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上坡下坡，誰不是這樣走？……

    許思文還在適應(yīng)輪椅。電動輪椅單手就能cao作, 按動機械按鈕，輪椅還能直立起來，帶動她走路, 幫助康復(fù)。路楠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好奇得很, 許思文跟她去院子里聊天說話，留宋渝和宋滄姐弟倆在客廳枯坐。

    宋渝并不歡迎路楠的來訪。她難以用平常姿態(tài)跟路楠打招呼，只是礙于女兒在場，不能流露絲毫怯懦和不樂意。路楠和許思文一離開, 宋渝立刻瞪著宋滄：“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的話，你一定不會在家里等我們?！彼螠嬲f，“姐, 你欠她一句對不起?！?/br>
    “我沒有什么可說的?！彼斡辶⒖叹芙^, “你站在她那邊，思文也想讓我給她道歉。你們誰替我想過？再說了, 那天扇她一巴掌可不是我, 是許常風(fēng)?！?/br>
    “后來在路上呢？你遇到她，你不是也動手了嗎？”宋滄看著她, “還有美術(shù)館的畫展?！?/br>
    宋渝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是高宴？高宴說的？”

    高宴和沈榕榕事發(fā)之后都沒有立刻告訴路楠這件事。

    強行奪畫的是高宴，把畫扔進(jìn)縈江的是沈榕榕。蔣富康報警之后, 三人去派出所錄口供，蔣富康聲稱那幅畫價值兩百萬, 聽到這個數(shù)字, 沈榕榕忽然哭了。她哭得又傷心又富于技巧, 哭聲與控訴巧妙間隔，絕不會讓鼻音和眼淚打斷自己想說的話：從蔣富康和她戀愛，到她全心全意為他的繪畫事業(yè)花錢出力, 到蔣富康悄悄傍上有錢人，再到蔣富康冷暴力和她分手，還將她畫在畫上，公開展覽。

    辦案大廳里回蕩著沈榕榕的聲音。她說得那么脆，那么清晰，蔣富康想阻止也無能為力，就連暫時被手銬拷在鐵管上的小偷也忍不住破口大罵：“人模人樣，比我還爛！”

    “我的朋友看不下去，幫我出頭。如果你真的要索賠，你找我好了。他講義氣，我不能讓他的義氣害了他。”沈榕榕抽泣，吐字清晰，“蔣富康，你說你不喜歡你mama起的名字，她希望你富有、健康，但你嫌這名字太土，不肯用。你的筆名，jk，還是我給你起的。你說我這不好，那也不好，和你在一起只會妨礙你的發(fā)展。那怎么畫了我的這張畫，能值兩百萬？”

    連高宴也不知道她是真哭假哭，但感染力極強。來辦案的、查案情的群眾三三兩兩舉起手機拍視頻，交頭接耳地問“jk是誰”。蔣富康如坐針氈，匆匆忙忙起身，表示不追究了，立刻就要走。

    不料民警居然攔下他：“不追究了？那你寫個聲明吧，我給你們作見證?！?/br>
    沈榕榕拿到字據(jù)，和高宴手牽手快樂地跑了。

    兩人當(dāng)時不知道宋滄和路楠分開，誰都不敢把這事兒講出來，生怕惹得熱戀的倆人生氣。情侶之間的矛盾，旁人最好是不摻和，沈榕榕深諳此道。后來得知他倆分手，那這件事兒就更不值得提起了，平白惹得路楠生氣而已。

    只是宋滄通過高宴請求沈榕榕幫忙時，沈榕榕才忍不住告訴路楠，當(dāng)日在美術(shù)館里發(fā)生過什么。

    “……我媽是個得理不饒人的性格。”許思文說，“而且非常固執(zhí)，天底下除了我舅舅，我覺得沒人能說得動她。她管理著我外公外婆留下來的產(chǎn)業(yè)，是比較強硬的。”

    她和路楠站在青翠的草坪上，臉色蒼白，短短的黑發(fā)像絨毛一樣。

    “路老師，我不知道要怎么樣才能表達(dá)我的歉意?！痹S思文用尚能活動的左手牽著路楠，誠懇得像發(fā)誓，“我只想你知道，我從醒來開始，一直一直想著你。我做事情欠考慮，舅舅把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都告訴了我，我才知道我給你帶來了多大的麻煩?！?/br>
    “……”路楠咬著嘴唇沉默。

    她偶爾會想到，許思文那日如果不遵從肖云聲的要求，如果不從自己窗臺上跳下去，她的人生也許不會發(fā)生任何的變化。這對她來說是一樁意外，是禍?zhǔn)?，但這件禍?zhǔn)乱驗楹透鞣N各樣的人產(chǎn)生牽連，比如宋滄，比如楊雙燕，反倒成了一面鏡子。路楠從這天降的鏡子里，看到一路走來的自己。她未愈合的傷口，耿耿于懷的痛苦，所有應(yīng)該在歲月里被填補完整的往事，全都以殘缺面目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無法簡單地以“好”或者“壞”來給所有的遭遇下定義了。

    而在追查真相的過程里，路楠唯一不停感到懊悔和難過的，是她明明察覺許思文狀態(tài)不對，卻沒有及時準(zhǔn)確地，緊緊地拉住她的手。

    “沒關(guān)系?！甭烽]有說謊，“你好好地活著，我非常、非常感激?！?/br>
    女孩的手很涼，被夏季的太陽怎么曬都曬不熱似的。她和許思文手牽手，很低很認(rèn)真地說：“我最后悔的就是當(dāng)時沒有阻止你。如果重來一次，我會擋在窗戶面前，我絕對不會讓你選擇這條路?！?/br>
    許思文匆匆忙忙抹去眼淚?！啊覜]有別的辦法。”她低著頭，小聲說，“我對不起燕子，我又……我想解釋，但她不肯給我這個機會。她離開學(xué)校之后，我們再也沒見過?！?/br>
    許思文只知道楊雙燕現(xiàn)在在慈心精神病醫(yī)院，但宋滄也無能為力。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夠接近楊雙燕。

    路楠卻忽然牽起她的手：“我們?nèi)ヒ娧嘧影??！?/br>
    許思文睜大了眼睛：“怎么見？”

    路楠看了一眼時間。如果現(xiàn)在立刻出發(fā)，那他們是有可能在中午之前抵達(dá)慈心的。楊墨這一天中午會固定去慈心探望楊雙燕，時間合適的話，他們會在醫(yī)院門外與楊墨的座駕碰上。

    許思文卻猶豫了。她忐忑地緊緊勾住路楠的手指，路楠卻不給她任何猶豫的機會。她拍拍許思文的肩膀，大步走回別墅，大聲喊：“宋滄！”

    宋滄應(yīng)聲站起。宋渝厲聲喝道：“聽我把話講完！”

    宋滄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頭問：“你跟思文說過‘對不起’嗎？”

    這個出人意料的問題讓宋渝愣了很久。宋滄已經(jīng)大步走出室內(nèi)，路楠很久沒有用這樣活潑的語氣喊過他，他揣著幾分雀躍來到她面前：“什么事？”

    路楠面上卻是冷冷的，但沒有之前那種顯而易見的憎惡了。她掃了宋滄一眼，并不與他對視，邊走向許思文邊說：“帶我們?nèi)ゴ刃模覀冊贍幦∫娨淮螚钅??！?/br>
    許思文和宋滄對上目光，宋滄微微搖頭。許思文不由得轉(zhuǎn)向別墅門口，宋渝正站在那里。母親的固執(zhí)一如她的想象，懷著對路楠的愧疚，許思文垂下了眼皮。

    宋滄今天開的是送貨的面包車，許思文的輪椅可以固定在車后廂里，宋渝原本也想跟著一起去，但被許思文拒絕了。“你跟路老師道歉了嗎？”許思文仍用這個問題來堵她。宋渝終于開始遲疑，她的目光掠過路楠平靜的臉，僵持很久，才沉默著下了車。

    路楠對得到宋渝和許常風(fēng)的歉意絲毫不帶任何期待。有，當(dāng)然很好，沒有，也不會對她產(chǎn)生任何的影響。她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坦然。車子在海邊的道路上行駛，窗戶開了一般，海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紛亂。她習(xí)慣性地打開車頭的儲物格，從里面拿出用慣了的發(fā)圈。扎起頭發(fā)的時候她忽然愣住了，為自己這已經(jīng)固定在記憶和行為之中的習(xí)慣，為現(xiàn)在仍在車?yán)锓潘陌l(fā)圈的宋滄。

    “……你剛剛跟你jiejie吵架嗎？”路楠問。

    “沒有?！彼螠娲穑爸皇撬f話嗓門比較大。”

    路楠扎好了頭發(fā)，扭頭看窗外景色。車廂中的沉默令人感到壓抑，恰在此時，后廂的許思文快樂地喊：“這里！這里就是我最喜歡的海灘！”

    長長的舊海堤往大海延伸，有人正坐在海堤上釣魚，云層的影子像活物一樣，在海面上滑動?！拔耶嬤^這里！”許思文問路楠，“你看過我的《奏鳴曲》嗎？”

    路楠笑道：“當(dāng)然，上面還有你的簽名，swing。那幅畫我很喜歡，你常常畫你自己嗎？”

    許思文搖搖頭：“我畫的是燕子。”

    陪她在無眠的深夜里徘徊海邊的女孩，陪她迎接晨曦和光明的女孩。《奏鳴曲》是許思文送給燕子的禮物?？上н€沒畫完，燕子已經(jīng)離開了。

    路楠從后視鏡里看許思文。許思文靜靜注視窗外寧靜的海灘，眼里有水光閃動。

    她醒來之后決定選擇另一條贖罪的道路。哪怕在這條道路上，她必須一次又一次地回溯自己的卑鄙、懦弱和曾犯下的錯。如果見了面，楊雙燕會原諒她嗎？和許思文一樣，路楠突然對會面的結(jié)果忐忑起來。

    在慈心精神病醫(yī)院門口等了大約半個小時，路楠便看見了楊墨的車子。

    那日和楊墨不歡而散，路楠不知道自己留給楊墨的那句話是否產(chǎn)生過震動。但車子果真在路楠和許思文身邊停下了。

    車窗降落，楊墨打量正依靠電動輪椅站立的許思文，許思文喊了一聲“楊阿姨”。

    楊墨長久地沉默。這沉默讓路楠燃起了希望：“燕子想見思文嗎？”

    “……跟我來吧。”楊墨說。

    車子停在慈心病院后方，醫(yī)院里原來另有一處更僻靜的療養(yǎng)地，在一座小山腳下，需要步行兩百多米。許思文cao縱電動輪椅滑行，楊墨看她cao作，忍不住問：“你剛剛不是能夠走嗎？”

    “走得不遠(yuǎn)，這個輪椅是要充電的?！痹S思文解釋，“我平衡還不太好掌握，只敢在比較熟悉的地面走路?！?/br>
    “這個重嗎？”楊墨問了很多問題，得知許思文現(xiàn)在只有左手能靈活活動，她很吃驚，“那你以后怎么畫畫？”

    “看康復(fù)的情況吧。”許思文回答，“不行的話，我用左手也可以畫。”

    那日與路楠見過一面后，楊墨久久地想著她的最后一句話。她因為不肯傾聽女兒的真實想法已經(jīng)釀成大錯，思量再三，終于還是在第二日探望楊雙燕的時候，提了提許思文。楊雙燕恢復(fù)得很好，急性的精神障礙沒有給她造成太多不可逆的損害，楊墨以為聽到“許思文”名字，她會變得激動，但楊雙燕卻始終平靜。平靜地詢問，平靜地回答。

    她那些真誠的感情已經(jīng)被藥物和大腦的自我保護(hù)機制，蒙上了難以撕破的厚重紗帳。

    “她也想見你?！睏钅K于說，“燕子問過我，你現(xiàn)在怎么樣?！?/br>
    療養(yǎng)所有好幾間小樓，共享一個大院子，都是單人居住的病房。楊雙燕總是在院里的小亭子下等待母親。有時候看書，有時候?qū)憣懭沼?，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習(xí)慣。

    這一日，楊墨帶來的客人令楊雙燕愣了很久。沒人跟他說過她銷聲匿跡之后肖云聲對路楠做過什么，她還以為路楠的來訪只是奇妙的巧合。許思文一直不敢搭話，只是打量楊雙燕。楊雙燕比她記憶中圓潤了，說話和笑，都是淡淡的。

    楊墨等人把空間留給兩個女孩子，遠(yuǎn)遠(yuǎn)走開了。宋滄到處亂逛，觀察院子的布置，路楠沒話找話地跟楊墨聊天：“我以前見過你的，你的店離我家很近，我在你店里買過一盆黑背天鵝絨。是你給我包扎的?！?/br>
    楊墨吃驚：“是嗎？”

    路楠：“你當(dāng)時說，那是一盆很好的植物，一點土一點水，就能不停地長葉?！?/br>
    她告訴楊墨，夜間她把黑背天鵝絨放在窗臺外面通風(fēng)，不料就這樣掉了下去?！暗诙煳液驮S思文就出事了。這會不會是什么預(yù)兆呢？”路楠說。

    “你信這個？”

    “不信的，但人有時候總會不由自主思考這種問題?！甭烽Υ穑澳銢]有過嗎？”

    “燕子出事的時候我也想過。為什么總是我，我沒做過什么壞事，女兒又是那么好的孩子，為什么我們要遭遇這些糟糕的事兒？我不明白。”楊墨看著亭子里輕聲交談的兩個女孩，許思文邊哭邊說話，楊雙燕卻還是很平靜、很疏淡的一張臉，“其實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沒有答案的?！?/br>
    “……那應(yīng)該怎么辦？”路楠很真誠地問。她也被一些需要不停詰問的事情困擾，無法擺脫。

    “繼續(xù)走下去就是了?！睏钅π?，她的臉上有歲月的紋路，目光精干，講話干脆利落，“上坡下坡，誰不是這樣走？年輕的時候總覺得什么事都要有個答案、有個清晰目標(biāo)才好繼續(xù)，其實誰不是跌了跟頭再爬起來，跨過幾道坎，傷口就不痛了。”

    “你不怕再遇上更壞的事情嗎？”

    楊墨忽然看她：“你呢？你怕嗎？你遇到的事情可不比我們的輕松?！?/br>
    “……有一點?！甭烽π?，“一開始發(fā)生的時候，以為自己的人生就這樣完了，名譽被毀，家里人不理解，男朋友責(zé)備，而且沒人為我澄清。不過現(xiàn)在好像，也就那樣，能過去的?！?/br>
    楊墨看她，目光像母親看自己的孩子。“你一定做了很多事情吧？能從許思文的事兒查到燕子，還有我前夫那個兒子身上，你的決心比我大多了。我想保護(hù)自己孩子，你呢？”

    警方早已公布調(diào)查結(jié)果，許思文墜樓與路楠無關(guān)，相關(guān)的謠言也都是捏造。路楠知道已有的惡劣印象無法輕易扭轉(zhuǎn)，但在這不停前進(jìn)的三個月里，她的目的不停、不停地產(chǎn)生變化，從為了“自己”，到為了兩個被傷害又無法發(fā)聲的女孩子。

    “……為了彌補遺憾吧?！甭烽f，“我曾有機會幫燕子和許思文，但我當(dāng)時沒有做到底。我以為問候幾句，表達(dá)關(guān)切也就夠了，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但我后來一直不停地想，這樣不夠的。她們太小了，遇事之后想到的解決辦法太窄了。我其實是可以幫忙的，但我錯過了機會。”

    “這個年紀(jì)的小孩子，要顧慮的事情一點不比我們的少?！睏钅c頭，“路楠，燕子昨晚跟我說，她愿意作證。為肖云聲、章棋和梁栩曾對她做過的所有事?！?/br>
    和楊雙燕告別時，她忽然緊緊拉住路楠。

    “對不起，路老師。”從許思文口中得知一切，楊雙燕迫不及待地要跟路楠說話，“你幫助過我的事情，我寫進(jìn)了日記本里。我不知道肖云聲為了控制我，一直偷偷地看我的日記，他知道了你說過什么、做過什么，所以才會遷怒你?！?/br>
    路楠對她笑笑：“不是你的錯。”

    “……你要小心。”她說，“他一天不進(jìn)去，說不定還會想辦法對付你。他這個人有仇必報，誰傷過他，他是一定會報復(fù)的?！?/br>
    路楠心中忽然一動，下意識看向宋滄。

    宋滄正跟許思文在不遠(yuǎn)處小聲說話，和她們拉開了一段距離。

    “……你確定嗎？肖云聲手里有你參與欺負(fù)燕子的視頻，你確定真的可以拿著它去報案嗎？”宋滄已經(jīng)問了第三次。

    “去吧，沒關(guān)系?！痹S思文不停點頭，“我不怕，我現(xiàn)在真的一點兒也不害怕?！?/br>
    “燕子原諒你了嗎？”宋滄問。

    “……她說，她說她理解我的害怕，知道我是迫不得已?！痹S思文聲音越來越小，“但她永遠(yuǎn)不會原諒我。”

    宋滄把抽泣的許思文抱在懷里，撫摸她剛長出來沒多久的新頭發(fā)。“這是應(yīng)該的。”他喃喃道，“做錯事的人，是要受這樣的懲罰?！?/br>
    傍晚時分，門忽然被敲響了。

    敲門的人很有節(jié)奏，小心翼翼，像是試探。

    肖云聲正靠在床頭抽煙，他手機里是“故我堂”的微博，已經(jīng)不知道翻來覆去看了多久。

    敲門聲仍在繼續(xù)，他想起父親似乎不在，只得下床。

    從貓眼里看到的，是一個戴著口罩和鴨舌帽的年輕男人。肖云聲暗笑一聲，打開了門。

    “章棋？”他叼著煙，沖門口的章棋噴出一嘴的煙氣，“你來干什么？你不是也跟梁栩一樣，背叛了我嗎？”

    “我是被逼的，聲哥。”章棋忍受著煙味，拉下口罩，“我就是想立刻告訴你，宋滄和路楠今天去了許思文家。我估計許思文醒了之后，他們還會有下一步行動。我們怎么辦？聲哥，我都聽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