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鬼打墻
接到高陽依的電話時虞越有些意外,她甚至下意識想掛斷。 自從去了公立學校她們的聯(lián)系就逐步減少,高陽依有兩個圈子要打理,虞越本來也沒什么事可打擾她,后來更是不敢。 十一月底的寒風卷來了細細的雨沫,夾著濕意的冷空氣鉆透衣料,虞越的舊棉服穿太久洗太多早已不夠保暖,她搓著雙手來到家附近的小馬路上,過了紅綠燈就是高陽依約定的地方。 崎嶇不平的路面積著水坑,簡易小攤歪歪斜斜的支在路口,湯鍋冒出的白煙在蒼涼夜色中吸引著夜歸人的食欲。高陽依坐在一張折迭桌邊,大衣與塑料凳之間墊著圍巾,她雙手放在膝上,坐姿優(yōu)雅得像在音樂廳聆聽演奏。 虞越坐下時老板端著一大碗麻辣燙送到桌上,還有兩個小碗和勺子。 “好香啊?!备哧栆揽粗诶苯酚屠镂孱伭拇箅s燴,從簽筒取出一雙竹筷,夾起碗中粉色的丸子,咬了一小口嘶聲道:“最近口腔潰瘍還沒好?!?/br> 深口大碗里葷素面食堆得滿滿當當,虞越懷疑高陽依把所有菜品都點齊了。她裝起一小碗食物慢慢吃著,心里揣度高陽依為什么突然約自己見面。 麻辣燙的濃香刺激著嗅覺,然而味道卻不盡如人意。湯汁太多佐料,食材也是各種合成品,連她都覺得低劣有害。 其實虞越也是第一次吃麻辣燙。以前沒有這個閑錢,現(xiàn)在味覺被致夐提升了,她竟然會嫌棄自己所屬階層最愛的小吃。 她有什么嫌棄的資格?這里才是她的家,是她真實的世界。 裝滿食材的泡沫箱堆放在結(jié)著油垢的地面,老板用剛剛放下抹布的手攪動湯勺,從塑料桶里撈出一把豆腸丟進鍋內(nèi)。一對小夫妻吃完結(jié)賬,丈夫掃碼付款后嘀嘀咕咕:“才那么點就要叁十多,回家煮幾包方便面再加兩根王中王也比這管飽?!奔柴Y而過的電動車濺起路邊一灘污水,沒被潑及的男人一口濃痰啐到馬路牙子上。 眼前的女孩出現(xiàn)在這里就像虞越誤入致夐一樣,都不應該。 “以前在致夐,我是不是讓你很有壓力?” 衣服沾上油條帶起的湯汁,高陽依遞給虞越一張紙巾,不是桌上皺巴巴的廉價卷筒紙,而是獨立包裝印著外文的消菌紙。 虞越徒勞的擦著已被布料吸透的污漬,高陽依沒有急著索要問句的答案,她盯著對街交替顯示的紅綠雙色,稀少的行人車輛自顧避讓著來來往往,它們的指示形同虛設(shè)。 成為人群的焦點似乎是高陽依與生俱來的使命。她漂亮,活潑,多才多藝,顯赫的家世給了她無盡的寵愛。然而當你什么都能輕易得到時,飽和過度的滿足欲反而會變得空虛。 很多人在這種空虛下開始追求異乎尋常的刺激,高陽依不喜歡那樣。她的家教很好,又被規(guī)訓得不夠徹底,于是一些帶有反抗意識的正義之舉,就給了她突破常規(guī)的滿足。 她以為自己是帶著善的意識去做常人之所及,但是當她在不屬于自己的環(huán)境中試圖扎根時,高陽依才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她的照顧。 虞越靜靜聽著高陽依在那所學校從被仰望到被冷落,眼神卻飄向街尾的派出所。前后的店鋪都關(guān)了,獨有那道藍底白字下的人堅守著安危。她的身體里應該還殘留著罪證,可是她沒有勇氣呈上去。 “我自以為周到地為大家料理好一切,卻沒想過別人想不想要這樣?!?/br> 高陽依低下頭,神色沮喪地說著那些人對她的厭煩。 “大小姐,我們馬上就要分班了,沒有余力陪你玩。” “你可不可以回到你的城堡,不要再用你的權(quán)杖向我們發(fā)號施令。” 她明明是在幫助他們改變啊……可是就連那個人,都開始疏遠她了。 “他說我只是一個過客?!?/br> 公立學校的文娛活動很少,高陽依的更新并不頻繁。但是在僅有的幾條動態(tài)中,一定會有那個男孩的身影。 圖書館燈下的惺忪睡貌,辯論賽上的神采奕奕,手捧獎品的自豪得意……每一次都是借由拍自己,而儲存著那個人的點點滴滴。 “你很喜歡他嗎?” 愁霧散去,濕漉漉的大眼睛亮出明爍的光,可是眨眼之瞬,它們又被另一道陰翳縛住。 虞越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多愚蠢。 如果不夠喜歡,會在拍攝結(jié)束后還留在那里嗎?會勉強自己去融入他的世界嗎?又會這樣小心翼翼地不敢承認嗎? “那戚會長呢?” 高陽依拽下一根冒到眼前的細發(fā)。揪住的時候很疼,但當它甫一離開頭皮,疼痛感知立即停止了不適的傳輸。 “以前我以為和他的未來是一個早已寫定的結(jié)局,那是一個人人稱羨的Happy End,我自己也沒什么不滿?!?/br> 她將那根頭發(fā)纏到指上,長長的一縷緊緊箍住細嫩的皮rou。 “離開致夐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故事的走向不是只有一條路徑?!?/br> 夜間巡邏的警車泊回派出所前的停車位,虞越拌著碗里的泡面,看到下車的有位女警。她的動作頓住,吃了太多調(diào)料的舌頭發(fā)干,喝水的姿態(tài)恰好避過感受到注視望向這邊的警察。 “我被通衢大道旁的阡陌小路吸引,那里本不是我該去的地方,它雜亂而隱蔽,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危險——又或者,有著寬廣潔凈的大道上看不見的原野風光。” 高陽依的話近在耳邊,虞越腦中卻刮起強風。風吹散了高陽依的初戀悸動,吹亂了她心里壓制的掙扎。許許多多的字眼同時涌現(xiàn)出來,它們一起躥到喉嚨口,虞越忍著癢意刪改排列著,許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戚會長也能和你去冒險?!?/br> 這是和她沒有關(guān)系的一句話,也是現(xiàn)在最安全的一句話。 虞越感覺被人捏緊的心在她放棄掙扎后漸漸安穩(wěn)。膽小鬼,她唾罵著自己,卻又向陰影里縮得更小。 高陽依望著虞越忽明忽暗的神情,以為她和別人一樣是在苦惱怎么勸導自己回歸正途。 “你不知道,他喜歡一切被安排得井井有條,任何超出預估的情況,他都——”高陽依搖著頭,似在斟酌即將出口的話。“你猜他碰到橫生面前的枝丫會怎樣?一般人撥開就好吧?過分些就把它折斷。” 虞越想不出還能有什么答案。也許戚況周會低頭避開? “戚況周會把整棵樹連根拔除。” 致夐校內(nèi)多被樹木圍繞,入秋后它們一日比一日消瘦,孟冬的朔風頻起落葉飄零殆盡,余下一片蕭颯枯景。 不久前學校主路上的行道樹統(tǒng)統(tǒng)被挖除,偌大的校園內(nèi)只??蔹S的草地與一些常青植物作伴,那些僻靜地帶不能移栽的野生樹叢,也都蒙上了一層綠化防寒布。 虞越以為大規(guī)模的園林休整是學校準備來年春天重塑校貌而為,鐘訚卻告訴她都是戚況周的主意。 “他心里的草鋤不掉,只能折騰礙眼的樹?!?/br> 驅(qū)走那句陰陽怪氣的話,虞越直覺否定道:“不可能。戚會長那么聰明,不會用最麻煩的方式處理?!彪S手就能移除的障礙,他怎么會費事去復雜化? “只要樹還在,他每一次路過都會被影響。早早把根源祛除,才能一勞永逸?!?/br> 虞越還是不相信的直搖頭,高陽依嘆息一聲?!八娜松鷱膩頉]有節(jié)外生枝,你們當然看不見那樣的他?!?/br> 食指已被長發(fā)束到漲紅,高陽依松開發(fā)端,細發(fā)自然的一圈圈放松,血液重新暢流,但勒緊的印痕仍陷在rou里。 “有件事不用假設(shè)我也知道——”高陽依定定看向虞越,堵住她和其他人一樣的想法?!八矚g的只是作為高陽依的我。但我可以是別人,是你們不認識的任何人?!?/br> 胃被撐太滿,虞越有些想吐。 其實她也不想一直吃,可是又冷又慌,如果沒有不斷把熱乎的食物裝填進肚,她完全不知怎么掩飾自己。 高陽依說的每一個字她都清清楚楚地聽進耳朵,每一句話卻讓她的腦子越來越糊涂。 虞越不明白。高陽依,不就是她么?假使她可以換個名字換個環(huán)境,但身為高陽依的言行思維,早就組成了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控制著那具rou體。 人不可能擺脫出生以來習得的所有認知,那在無形中積累的意識塑造了完整的她,哪怕后來吸收的新知取代了從前的她,也仍舊存在一部分原始的她作為基礎(chǔ),這是她不能憑空抽取丟棄的本我,否則她自身也將消弭。 “我覺得,戚會長沒有那么膚淺,他喜歡的一定是全部的你?!?/br> 是作為高陽依的她,也是不愿作高陽依的她,總之她只會是高陽依。 這場夜會終究還是成了無效交流。高陽依在手機上點了幾下,起身拿圍巾蓋在腕上。 “這些都是深加工食品,你還是少吃點?!彼н^的丸子還在碗中,一輛賓利從街尾開來,虞越與高陽依揮手,公主回到了她的移動堡壘,車輪駛向繁華城區(qū)。 “老板,打包盒多少錢?” 回家路上虞越想起讓高陽依特別傷心的那句話。 可她覺得那個男孩說的沒錯。 高陽依的父母最多再給她一個學期,玩心就該收束了。之后他們會怎樣呢?有太多一眼就可以看到的障礙需要克服,即便高陽依能堅持抵擋一切,那個男孩又值得她那樣做嗎? 本來就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強行改變路徑只會撞得兩敗俱傷。 到家時父母已把虞越出門前他們還在組裝的電子配件清點完,mama掃著地上的雜屑笑說:“就回來啦?我還說晚點讓你爸去接你呢?!?/br> 第一次有同學約虞越晚上出門,聽說就在附近,父母讓她九點之前回來,現(xiàn)在還不到八點。 “也沒什么事,就聊聊天?!庇菰桨汛虬蟹诺阶郎??!巴瑢W點了好多麻辣燙,我們吃不完就打包了,全是大碗里干凈的沒動過?!?/br> “哎你別打開,我們不餓,留著明天當菜吧?!?/br> 虞越僵了一下,點頭說好提著塑料袋進廚房。 電視里一檔法制欄目播到尾聲,受害女子最終指認了侵害她的罪魁禍首,嫌犯鋃鐺入獄,主持人平板的聲調(diào)祝福受害人為自己打開新生,并提醒大家小心生活中罪惡的靠近。 “這姑娘以后可難嫁人了?!?/br> “唉,爹媽也苦啊。” 虞越把垃圾拾掇好,低頭走過只有五平米的客廳。 老房子緊緊湊湊要住叁代人,生活區(qū)域隔了又隔,每處都只有豆腐塊大小。虞越在廚房水槽洗漱后,又到僅容一人蹲下的衛(wèi)生間清洗私處。 她聽見手機響了,蒙在衣兜里的聲音鈍鈍的,持續(xù)不斷。她沒有加快手下動作,洗完該收拾的雜務也一樣沒落。 大約二十分鐘后,虞越才回房查看手機,前端顯示著鐘訚好幾條已取消的視頻邀請。 又來了。 虞越按下接聽。 屏幕里的人沒想到這次立即被接通,鏡頭對著他昂起的側(cè)頜,視角很快上移到淺笑的眉眼。 “想你了?!睖卮嫉穆曇艉寐牭讲辉摮霈F(xiàn)在這間陋室。 虞越找出一邊藍牙耳機戴上,把門鎖好,坐到床邊。 “脫衣服。” 鐘訚靠上身后彈軟的床墊,室內(nèi)燈光半昧,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屏幕中的女孩褪下老土陳舊的衣衫,被埋沒的鮮嫩rou體躍然眼前,飽滿的乳峰上還有他昨晚留下的青紅印記。 沒有暖氣的房間陰冷漏風,虞越裸露著身體輕顫,牙齒甚至開始打戰(zhàn)。 耳機里那道迷人的聲線說出低俗下流的狎語,他用言詞代替動作,隔著百里之遙恣肆褻昵。虞越掐著手心僵舉手機,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房門,恐慌的心令體溫降到冰點。 單薄門板上只有一道半松落的門栓,脆弱得只要有人用力一推它就會當即報廢。虞越的雙耳中一邊是鐘訚的yin詞浪語,一邊是門后父母的閑談。 男人的喘息近得像是出自她的腦海,但又比自己的幻想更真切地砸在耳膜。發(fā)燙呼吸對她下達命令,虞越看到鏡頭轉(zhuǎn)向他胯間猙獰的粗物,在濃密毛發(fā)的映襯下,越顯丑陋駭人。 “你看它無家可歸的露在外面,多可憐。它好想回到溫暖濕潤的窩xue,被緊緊套裹吸納……我的jiba套子現(xiàn)在是不是也想它了,嗯?” 抻到極限的神經(jīng)在鐘訚說出“舔它”那刻徹底斷掉。虞越緊按關(guān)機鍵,惡心的畫面消失,漆黑屏幕隱隱倒映著她模糊的臉。 她突然抽了自己一巴掌。 “婊子?!?/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