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汗？！”將領(lǐng)瞪大雙眼，他的手足發(fā)麻，顫聲道，“什么叫先汗？”

    汪古部的首領(lǐng)裝模做樣地嘆道：“你原來還不知道，右翼的刺客，趁亂入了汗廷，殺死了大汗。大王子是大汗唯一的、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當(dāng)然得在此時折返，主持大局?！?/br>
    圖魯大喜過望。那將領(lǐng)卻是如喪考妣?？伤麤]有辦法，黃金家族的威望高如山岳，在滿都海福晉尚在，汪古部為支撐，王子已經(jīng)成人的情況下，無人敢覬覦他的王位。

    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當(dāng)機立斷，立刻下馬替圖魯松綁，跪地請罪道：“昨日是屬下冒犯了，還請王子不要怪罪。屬下立刻就送您回金帳。王子請?！?/br>
    圖魯卻沒有動作，那將領(lǐng)一愣，突然恍然大悟，忙跪地道：“臣恭請大汗回歸金帳。”

    士卒們跟著磕頭，山呼萬歲。

    圖魯這才露出笑意，志得意滿地對差點和他一起被流放的人道：“你們都回去，記得多帶些人，來參加登基大典。”

    他的盟友們個個歡天喜地。他們一下就明白了圖魯?shù)囊馑?，行禮道：“大汗放心。我們即刻就去?！?/br>
    語罷，他們皆騎上快馬，回去傳遞消息，調(diào)來更多的人馬，以壓下汗廷可能有的反抗。

    察罕還在帳中與其他臣子爭論，垂死掙扎。他道：“你們都忽視了一個人，昨晚大哈敦可也是去見了大汗，還在帳中待了那么久，她完全有足夠的時間，殺死大汗，在威逼利誘小哈敦，做出大汗被刺客謀害的假象。你們想想，金帳的護衛(wèi)那樣穩(wěn)固，刺客怎么可能越過重重守衛(wèi)進來，還沒被發(fā)現(xiàn)全身而退！”

    其他臣子聞言心的確是突突一跳，但他們下意識地忽略這種可能，他們道：“怎么可能。大汗武藝出眾，大哈敦又是個孕婦。”

    察罕道：“可大哈敦不是一般的孕婦，你們別忘了，大汗的武藝是她手把手教的，她親征瓦剌時，腹中一樣有胎兒在！”

    旁人暗罵道，你既然知道她親征過瓦剌，有不世的功勞和勇武，為什么還要在她占盡上風(fēng)時和她作對。大汗已經(jīng)死了，唯一的繼承人是她的兒子，該怎么說還用想嗎？更何況，她殺大汗，的確是太勉強了。

    于是，他們繼續(xù)反駁道：“可大汗也不是一般人，大哈敦即便能夠可以和大汗搏斗，也不可能無聲無息殺了他吧?！?/br>
    “對啊，對啊。而且昨晚大王子闖宮，還是大哈敦帶他來向大汗請罪，大哈敦的謙卑與忠誠，我們都是有目共睹。她要是想反叛，干嘛不索性趁亂動手。”

    察罕脫口而出：“那一定是她知道了，大汗準備……”

    話到嘴邊，他又生生地咽了下去，他能怎么說，他敢怎么說，難道要說，是大汗早知兒子要造反，非但不阻止，反而做了個套子等孩子鉆嗎？

    其他人卻起了疑心，逼問道：“大汗怎么了，他準備什么。察罕將軍，你可要注意說話！”

    察罕被問得滿頭大汗，正不知如何開口時，帳外忽然傳來一陣sao動。侍衛(wèi)匆匆來報信道：“不好了，大哈敦聽了大汗的死訊，悲痛之下早產(chǎn)了！大汗已經(jīng)帶汪古部的人趕去了?！?/br>
    大汗？大汗明明已經(jīng)……察罕忽然回過神，明白他們說得是大王子圖魯。汪古部的人也來了……

    他一時目瞪口呆，仿佛雷驚的□□，一聲都叫不出來。這時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已經(jīng)板上釘釘了。

    他們道：“快，快去準備祭祀，為大哈敦祈福?！?/br>
    圖魯先前的喜悅，被母親突然的生產(chǎn)嚇得一絲不剩。他向母親的斡耳朵中狂奔而去，他對母親的情感，與對父親的怨懟截然不同，而是極度的依賴與尊敬。

    產(chǎn)室內(nèi)，滿都海福晉慘叫連連，這是她的第四個孩子，也是她生得最艱難的一個孩子，畢竟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她聽到接生婆驚恐的聲音：“不好了，孩子的腳先出來了！塞回去，快塞回去！”

    她感受到那一塊血rou，又被硬生生地塞進她的腹中，那種撕裂的痛苦，讓她幾乎馬上要暈過去?？伤€掛念她的兒子，她的圖魯，她的烏魯斯，她要是死了，君弱臣強，他們根本沒有還手之力。不行，不能這樣，黃金家族必須要延續(xù)下去，必須要在她的子孫身上延續(xù)下去。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終于，她聽到了孩子細弱的哭聲。她的眼前一片昏花，身上的衣物全部被汗水浸濕，仿佛從水底鉆出來一樣?？伤€記得問道：“是男孩，還是女孩。”

    接生婆在她耳邊道：“恭喜大哈敦，是個小王子?！?/br>
    滿都海福晉的心一松，她道：“很好?！?/br>
    她再次從昏迷中醒來時，一睜眼就聽到了兒子圖魯?shù)泥ㄆ?。她勉強動了動手指：“哭什么?！?/br>
    圖魯歡喜地撲上前來，他的淚水就像下雨一樣，打濕了滿都海福晉的面容。他道：“額吉，你終于醒過來了。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我還以為！”

    滿都海福晉一驚：“什么，居然過去了這么久。快，去昭告其他五萬戶，說你額吉是被右翼的刺客殺的?！?/br>
    圖魯忙按住她，笑道：“這個兒子早已做了?！?/br>
    滿都海福晉又道：“那就去赦免被你額吉關(guān)押的人，叫他們帶著人趕來汗廷?！?/br>
    圖魯?shù)溃骸澳睦铣紓兌荚诤雇⒆×艘煌砩狭?。您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br>
    滿都海福晉露出欣慰的笑容，她道：“我的小鷹終于長大了。不過，還有一件事，你一定是忘了?！?/br>
    圖魯調(diào)皮道：“我不信。您說說。”

    滿都海福晉沉聲道：“去告訴他們，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烏魯斯的尸首。右翼擁立的那個大汗，那個濟農(nóng)，是一個冒牌貨?！?/br>
    仿佛一道驚雷從天而下，圖魯大驚失色：“什么，不可以，為什么要這么做！”

    滿都海福晉緩緩合上眼：“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你的位置穩(wěn)固。你想要亦不剌拿你軟弱的兄弟當(dāng)令箭來威脅你嗎？”

    圖魯卻還是連連搖頭，他的眼中又涌出淚水：“可那是我的弟弟，那是您的兒子，您不是一直教導(dǎo)我們，我們是同父同母的至親骨rou??！”

    滿都海福晉深吸一口氣，極力忍下淚水：“可我也教導(dǎo)過你們，一切要以家族和蒙古的利益為先?！?/br>
    圖魯?shù)溃骸凹幢闵釛墳豸斔梗乙砟沁呥€有嘎魯，即便宣稱他們倆都是冒牌貨，與右翼的一場惡戰(zhàn)也是免不了的。既然都要打，為什么要先舍棄我的弟弟呢？”

    滿都海福晉道：“可你的弟弟已經(jīng)被迫登基為汗了！我們雖然暫時壓住了汗廷，可其他部落心中難保不會動歪心思。他們會扯起烏魯斯這張虎皮，來拉攏盟友，威脅汗廷。”

    圖魯?shù)溃骸翱晌沂情L子！我們手中有四個萬戶，那些小部落應(yīng)該知道誰才是正統(tǒng)?！?/br>
    滿都海福晉腹中一陣陣抽痛，她無奈道：“你怎么就是不聽話呢？”

    圖魯?shù)溃骸澳f過，沒有主見的人，是當(dāng)不了汗的。其他的事都可以聽您，唯有這件不可以。您要相信我，我一定能既打下右翼，又救回烏魯斯的！”

    他起身奔了出去。滿都海福晉望著他的背影，驚呼道：“不要，圖魯，你打不了的！”

    可無論她如何哀叫，她的孩子也聽不見了。

    第二日，圖魯就下令，廢除屠殺喇嘛的禁令，被捕僧侶和民眾全部無罪釋放。而逃往右翼的牧民，只要愿意回來，一律既往不咎。

    新汗的政令，一掃往日的血雨腥風(fēng)，上上下下無不歡騰。而這消息，足足過了半個月才傳到了遙遠的鄂爾多斯。

    永謝布部的首領(lǐng)亦不剌太師與鄂爾多斯部的首領(lǐng)滿都賚阿固勒呼俱是大驚失色。他們想到了滿都海福晉會與達延汗決裂。事實上，他們?nèi)杖掌谂蔚木褪堑酆笙酄?，漁翁得利。但他們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滿都海福晉會贏得這么快。達延汗在她手底下居然連一個回合都走不過來。她還把弄死達延汗這個屎盆子扣在他們頭上。

    亦不剌太師忍不住大罵：“巴蒙圖克這個廢物。成日去漢人邊上耍威風(fēng)，我還以為他多么厲害，結(jié)果就這？！”

    滿都賚阿固勒呼已是脊背發(fā)涼：“這可怎么辦。那可是滿都海！”

    他們倆面面相覷，心知自己都在這位大哈敦手下吃過敗仗。

    亦不剌太師忽然眼前一亮，問道：“新汗的政令中，有沒有提及烏魯斯？”

    探子道：“汗廷稱恩和汗被我們劫持?！?/br>
    亦不剌太師大喜：“到底是女人，還是舍不得孩子。這下好了，立刻以恩和汗的名義下令，說圖魯與滿都海殺死大汗，篡奪汗位?！?/br>
    滿都賚阿固勒呼瞪大眼睛：“這有人信嗎？”

    亦不剌太師咬牙道：“圖魯當(dāng)晚不是闖宮了嗎？汪古部不是圍了汗廷嗎？編圓了就好，這事不在是否可信，而在有人愿不愿意信！”

    滿都賚阿固勒呼也回過味來：“快，我們得搶先一步，派出使者，許以重利，去拉攏盟友?！?/br>
    亦不剌太師道：“對，更何況，我們最大的盟友，不正住在你這里嗎？”

    滿都賚阿固勒呼道：“李越……明廷這兵，是發(fā)也得發(fā)，不發(fā)也得發(fā)！”

    張彩剛剛從月池的帳篷里，憂心忡忡地出來，就被亦不剌和滿都賚阿固勒呼帶隊堵了回來。張彩眼見他們的面色不對，強笑道：“二位這是怎么了，我們御史剛剛歇下了，有事不妨和我說。”

    亦不剌太師一把將他推開，琴德木尼將他扯了過來，皮笑rou不笑道：“這事你做不了主。還是見你的靠山去吧！”

    一眾人氣勢洶洶地沖進來，月池被時春攙扶著起身，她道：“二位首領(lǐng)這么著急，可是出了大事?！?/br>
    滿都賚阿固勒呼急赤白臉道：“我告訴你，李越，你們漢人必須發(fā)兵，達延汗死了！”

    這消息太驚人了，月池與時春俱是目瞪口呆，張彩更是直接叫出聲來：“什么，這消息可靠嗎？”

    亦不剌咬牙：“可靠得不能再可靠了！”

    聽了這話，短促的驚嚇就化作了狂喜，月池又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面上的笑意卻絲毫不減，一個個兄弟和戰(zhàn)友的面容在她眼前浮現(xiàn)。她和時春的雙手緊握，看到彼此的眼眶有些濕潤。

    時春歡喜道：“他終于死了，死得好！這個王八蛋，他早就該死了！阿越，咱們的仇，終于報了?！?/br>
    月池嗯了一聲，她自到蒙古來，從來沒有這么暢快過，暢快得想要放聲大笑，笑過之后，她卻道：“可惜沒能親手殺他。”

    時春道：“這有什么。他死在我們挑撥的內(nèi)斗之下，與我們親手殺他又有何差別，實在是太好了?！?/br>
    “好個屁！”滿都賚阿固勒呼卻在此時叫嚷道，“他媽的，關(guān)鍵是，滿都海說是我們派人去刺殺的達延汗！你們明不明白，這屎盆子扣我們頭上了！”

    月池面上的笑意一滯，時春暗自嘀咕道，這關(guān)我們屁事。

    亦不剌太師補充道：“這還不是最糟的。圖魯如今登基，不再清剿喇嘛余毒，估計再過數(shù)月，左翼的內(nèi)訌就會平息，屆時滿都海生產(chǎn)后的身子也養(yǎng)好了，他們一定會打過來了。我們不能坐著等死，必須先下手為強?！?/br>
    月池這才回過神，明了他們的來意。本來指望帝后內(nèi)訌，兩敗俱傷后，他們才出手收拾殘局。誰知，滿都海福晉一擊致命，左翼非但沒有傷筋動骨，反而倒打一耙，他們當(dāng)然開始慌了。

    月池的大腦飛速轉(zhuǎn)動，她掩住口，坐下道：“這可是大事。幾位先別急，或許我們可以喝杯茶，慢慢說。”

    滿都賚阿固勒呼哼道：“快說慢說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給個準話吧，你們到底發(fā)不發(fā)兵？”

    第270章 江頭未是風(fēng)波惡

    要是做成，足以一步登天，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

    張彩眼見情勢不好， 他忙道：“您誤會了，我們是什么身份，發(fā)不發(fā)兵哪是我們說了算的。這得要皇上下旨啊?！?/br>
    琴德木尼在一旁補刀：“哎， 張彩， 你當(dāng)初求我找李越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得。你說， 李越李御史，是你們漢人皇帝的伴讀，情誼之深，可以比擬成吉思汗與木華黎，只要他說話， 什么都求下來。這可是你的原話，你忘了？”

    張彩被堵得一愣， 時春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忙道：“哈敦，這可是天大的誤會。求官求銀，我們御史當(dāng)然是要得下來?？蛇@種大事，萬歲自有圣裁，怎么可能都聽我們的。要真是如此，我們當(dāng)初也不至于被貶官了?！?/br>
    亦不剌太師道：“當(dāng)初你們是在漢人境內(nèi)， 情況如何，你們的皇帝當(dāng)然看得清楚。可是現(xiàn)在， 你們卻深入韃靼腹地，想怎么說還不是由你們。

    這等于是當(dāng)面要挾他們謊報軍情，去把大明的軍隊騙過來了。看來這群人是急瘋了， 要是不答應(yīng)， 輕則皮rou之苦， 重則殺身之禍。張彩想到此，一時寒毛卓豎。

    就在這時，李越開口了：“幾位先冷靜下來。事態(tài)或許并沒有惡劣到非戰(zhàn)不可的地步。汗廷那邊是如何對待恩和汗？”

    這一句與亦不剌太師不謀而合，恰問在點子上。亦不剌太師微微露出些笑意：“他們說，恩和汗是被我們脅迫。”

    這可真是一招臭棋，哪怕直斥烏魯斯叛亂也要這么說要好，這可不像是滿都海福晉的手筆，難道真是慈母之心，教人失了方寸。

    月池想了想道：“這么說，我們還可以繼續(xù)打著恩和汗的旗號。太師、滿都賚阿固勒呼王，我們有恩和汗在手，有黃河天險和大青山為防御，日前又引進了上千的部民，何不暫且安守鄂爾多斯，一邊去與瓦剌聯(lián)絡(luò)以他們?yōu)闋恐?，一邊去細細查探滿都海福晉的身體狀況后，再做決斷?！?/br>
    時春道：“正是，瓦剌被滿都海福晉趕到西蒙古，那里寸草不生，天氣酷熱，哪里比得上這里水草豐美。您要是主動邀請，告知情況，他們豈會不來?！弊詈枚冀谢貋?，三方鬧成一團，這樣，大明的西寧州一帶就能輕快許多了。

    誰知，亦不剌太師卻冷笑道：“你還真是想得美，連扯回瓦剌你都想得出來。”

    滿都賚阿固勒呼怒道：“你就是打算我們?nèi)綖榈乇P戰(zhàn)做一起，你們漢人就好一鍋全端了吧！”

    月池道：“這怎么會。在下也不想蒙古再陷入混戰(zhàn)之中。瓦剌一旦南下，恩和汗與新汗的勢力就會相當(dāng)，我們大明再在一旁做支持狀，屆時議和，分地而治，不是很好嗎？退一萬步講，就算在下真有這個心思，我們大明的軍隊也沒有那個本事。在下是怕，他們來了，反而拖后腿?！?/br>
    “是嗎？”亦不剌太師的目光如禿鷹一般，“可這不是力量的問題，而是誠意的問題。他們沒本事無所謂，只要出個人頭，牽制汗廷的一部分軍力，對我們來說就足夠了?！?/br>
    時春脫口而出：“這不是擺明讓我們的人來當(dāng)靶子，幫你們分擔(dān)火力嗎？”

    亦不剌太師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你們要是兵多將廣，來當(dāng)主力也行吶。我們也愿意輔助。”

    時春起身逼近一步，怒道：“這絕無可能！我不會拿將士的性命來做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