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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阿歡睡得很沉,始終不曾醒。

    賀蘭守在床邊,閑來無事,瞧她長發(fā)有一縷恰巧落在床沿,便悄悄將那縷發(fā)絲攏到手中。

    觸感滑涼似水,落在掌心,似一泓墨色流泉。

    他慢慢分出幾縷,在指間纏了兩圈,試著編起小辮兒來。

    他指法并不熟練,動作很慢,仿佛在完成什么極為重要的事,小心翼翼地將發(fā)分成三股,再交錯起來,編成一條細細的麻花辮。

    見阿歡未被驚擾,他身子便微微傾下去一些,取來更多青絲,自娛自樂起來。

    這樣編了幾回,手法逐漸熟練,賀蘭正要繼續(xù),卻見一縷發(fā)絲忽然自他指縫滑落。

    他動作微微一滯。

    便見阿歡睫毛輕輕顫動,慢慢睜開眼睛。

    兩人已有數(shù)年未見。

    賀蘭一時難免有些緊張,人攥著她發(fā)梢,頓了一頓,才故作自然道,“你醒了?!?/br>
    阿歡手撐著床,慢吞吞坐起來。

    大概因為剛睡醒,表情懵懵的,還略帶困意,歪頭看了他會兒,沒有說話。

    修士不易疲憊,她本就比旁人睡得多些,醒后反應(yīng)也慢半拍,人想了片刻,忽然抬手輕輕撫上他臉。

    賀蘭下意識屏住呼吸,沒動。

    女孩指尖泛著涼意,仔細描摹著他的五官輪廓,從他眉間、鼻梁、唇角慢慢觸過。

    她的動作太輕,幾乎稱不上觸碰,卻仿佛清風拂過水面,在他心頭泛起波瀾。

    數(shù)年過去,他已是青年模樣。

    阿歡如今、是覺得他與過去相像,還是……

    思緒尚未理清,臉頰忽地一緊。

    阿歡竟忽然用力捏了捏他臉頰。

    “瘦了。”

    阿歡微微皺眉,似乎有些不滿。

    她抬手一招,桌上瓷碟中的糕點便輕飄飄地飛了過來,在空中停頓一下,穩(wěn)穩(wěn)落在她掌心。

    阿歡捻起一塊,遞到他唇邊。

    賀蘭下意識張口銜住。

    原先想說的話,被這小小一塊糕點攪亂,全然忘盡,人直過好一會兒,才嘗出一點兒桂花甜香。

    又過了片刻,才從這莫名舉動中,體會到她獨有的關(guān)心。

    賀蘭垂著眼,笑意漸漸漫上來,又被克制著,不肯笑得太明目張膽。

    他便只是淺勾唇角,輕輕哼了聲,“本少爺這般貌美,哪怕清減了些,亦是體態(tài)風流?!?/br>
    只是話音落下,才想起自己如今、已近弱冠之年,再說這般驕矜言語,到底不太合適。

    臉頰不免微微發(fā)燙。

    阿歡卻好似沒覺出任何異樣,點了點頭,認認真真贊同,“賀蘭,最好看?!?/br>
    那笑意忍不住漾開,盈上他眉梢眼角,人笑了片刻,才反覆住女孩貼著他臉頰的手,輕輕握住。

    “阿歡。”

    他的聲音放得極輕。

    女孩嗯了一聲,軟軟的,不知是回應(yīng),還是疑惑。

    賀蘭極少會用名字喚她。

    兩人的世界實在太小,小得幾乎容不下旁人,只要開口,便知道是在和對方說話。

    可此刻,賀蘭卻靜了一會兒,又喚了聲,嗓音極溫柔。

    “阿歡,我回來了?!?/br>
    那話語中仿佛還有著些別的什么,阿歡想不明白,便也不去想,只是微微仰頭,認認真真邀請道,“那,一起喝茶?!?/br>
    兩人又回到之前的相處模式。

    賀蘭不再提起前塵舊事,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未曾發(fā)生。

    阿歡素來寡言,他成年以后話也漸少,性情逐漸內(nèi)斂,不再似從前張揚,三兩句話就被激得跳腳。

    兩人同處一室也沒聲音,賀蘭只時??此瑫r常偷偷看她。

    有時候阿歡只是坐在窗邊發(fā)呆,他也忍不住看,看得久了,目光落在別處,卻還是能想象出她的模樣。

    那套劍法他已嫻熟至極,可他仍是勤耕不輟,獨自持劍,一式一式地反復(fù)演練。

    阿歡有時也來觀劍。

    并不點評,只安安靜靜地看。

    視線落在他身上,帶著些許怔然的意味,又像穿過他,望著很遠的地方。

    每到這種時候,心頭總是酸澀。

    亦有些難言的慶幸。

    還好她找到的是自己。

    若她找回的是旁人,若那人不肯如她意,待她冷淡幾分,或心意有所屬,阿歡難免要多出許多傷心難過。

    可她找到的是他。

    哪怕她心中仍有人影,那影子也總歸是在他身上投下的。

    賀蘭握緊劍柄,一念起意,將劍勢運得更快。

    他難得生出些孩子氣的心思,忽然極想賣弄一番,一瞬轉(zhuǎn)腕變招,寒光破空,劍光疾掠而過,離阿歡衣角不過寸許。

    換做旁人,早在變招之時,便已退避。

    可她卻分毫未動。

    賀蘭心下一驚,明知絕不會傷到對方,卻仍是生生逆轉(zhuǎn)劍勢,一時間只覺心跳如鼓,竟有些惱羞:“你就不怕我失手?”

    阿歡眨了眨眼,走近幾步,抬頭看著他,語氣仍是淡淡,“賀蘭,不會傷我?!?/br>
    賀蘭微微一愣。

    他想笑,卻又有些酸意浮上心頭。

    這樣的信任,也是因為從前的那人嗎。

    他張了張口,正想說什么,卻聽阿歡繼續(xù)道:“在王府,你也保護我?!?/br>
    賀蘭一怔。

    還在人間界時,他誤以為阿歡是只剛化形的小花妖,總怕她被道士抓走,的確花了不少心思。

    賀蘭靜了片刻,“不過是些小事,我早都忘了。”

    阿歡卻很認真,“我沒忘?!?/br>
    “……是嗎?!?/br>
    賀蘭低低應(yīng)聲,垂下眼眸,卻覺心頭微燙。

    心中那點埋藏極深的不甘,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消散。

    有時,夢中事仍舊來擾。

    夢醒時天未破曉,四下皆靜,唯有窗前玉蘭氤氳一縷淡香。

    每到此時,他總是想,阿歡是否也會夢見那些往昔。

    而在夢里,那些她與另一個人的紛繁往事中,是否也偶爾映入一點今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