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6)
埋首文書的顧烈聽到狄其野無奈的嘆息,然后脖子一重。 狄其野站在椅子后面,彎下腰來,抱著他的脖子,腦袋還埋在他的肩脖里,溫熱的呼吸掃在皮膚上,鬧得顧烈脖子發(fā)癢。 你文書上抖了墨,顧烈好笑地拍拍狄其野的手,你我還未在一起,如此似乎于禮不合。 到底是誰給顧烈灌輸?shù)目贪宄绦颍移湟昂苁呛闷妗?/br> 我是不守禮的,我不在乎什么于禮不合,你守你的,你別動就是,狄其野壞心地說。 顧烈的手握在狄其野的小臂上,雖然說著什么于禮不合,到底是沒舍得動。 顧烈 嗯? 狄其野咬咬牙,沒有說話。 他心想,這人肩膀雖寬,卻又不是那種虎背熊腰,怎么就什么都非得往自己背上背呢? 他埋在顧烈肩脖,聲音被衣物手臂擋住,聽起來有些甕聲甕氣的,像是明明被寵著卻還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的小孩。 顧烈忽然憂心道:你生辰幾月? 狄其野的腦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無所謂地答:這輩子的?我哪知道? 那前世呢? 一月一日。怎么,要給我過生日?狄其野新鮮道,一點都沒有前世對大校們集資買的蛋糕那副嫌棄模樣。 已經(jīng)過了。 明年給你過。 狄其野抬起頭來,看著顧烈好看的下巴,好奇地問:怎么突然問這個? 顧烈有些赧然:我老了。 不算上輩子,都足足大了九歲。算上上輩子,顧烈都可以被罵做是老不修了。 狄其野不以為然,順嘴占顧烈便宜:算上前世,你該管我叫哥。 反了他了。 顧烈不動聲色:巧了,姜揚他們都以為我把你當兒子養(yǎng),這么算,你該管我叫爹。 狄其野氣跑了。 顧烈繼續(xù)埋首文書。 那夜入睡的時候,顧烈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肩膀,忽然輕笑了兩聲。 那夜他睡得很好。 第78章 情不自禁 燕朝都城。 街道樓坊滿目蕭條, 能找著門路逃跑的, 都已經(jīng)跑了出去, 找不到或者不敢跑的,都在等待楚軍破門而入的那天到來。 百姓們竊竊私語,他們聽說, 大楚兵神狄其野已經(jīng)快要打過來了。 然而這些流言,并沒有傳到宮里去。 楊平過得醉生夢死,他不敢醒過來, 于是只要能夠讓他活在夢里的, 不論是烈酒、鴉_煙還是安神藥,他都通通倒進嘴里去。 他生怕清醒一時片刻, 一旦想到最終城破國亡的下場,他就控制不住要痛哭流涕。 宮里的侍人心里都很害怕, 大部分躲在自己負責伺候打掃的宮殿里,一小部分擅自聚到了楊平寢宮, 他們想,就算楚軍要殺,殺的也是楊平, 總該放過他們這些無辜的可憐人。 因此楊平的寢宮倒是比平時還要熱鬧, 侍人們怕他清醒過來對他們又打又罵,于是都積極地給楊平添酒添藥,還奏樂歌舞,服侍得比往常還要盡心。 這日有侍人來報,說王后沒了, 死因是小產(chǎn)后身體虛弱,沒能熬過去。 楊平木木呆呆的應了一聲,繼續(xù)喝著酒。 但侍人們又承了封信給楊平,說是王后宮中找出的遺書。 這才讓楊平感了興趣。 他想,想必是王氏愛慘了他,臨死前戀戀不舍,為他寫了情真意切的殷殷囑托。這么一來,他們帝后的感人愛情,也成了一段佳話了。 楊平美滋滋地打開一看。 柳氏入宮被賜去子藥,隨后深居后宮,日日與你相伴。你命人從你的愛妾腹中挖出你的兒子,棄尸荒野。楊平,你如此狠心無情,老天爺豈能留你活命? 楊平驚怒交加,捏著信大喊:誰!是誰寫的反信!是誰! 見他如癲似狂,嘴角溢出白沫,侍人們一擁而上,把烈酒拌著鴉_煙往他喉嚨里灌,生怕他發(fā)瘋。 片刻后,楊平又安靜下來,臉上是茫然的笑容,手中的杯子自動往嘴里送著美酒。 侍人們松了一口氣,奏樂聲歌舞聲又響了起來。 宮外一條不起眼的小道上。 布衣粗衫的王氏緊緊握著娘親魏氏的手,她們跟在楚軍密探身后,急急上了一輛馬車。 密探坐在車前,趕著馬車向城門而去,向城門守軍賄賂了十兩銀子,就成功出了城門,一路向秦州的楚軍大營而去。 馬車飛馳向前,王氏忍不住掀起車簾,望向越來越遠的都城城門和還看得見一角的燕朝皇宮,回想起宮中那段荒謬不堪的日子,終于有了逃出生天的實感,她再也忍不住熱淚,伏在親娘魏氏的懷里痛哭起來。 魏氏瘦小的臂彎攬著女兒,就像女兒小時候被人欺負哭之后,她唯一能做的那樣,溫柔地拍撫著女兒的背。 她又是心疼又是覺得閨女能干,她們母女真的都活下來了,一定,能夠過上好日子的吧? * 燕朝都城中的流言還是挺準的。 狄其野確實快要打到都城了,他已經(jīng)兵臨奏豐城下。 盡管狄其野總感嘆著玄明死后,北燕再無可戰(zhàn)之將,但該打的仗還是要打,不止是他閑不住,而且他很需要借機發(fā)泄?jié)M心的憋屈。 哪兒說理去啊,從來都是他狄其野讓別人憋屈,這下子被顧烈天羅地網(wǎng)罩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說起來還是他狄其野不占理,這就讓狄其野無可奈何。 那何以解憂?唯有打仗。 這一仗打完,顧烈就要去秦州大營與姜揚匯合,方便狄其野去打畢嶙阻陸翼。 下回再見,就是顧烈被迎入燕朝都城,準備登基的時候了。 之前狄其野并不覺得顧烈登基這事有什么,可事到臨頭,他卻再也不能不當一回事了。 他畢竟又不是真的沒心沒肺。 顧烈對狄其野這副有氣發(fā)不出來的郁悶模樣早有心理準備。 狄其野這個人,雖然前世也是任性妄為,但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如果說他只為他自己著想,就實在是太冤枉他了。 如果不是顧慮部下的性命,狄其野何必非要弄得孑然一身。 但他這種顧慮,確實也是從他自己出發(fā)的。想離開他保命升官?求之不得。想跟著他為他犧牲?想都別想。 上輩子顧烈被他這種擰巴氣得要吐血,這輩子,顧烈確實有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一個不肯虧欠他人的人欠了債,就是狄其野這副模樣了。 可憐嗎?可憐。 舒服嗎?舒服。 顧烈一看他就想笑,雖然心里笑兩聲又心軟,打奏豐城之前,看狄其野還是這副吊在獵網(wǎng)里的困狼模樣,好笑著問:玩成語接龍嗎? 顧烈記得狄其野提過,在他原在的那個遙遠時代,無聊的時候,他喜歡讓手下大校們陪他玩這個。 狄其野躺在躺椅上,蔫蔫地說:你起頭啊。 酒后失言。 這是狄其野頭一回在他面前喝醉,顯擺四字詞的時候,說的第一個詞。 狄其野應該也是想起來了,側(cè)過腦袋來看著顧烈,接道:言多必失。 這么些麻煩,都是從言多必失開始的。 顧烈接上:失魂落魄。 狄其野接得更快:魄蕩魂飛。 顧烈對著眼前這只曾經(jīng)令他魄蕩魂飛的幺蛾子笑了笑,一字一頓地接口道:飛蛾撲火。 你是不是故意笑話我,狄其野咬牙狐疑道。 顧烈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這是何出此言? 狄其野垂眸細思,從躺椅上站起來,越想眉頭皺得越緊,然后幾步走到顧烈身邊,跳坐在大案上,低頭看他:我先前一直分不清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顧烈像是很感興趣地追問:那你覺得,我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虛虛實實,假假真真,主公,您智計無雙啊,狄其野抱著手臂嘲諷道。 顧烈還是為自己澄清道:你若說心動,我確實是很晚才明白。 狄其野一針見血地指出:不明白不妨礙你算計我。 我用的都是陽謀,又不是詭計,顧烈也站了起來,靠著狄其野,低頭看他,笑了笑,我都主動承認了,還生氣? 果然如此,狄其野根本都不驚訝。 深謀遠慮,天生帝王材,史書上怎么寫的?他狄其野怎么就色_迷心竅,把這么關鍵的事都給忘了? 狄其野不滿顧烈這種壓迫感,伸手拽著他的外袍,沒好氣地說,你為什么非得勉強我。 顧烈嘆息道:我想讓你活著,好好活著,這個理由不夠嗎? 狄其野一怔,也認真了起來,他的手放開顧烈的外袍,轉(zhuǎn)而放在顧烈的心口,對顧烈說:你不用把我背在背上。你只需要把我放在這。 晚了。顧烈回答得又快,又理所當然。 你,狄其野又是心軟又是生氣,主公,我很厲害的,我是你大楚兵神,你為何總是小看我。 顧烈濃于夜色的眼眸盯著他,認真道:狄將軍,不是你不厲害,是你太厲害了。我若是小看你,很多事,我根本不必去做。 根本說不通。 狄其野無奈嘆氣,把腦袋抵在顧烈胸前,想起曾經(jīng)建議牧廉把姜延關牢里,忽然笑了:若我不愿意呢,你還能把我關起來? 顧烈伸手托起狄其野的下巴,托著他抬起腦袋,對上自己的視線,半認真半玩笑道:有何不可? 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上輩子就把人鎖在宮里一次,這輩子狄其野要是冥頑不靈,他不介意再來一次。 狄其野瞇起眼睛:你認真的? 顧烈學他挑眉:你這么聰明,你猜? 你可以試試,看我會不會束手就擒。狄其野輕哼一聲,瞬間又是那個瀟灑桀驁的大楚兵神。 顧烈不點這根引線,轉(zhuǎn)而道:狄其野,我可曾有一時半刻不尊重你?就算為你打算的這些你不喜歡,我也不是在仗勢欺人吧?你就一定要設想這么極端的路,不能好好想想? 說著,顧烈像是無意識地伸手,用力地按了按額頭。 又頭痛了嗎? 狄其野咬咬牙。 我沒說不想。剛說出口,狄其野就補充強調(diào),我是因為你才愿意考慮看看,你要記好。 想了想,又說:我也沒有保證一定答應。 果真是一點虧都不愿意吃。 顧烈用一種不會引起野狼戒備的緩慢速度,慢慢收緊手臂,把狄其野圈在懷里,聲音無奈而又溫柔。 我都記著。 全部都記得,一點都忘不掉。 狄其野不服氣地挑釁:不是說于禮不合嗎?嗯? 顧烈從善如流地把人放開,慚愧道:情不自禁。 然后不動聲色地目送狄其野跑了。 這個人,害羞要跑,生氣要跑,不服氣還是要跑。 顧烈笑笑,舌尖舔過牙齒。 他有點餓。 這是顧烈生平頭一次感受到饑餓的滋味。 但顧烈依然很耐心,并不焦躁,甚至欣賞起這令他新鮮的饑餓感來。 他不著急。 * 奏豐城的守軍將領是個人物。 他不屬于四大名閥任何一家,也從未與他們有任何瓜葛。在北燕這種背景下,能夠憑借自己的實力當上一城守軍,是何等了不起的成就。 但他目前面臨的困境就是,楚軍兵臨城下,他帶著手下將士們困守圍城,無人支援,無人搭理。 他坐了整整一夜,做出一個決定。 次日,楚軍正要攻城,卻見一個北燕守軍將領站上了城墻。 他對著眼前強大的千軍萬馬,大喊道:我乃燕臣,不可降楚! 狄其野撇了撇嘴,以為又是無趣的表忠心戲碼。 可百姓無辜! 狄其野挑了挑眉。 我愿一死,背負降楚罵名。請諸位同僚在我死后開啟城門,保住百姓性命。 說完,他毫不猶豫地往下一跳。 狄其野在他跳之前就策馬狂奔,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此時城門大開,守軍們丟盔棄甲狂奔而出,對著他們將軍的尸體哭泣。 厚葬! 狄其野吩咐道。 是! 奏豐城不戰(zhàn)而降。 狄其野回馬,看向近衛(wèi)重重保衛(wèi)著的顧烈。 今日一別,燕都再見。 到那時 第79章 秦州老叟 畢嶙城守城將領罵了一夜的娘。 罵誰的娘? 當然是罵好端端放著燕都不去打, 跑來打畢嶙城的狄其野。 您直接打進燕都不玩了, 來畢嶙刷什么軍功? 畢嶙城上下將士都深以為然, 認為狄其野打畢嶙,純粹是閑得慌。 當然也不能怪畢嶙城守軍將士們怨氣這么大,他們前不久才收到消息, 說他們主家嚴家,包袱款款去投奔大楚了,把他們遺落在這里, 居然連個招呼都不打。 怎一個世態(tài)炎涼了得! 等到楚軍兵馬一現(xiàn)身, 畢嶙城就開了城門,主動投降。 那不然呢? 誰曾想, 他們都這么主動自覺了,楚軍竟是絲毫都不手軟, 在兩位都督的帶領下旋風般沖了過來。 沒聽說狄其野也玩殺降?。≡趺椿厥?! 這下完蛋了。 主動自覺到連武器都沒帶的畢嶙城守軍各個哭爹喊娘,哭著罵楚軍不講道義。 然后眼睜睜看著兩位都督帶著的楚軍沖到眼前, 在城門前左右一分,繞了個彎,跑去炸城外山道了。 這是做什么?畢嶙城守軍想不明白。 但有一點他們都明白, 命, 是保住了。 畢嶙城登時一派劫后余生的喜悅景象,甚至主動自覺地換上了狄其野的狄字帥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