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不是真心想如此，剛才在花廳時就沖出去討個說法了。母親若是肯答應(yīng)我的條件，我這一輩子，任誰問，都只說是四jiejie救的人。”

    許夫人沉吟著，半天抬起眉眼，眼神柔和如水，一副慈母模樣：“你父親問，老太太問，你也不說么？可這件事，對外好辦。對內(nèi)卻不好辦。人人都知道錦心一整晚都跟大家在一處，怎么好端端地能坐了別的船，去救了人？”

    錦魚抿嘴淡淡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母親想我怎么說？我便怎么說?！?/br>
    許夫人右嘴角終于慢慢勾起：“你還真?zhèn)€伶俐的丫頭。你才回來，有些事不明白。那永明侯府是出了名的破落戶，江三郎更是京里出了名的繡花枕頭。咱們府上并不想跟這樣的人家作親?？梢膊荒墚?dāng)面拒絕。我提你六meimei，是因?yàn)闃且棠锉厮阑畈豢系?。這門親事自然做不成。不讓你嫁她，我倒是真真為了你打算。你若定要嫁他……以后可不許反悔?！?/br>
    原來那美少年姓江。繡花枕頭？她瞧著倒是安安靜靜極穩(wěn)妥的一個人。

    她想了想道：“我一個莊上長大的庶女，只有別人挑我的，哪有我挑人的？他好歹也是侯府出身，湊和湊和過，能差到哪里去？”

    許夫人挑著眼角瞧她，半天笑道：“你能替你姨娘作主？她好容易回府了，還會愿意再搬回莊上??？”

    想不到兩件事，許夫人都同意了。錦魚暗暗長出一口氣，嘴角好看地翹起：“牡丹花是rou質(zhì)根，喜歡土層深厚肥沃。虎尾蘭卻不同，根毛細(xì)弱，只能種在沙土里，不然活不下去。我姨娘和我都是虎尾蘭，太多的福氣，我們承受不起的?！?/br>
    炕上許夫人眼角的魚尾紋如波浪般慢慢漾開，笑道：“那便如此。你先回淺秋院去，沒我的許可不許踏出院門半步。告訴你娘安心準(zhǔn)備嫁妝吧。”

    交易達(dá)成，許夫人不再罰她跪下，而是輕罰她禁足。

    錦魚心情頓時輕松得像小鳥在樹枝上唱著歌兒般撒歡。

    她忙行禮謝過，踏著云朵一般飄回了淺秋院。

    *

    回到院里，叫她娘只管放心，說許夫人答應(yīng)替她在親事上作主。花廳偷聽的錯，許夫人罰她禁足。其余的都守口如瓶，

    秦氏將信將疑，可看錦魚滿臉喜色，便真的如言開始cao心起她嫁妝的事情。

    錦魚只安心呆在淺秋院。每日被秦氏逼著繡東西。她想想若是定了永明侯府，她也愿意早日嫁出去，便乖乖聽話，閑時也只是修修盆景，種種花草，讀書畫畫，日子過得極是悠哉清靜。

    這日午覺醒來，她正跟她娘兩個坐在窗前討論蚊帳的花樣子。

    她想繡百花，她娘卻偏讓繡百子。

    正僵持不下，王mama卻來了。

    秦氏忙問怎么回事。王mama只說是老太太要見錦魚。

    別的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

    錦魚回府兩個月，還是頭一回進(jìn)期頤堂。

    進(jìn)了院門，就見屋宇高聳軒昂。

    正房三間，梁柱都有懷抱般粗，俱涂著五彩漆。兩側(cè)各帶兩間耳房。

    左右綠漆廂房各有三間。

    天井里四角種著高過屋頂?shù)拈L青松，中間俱是平整青磚，恢宏中又帶著清幽樸拙，極有世家之風(fēng)。

    堂屋門口廊下，金絲竹簾外立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還有兩個青衣小童。

    見她來了，眾人俱朝她好奇地望了望。

    她也好奇地朝那兩個小童望了望。

    有丫頭打了簾子，通傳道：“五姑娘來了?！?/br>
    她進(jìn)了堂屋，聞得一股沉郁的藥香，也不及細(xì)看陳設(shè)，便被朝右引進(jìn)了梢間。

    就見右側(cè)靠窗有一排炕，老太太坐在炕桌邊，膝上蓋著朱砂色萬字薄錦被。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mama坐在她身后。

    侯爺身穿縹色家常圓領(lǐng)衫坐在對面紅木椅上，臉色嚴(yán)肅，也看不出高興不高興。

    原來她爹也在，難怪門外有小童。

    許夫人則坐在右手，臉上神色緊繃，似乎不太高興。

    炕前還有一排四張玫瑰椅，錦心坐在打頭一張上，靠近許夫人。見她進(jìn)門，抬起一雙杏眼，神色警惕萬分，好像防賊一般。

    錦魚穿過紫檀多寶格落地罩，上前行了禮，老太太便嘶聲道：“你也坐下回話吧?！?/br>
    她想了想，走到錦心身邊，坐在了最未一張椅上，靠近侯爺。

    屋里誰也沒說話，過了片刻，才聽許夫人道：“如今五丫頭到了，有什么話，你們只管問就是了?？次矣袥]有委屈了她。”語氣十分幽怨。

    錦魚心頭一緊。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事，這樣大張旗鼓，老太太跟侯爺同時出動。

    她定了定神，笑道：“老太太請問。”

    就聽老太太咳嗽了兩聲，有氣無力道：“花mama，你來問?！?/br>
    原來坐在老太太身后的老mama姓花。

    就聽花mama道：“今兒個敬國公夫人和永明侯夫人請了媒人上門提親。老太太跟侯爺都覺得突然。便問原委，才知道說是七月半放河燈，咱們府里的姑娘救了小公爺和永明侯府的江三爺?？赡侨粘四?，其他的姑娘明明都一直跟我們在一條船上。所以叫你來問問，可是你救的人？”

    錦魚不由奇怪地看了一眼許夫人。這么多天過去了，她還當(dāng)許夫人早都把一切事情安排妥當(dāng)了。難怪錦心見她一臉警惕。也不知道剛才許夫人怎么說的，她該怎么把話圓回來呢？

    就見許夫人做出端莊大方，一臉正氣的模樣，道：“你只管看我做什么，說實(shí)話便是。”

    實(shí)話真的能說么？錦魚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第8章

    錦魚想了想，才垂首恭謹(jǐn)?shù)溃骸澳侨漳赣H說不讓我去放河燈，我便呆在家里了。外頭的事情并不清楚。倒是香羅跟豆綠跑出去野了一晚上?！?/br>
    話沒說實(shí)，文章全留給許夫人來做。

    眼角余光中，就見許夫人緊攥著的袖口松了一松。

    “那日她們幾個小丫頭私跑出去玩。因那條船是五丫頭找人雇的，豆綠那丫頭便帶著一幫丫頭上了船。不想意外救了人。因敬國公府的人認(rèn)出了香羅，便以為是四丫頭在船上，千恩萬謝的上門來。我當(dāng)時摸不著頭腦，只得將錯就錯含糊認(rèn)了。又怕壞了四丫頭名聲，便說我也在船上。當(dāng)時只當(dāng)他們謝過也就罷了。因而沒跟你們提，心里也怕追究下來，你們怪我治家不嚴(yán)，讓丫頭們胡鬧。哪里想得到，他們竟然有了做親的心思？現(xiàn)在再去分說明白……卻怕人家不知咱們是無心之失，只當(dāng)咱們故意蒙騙，倒白白害了四丫頭的名聲！”

    這話圓得實(shí)在周全。八分真兩分假。

    錦魚暗暗點(diǎn)頭。

    不管誰救的，救人的都是侯府的人。

    她都一口否認(rèn)是自己了，侯爺跟老太太就算心里明白，也沒必要跟許夫人叫這個真啊。

    果然，就聽侯爺?shù)溃骸八难绢^的丫頭救的，算在四丫頭頭上，也不算太過。敬國公府倒是樁好親，永勝侯府卻是不成?！?/br>
    香羅原是錦心的丫頭?，F(xiàn)在做了她的丫頭，侯爺想來并不知道這個變動。

    這個節(jié)骨眼上，許夫人跟錦心不會沒事找事說什么。

    她自然也不會特意分辯，便垂頭做乖巧狀?？伤透杏X有一道目光射向自己。她警惕地微微抬頭，卻見老太太目光一閃，垂下了滿是皺褶的眼皮，像顆蔫了的老白菜。她不由暗暗心驚，老太太大概是知道真相的？找她來問是想給她一個機(jī)會爭這份功勞？

    可就算問明白了是她救的人，又能怎么樣呢？現(xiàn)在去跟敬國公府說救人的是她，毀了錦心，她娘脫籍的事也飛了，許夫人肯定跟她們母女不死不休。

    再說，老太太也好侯爺也罷，平時對她的事都不聞不問，不可能真的為她著想。這關(guān)鍵時候，別跑出來搗亂，壞了她跟許夫人的交易，她就謝天謝地了，怎么敢靠他們替她作主？

    她打定主意，便繼續(xù)做乖巧狀，低頭不語。

    就聽許夫人道：“我本來也覺得江家破落，那江三郎更是滿京出名的繡花枕頭，不是一門好親?？晌逖绢^是在莊子上長大的，京里知根底的人家未必愿意要她。我想著……這姑娘低嫁也有低嫁的好處，五丫頭嫁過去，怕江家只有拿她當(dāng)菩薩娘娘般供著的?！?/br>
    錦魚忙低下頭，卻聽老太太嘶聲斥道：“你們兩個，當(dāng)著兩個丫頭的面，議什么親！”

    就見錦心眉眼一轉(zhuǎn)，“端莊萬分地直直站起，禮儀周道地告了退。

    眼看著錦心體面離場，錦魚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厚著臉皮繼續(xù)留下，穩(wěn)坐如泰山。

    “你姨娘到底怎么教導(dǎo)你的？！你四jiejie都給你做了現(xiàn)成的榜樣，你卻連這點(diǎn)進(jìn)退都不知，還不趕緊下去?！焙顮旈_口就不耐煩地訓(xùn)斥。

    錦魚忍不住腹誹，你明知我在場還談親事，不知進(jìn)退的不是你么？倒好意思罵人。

    她只得起身，委屈道：“因老太太找我來問話，不知道老太太問沒問完，因而不敢擅作主張告退?！闭Z氣雖然軟叭叭的，意思卻再明白不過，算是駁了她爹景陽侯。

    話一說完，屋子里突然好像被扔進(jìn)了一坨大冰塊般，瞬間冰涼了幾分。

    這府里除了老太太，沒人敢這么頂撞景陽侯。

    錦魚突然有些后悔。小不忍而亂大謀，她現(xiàn)在還想求著她爹別來管她的事，怎么倒跟他鬧僵了？

    正想著說點(diǎn)什么找補(bǔ)回來，卻聽景陽侯恨聲道：“我本還想著給你找個好人家，不想你竟是這般不成器的東西。當(dāng)面都敢頂撞父母。既如此，你母親說得也沒錯，你也只配嫁到江家這種破落戶去。”

    錦魚：……果然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福來如水擋不住。

    正驚喜交加，不知該做何反應(yīng)，卻聽老太太也有氣無力嘶聲道：“罷了，既然你們兩口子都同意了，我這個當(dāng)祖母的也沒話可說。我也乏了。都回去吧。”

    謝天謝地，老太太果然也不想多管她的閑事了。

    錦魚只覺得懸著的心落了地，忙又看了許夫人一眼。就見許夫人暗暗點(diǎn)了下頭。

    她忙強(qiáng)壓心頭喜悅，臉色肅然，行禮告退出來。

    *

    秦氏聽說錦魚定了永勝侯府，十分不樂意。

    錦魚便拿許夫人的話勸她：“嫁個瞧不起我的人家，回頭我豈不受罪？他們家門第不差，只不過是沒錢。咱們也不缺錢。這江家既然高攀了咱們家，日后自然只有捧著我過日子的?！?/br>
    秦氏想想也覺得有理，便去四處打聽江家三郎本人。

    打聽回來便又更不樂意了。

    原來這江家三郎名叫江凌，跟錦魚一般，也是庶出，姨娘也是不得寵。

    只是他生了一副好相貌。據(jù)說三月三上巳節(jié)時，朝他扔香帕荷包的小姑娘，比小公爺還多，是京里出了名的美男子。

    永勝侯府一心想通過他結(jié)一門高親。自他過了十五歲，白夫人便帶他出來四處見人。

    可他尋常見了人，未語臉先紅，三棍子打不出個悶響來，木木訥訥，只會坐在一旁發(fā)呆。

    在各家大人們看來，他是文不能作詩，武不能開弓，是個好看的廢物罷了。誰家也不樂意把姑娘嫁給他。因而如今十八歲了，正經(jīng)親事沒攀上，反把名聲搞壞了。

    錦魚總共也不過遠(yuǎn)遠(yuǎn)見了江凌三面，半句話也沒跟他說過。倒也沒法子替江凌辯白。想了想道：“娘，我自來最喜歡養(yǎng)花，大不了，我把他當(dāng)朵花兒養(yǎng)著罷了?？偙饶敲婺靠稍鲄s偏愛多嘴多舌的人好。”

    秦氏無語，知道這親事錦魚自己是樂意的，便只得又叫人去打聽。

    回來說這江凌倒也并非一無是處。

    他從來不惹是生非，也無喝酒賭錢嫖妓等不良嗜好。

    雖只要出門，便常有姑娘追著他跑，他卻跑得比姑娘們都快。

    據(jù)說有一回不知道哪家姑娘厲害，把他堵在了宏福寺的一間禪院里，硬要生米做成熟飯，叫家里不同意都不成。

    他卻一跐溜爬到屋頂上硬躲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