶皺,小腿則在連同地板一起散著脂玉似的光。 “在看什么?”他像往常一樣坐在一旁的墊子上,抱著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其中一本,翻開一頁,隨意地閑聊,“明天同學(xué)找我去打臺球,你去不去?” 她滾半圈,趴著搖搖頭:“你要聽嗎?故事?!?/br> 她讀了一段:“他從胸前拿起那朵美麗的白玫瑰,轉(zhuǎn)過身來,親吻了它。那個怪物也有一朵白玫瑰,每片花瓣都跟他的長得一模一樣。它也同樣吻了玫瑰,還用極丑陋的動作把它按在胸口……” 他揚(yáng)眉:“‘他’和怪物是什么關(guān)系?” “怪物……”她的目光落在房間里的穿衣鏡上,“就是鏡子里的他自己?!?/br> “故事叫什么?” “《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哦,”他沒看過,只是猜測,“公主是怪物?在生日那天才照到了鏡子?” “不?!彼f,“公主自然很漂亮的。他只是來為公主的生日表演,一個愛慕公主的侏儒,不起眼的小人物?!?/br> “你還知道‘愛慕’?”他對這類情節(jié)很不感冒,翹起二郎腿,靠得愜意,“來解釋聽聽?!?/br> “從下往上的一種……喜歡?”她仰視著他,試圖用自己的語言說出理解,“愛是喜愛、愛情,慕就是把自己的位置放低……”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塊巧克力,笑瞇瞇地遞出去:“不錯啊,懂的還真多。” 蒲雨夏默默接過,放到一邊:“我們班好像就有人在談戀愛,”她補(bǔ)充,“被老師抓住了。” 小學(xué)生談戀愛?過家家嗎? 他毫不在意地說:“那豈不是要分手了?” “過了兩周,那個女生和別的男生談戀愛,又被抓住了?!?/br> “……”這回他終于忍不住分出了點注意力,“換得挺快?。俊币舱媸峭Φ姑?。 “他們老有人傳,誰和誰在一起了,誰又暗戀誰?!逼延晗恼f,“我也不想知道的,但是前桌聊得太響了?!彼黄嚷牭搅撕芏喟素浴_實有點意思。 “有你的嗎?”他笑。 “好像……是有?!彼f,“她們突然來問我,和誰誰是什么關(guān)系?!?/br> 蒲風(fēng)春一頓:“還真有?”他問,“什么人,什么關(guān)系?” “可我不認(rèn)識他啊。”她納悶地說,“是個根本沒聽說過的名字。” “別跟那群人混在一起。”他不滿,“慣會給人找事。” 她懵懂點點頭。 “你生日是不是也快到了?”他想起來,又問,“想要什么?” 她想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是……那樣過吧?” 普通的生日,沒太多特別。蛋糕,蠟燭。吹蠟燭前,他讓蓮姨給他們拍了張合照。 他送了一個巴掌大的小仙人球盆栽,說:“這很好養(yǎng)的,放在陽臺,一兩個禮拜澆次水就行?!?/br> “可是我上次把花園里那盆大的養(yǎng)死了。”她小心接過,捧在手里,“它會開花嗎?” “原來是你?!彼籼裘迹霸趺磁赖??” “……那天中午太陽很大,土都快裂開了。我看它好干燥啊,就往它表面澆了兩瓢水……”后來就爛死了。 蒲風(fēng)春聽完,凝重盯著她手里的小玩意兒:“以后你別管了。我來養(yǎng)它?!?/br> 她不大情愿:“你不是送給我了嗎?”她還想給它裝飾兩個蝴蝶結(jié)呢。 “放在你那里。”他說,“但別給它澆水,真的?!彼肓讼胙a(bǔ)充,“加別的也不行。” “……它渴了怎么辦?” 他鄭重其事地說:“我會照顧它的!”你只會害了它! 她默默垂下眼。 “蠟燭都要融沒啦?!鄙徱虩o奈提醒,“到時候蛋糕都沒得吃?!?/br> 她連忙醒神,在生日歌里雙手合十,閉上眼許下一個愿望。 睜開眼時,有兩根短蠟燭已經(jīng)熄滅了。 “啊呀,這下子愿望要完不成咯?!鄙徱潭核?。 她竟還呆望了會,等又一只蠟燭熄滅了,才湊過去,把剩下六根一次性吹滅。 新出的拍立得相片已幾乎顯像完成。蒲風(fēng)春想了想,咬開油性筆的筆蓋,寫了行字: 「祝美夢成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