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沒等李紈說完,周夫人就笑道:這有何難?咱們的爹曾是國子監(jiān)祭酒呢,蘭兒的師父就包在我們身上了。 這是投資。 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李家人耗費人脈和一些師資資源培養(yǎng)賈蘭,并期許賈蘭成才后拉李家一把有李紈做保證。 平常經(jīng)常帶蘭哥兒來玩啊,瞧著機靈,惹人疼,我一見就喜歡呢。臨走前,周夫人笑道。 周夫人的話,將這場會面,美化圓融成了親戚間的互相幫助。 李紈笑意盈腮送她離了賈府后,回屋坐在榻上,冷冰冰空洞洞的看著墻。 墻上掛了幾幅字畫,是賈珠親手挑出來,命掛上去的。她當(dāng)時看著喜歡,但放久了,紙已經(jīng)泛黃,顏料也褪色了。 她揮手命婢女進來:把這些摘下來,扔了,以后用來掛蘭哥兒的字畫。 榮禧堂內(nèi)熏香靄靄。賈母半靠在香爐對面的貴妃椅上。膝下靠著個女孩子,她有一搭沒一搭撫摸著女孩兒的背,半瞇著眼,聽李紈說話。 李府來人見我,恰好看到了蘭兒,就說李家有啟蒙先生。李紈不好意思的說道,我想,家學(xué)里的先生帶著學(xué)生已經(jīng)很忙,再多一個要認字學(xué)寫的小孩兒,可能會累著先生 賈母闔目聽了會兒,見李紈沒再說下文,忽而笑了:你主意倒是大了。 李紈只道:也是為了蘭兒好。 賈母但笑不語,揉了揉懷中女孩兒的頭,見她疑惑的目光,介紹道:珠兒是你寶兄弟的哥哥,她是珠兒的媳婦,蘭兒是她的孩子。 女孩兒黛玉聽著,補了個禮:珠大嫂好。 也恰是林黛玉第一次進賈府住的時間,賈母滿腔心緒都在她的外孫女上,其他諸事都不計較。 李紈和黛玉復(fù)見了禮后,賈母笑道:那日李家的媳婦來了府,我想你們親戚相見,就沒有叨擾她進正堂喝杯茶,原是為了蘭兒的事。說到后頭,語氣淡了下來,既然你們已經(jīng)有了主意,那就讓蘭兒去吧。 李紈只當(dāng)做自己聽不懂,拜謝道:謝老祖宗恩準。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賈母笑道。 第8章 李紈(3) 下午,小樓里正有條不紊的給賈蘭準備就學(xué)的仆從和行李時,門口有人來報:黛玉姑娘派人來送了些蘭哥兒用的東西。 來的人是黛玉帶來的王嬤嬤,說話不疾不徐的,黛玉聽說蘭哥兒要進學(xué),開箱子挑了一套文房四寶,還有字帖,都送了來,又和迎她的侍女笑道,甭管蘭哥兒用不用的上,終歸是一番心意不是? 李紈聽了,笑受了,想黛玉身邊的嬤嬤,應(yīng)是不接銅錢的,就遞了干干凈凈的荷包過去。果然王嬤嬤瞧都沒瞧,拿著荷包,坦蕩蕩的道了謝。 王嬤嬤又道:黛玉原本想親自來的,只是守孝之身頗多顧忌,老身在此替她道個禮數(shù)不周的歉。 李紈聽了,心下黯然片刻,她自己何嘗不是頗多顧忌的? 只是,黛玉就算有許多顧忌,也送了熨帖的禮來,她又有些感慨。像是枯木的枝椏攔住了一片隨風(fēng)吹來的嫩綠葉子,就算片刻后又被風(fēng)吹走,也能一時讓人眼前一亮,心胸開闊。 相比于李紈內(nèi)斂在心里的感謝,賈蘭就直接多了,在屋里大呼小叫,愛不釋手。 林黛玉之父林如海,勛貴之后,清流出仕,給黛玉用的東西都是好的,賈蘭自幼被家中長輩忽視,沒被送過好東西,李紈理解,便沒攔著他。 賈蘭興高采烈完了,忽然用圓亮的眼看向娘親,問道:我們該怎么謝謝林姑姑? 李紈一愣。 賈蘭問的不是怎么回禮,而是怎么謝謝。 一下子,在大觀園里的記憶連著黛玉長大后的卓約風(fēng)姿,在腦海中回放重想。她是有過真切快樂的日子,但只有幾年,并且很快就沒了。 古井無波的心終于開始泛起漣漪。 李紈想了想,笑道:黛玉姑姑的身子骨不太好,我們送她醫(yī)書,你有空也多陪姑姑玩,好不好? 賈蘭猛點頭:好啊好啊,明天就找黛玉姑姑玩! 李紈失笑,輕輕拍了下小孩子的屁屁:平常的讀書也別忘了。 賈蘭嬉笑著往她的懷里鉆,一頭應(yīng)著:嗯嗯。 當(dāng)晚李紈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了半晌,該送給黛玉的回禮。 李家縱然從她父親開始,立下女子無才便有德的訓(xùn)女法,但李家旁的親戚大都不以為然,讓她終究能在胸中有幾條溝壑。 林黛玉幼時父母雙亡,于是由林如海首肯,賈母做主,寄住在外祖家, 想著想著,李紈忽然一個激靈,坐起身來,就命侍女伺候筆墨。 她屏氣凝神,在尋常的宣紙上寫下一行字: 賈家非福地,黛玉不可久居。 隔日,李紈帶賈蘭去見了老祖宗后,又見了黛玉,才上轎往李府去。 轎子往京城的東南方向去,而賈府在京城的西邊,頗走了一段距離才到。賈蘭少有出府,屁股就沒坐在位子上過,撩開轎簾左看右看,十足過了眼癮。 到了李府,周夫人得了消息,親在側(cè)門候著她,笑道:你來了也好,剛好看看我準備的怎么樣,心里有個底。 并沒有故作親昵,也沒有明告憐憫,讓李紈松了口氣,也笑道:很少能出府,順帶也松泛一下。 周夫人點頭道:可不是。 她帶李紈往李府旁的小側(cè)院去,介紹道:有個清客來投奔你哥哥,他看這清客情況慘然,有心照拂,只是沒事給他干,先讓他帶帶我們的孩子。周夫人也有和賈蘭同齡的兒子。 李紈細細問道:姓甚名誰,功名如何,學(xué)識如何? 姓洪名進,中了舉人,但父親入獄問罪了,之后的功名求不來,就來投靠老爺了。學(xué)識不壞,老爺說,如果沒這災(zāi)殃,進士是很有希望的。 李紈聽著是舉人,就覺得好,聽到后面,更是慶幸自己多了一世的見識,聯(lián)系了母家。 她們接著就去拜見洪先生。李紈瞧洪進雖拘束卻不猥瑣,言語有度,心下滿意到感激,叮囑了賈蘭一番,再道了謝,放心回府去了。 周夫人心嘆李紈爽快,當(dāng)下命侍女用心伺候不提。 卻說李紈回了府后,回自己院里拆了信封,拿出紙來揣袖袋里,就去賈母的房后找黛玉。 黛玉此時正和寶玉頑做一塊,李紈沒讓通報,暗暗請王嬤嬤出來。 李紈本想躲到僻靜處,細細和王嬤嬤分辨。王嬤嬤見機行事,卻把她請到了榮禧堂待女客的茶房,光明正大的坐著。 蹭點茶喝,你們先歇著吧。王嬤嬤道。 侍女和王嬤嬤關(guān)系淡淡,卻也沒仇怨,聽了心下喜悅,帶著小姐妹去暗處躲懶了。 王嬤嬤問:怎么了? 李紈也不多話,拿出了紙張來,遞給她看。 王嬤嬤看完,不動聲色的把紙張扔火盆里燒了,說道:黛玉姑娘送些小孩子用的,這些沒什么大不了,實在不必特地來道謝。 這是問原因了。 李紈道:蘭哥兒之前沒得過這些,原想那些筆墨用我自己的月例貼補,幸得黛玉姑娘所贈,不然我們孤兒寡母,日子還是艱難,她話鋒一轉(zhuǎn),縱然寶玉頗得老祖宗厚愛,也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黛玉可送了他沒有? 這話鋒有兩頭,一頭是說明賈府對幼年喪父的賈蘭涼薄,說不定未來對黛玉也涼?。灰活^是說賈府在養(yǎng)孩子上并不好,已經(jīng)把寶玉帶歪了,說不定未來也會把黛玉帶歪了。 王嬤嬤喝了口茶,點頭微笑道:您話說的很是,老奴回頭就問問,揚州筆墨好,少不得也得請老爺?shù)氖鞠隆?/br> 賈蘭去李府就學(xué)的前幾天,李紈都是陪著一起去的。確認過車夫靠譜,并且路記熟了之后,她才不奔波兩端,只送他到賈府門口。 賈蘭從此進入學(xué)習(xí)的正軌。 從三字經(jīng)千字文,到四書五經(jīng)的誦讀理解。洪進才通天地,不拘儒學(xué),把百家言論,盡付兩蒙生。 賈蘭學(xué)的很快,直惹的洪進嘖嘖稱奇,沒少夸贊。 畢竟是客居李府,他的夸贊措辭也很含蓄:賈蘭學(xué)的快,也認真,就是太沉郁了些,小孩子的活潑有點缺了。李瑾(周夫人的兒子)嘛,很活潑,能舉一反三,就是有時靜不下心來,和賈蘭倒是能互補。 周夫人聽著,心情頗好,一頭讓自家的兒子繼續(xù)努力,并且不要嫉妒賈蘭,一頭省去沉郁的評價,和李紈轉(zhuǎn)述了一遍。 李紈歡喜,貼了月例,讓廚房做賈蘭愛吃的糕點。 賈蘭看著她遞出去的一錢碎銀,眨巴眨巴眼兒:這錢是哪里出的? 李紈回答道:月例。 是每個月都有嗎? 每個月都有。 我也有嗎? 有的。 賈蘭登時滿臉笑意,揪著她的袖子問:我每個月有多少錢? 李紈心下疑惑,蘭兒最近在哪想花錢了嗎? 卻也不瞞他,把數(shù)字告訴他了。又訓(xùn)誡道:普通農(nóng)戶,一年有二十兩銀子就能滋潤的過一年,可不能不把錢當(dāng)錢。 賈蘭登時肅穆顏色答應(yīng)了,只是沒一會兒,拿到錢的他又喜笑顏開了起來。 李紈疑惑,賈蘭的關(guān)注點和她想的不一樣 第9章 李紈(4) 第二天,賈蘭回府時,身邊的書童喜滋滋的背了大大的一背袋東西,鼓鼓囊囊的,看不出是什么。 賈府角門內(nèi),李紈見著了,忙讓身邊的侍女幫忙拿。 旁邊車夫卻是驚魂未定的樣子,見李紈在,沖上前去告狀:蘭哥兒吵著要下車,沒帶多少侍衛(wèi),他這可不是給我們這些奴仆添麻煩嗎? 李紈聽了,眉毛挑了一下,笑道:主子還怕奴仆麻煩?什么道理。 車夫剛想辯駁兩聲,忽然想到面前的寡婦也不是個軟角色,一下子啞口無言。 她也不理車夫,摟過兒子,笑問道:什么東西要急頭急腦的去買? 賈蘭被車夫的話嚇了一大跳,眼睛卻還是亮晶晶的,有著孩子初見世面的驚訝和滿足。 李紈看著喜歡,掏出手帕給他擦額角的汗。 在娘親的懷里,賈蘭安下心來,才說道:見街邊有人賣揚州那運來的小玩意兒,花了半串錢買了一袋。 李紈心下一軟,摸摸他的頭,溫言道:以后出門注意安全就好。 賈蘭現(xiàn)在不能有許多侍衛(wèi)護衛(wèi)著,只有他長大后,有出息了,才能給自己爭得侍衛(wèi)來。 難道要他那時候才允許去街上逛嗎?李紈身為母親,不忍心。 揚州的物事,擺明了是送給黛玉的。她便陪賈蘭去榮禧堂后頭找黛玉。 自然是得先拜見賈母。 賈母頭一次正視賈蘭,見他粉雕玉琢,可愛的很,身上又有讀書人特有的溫婉氣,和寶玉相比另有一番風(fēng)姿,便也拉著在懷里揉了一陣。 賈蘭不習(xí)慣,臉都漲紅了。 府里大小主子多,他買的本就不止黛玉的一份,李紈就拿出他買的小玩意兒,在賈母面前一亮。 果然,賈母的注意力登時就轉(zhuǎn)了,松了手笑問道:這東西瞧著有些新奇。 賈蘭趁機站到一旁去,恭恭敬敬道:孩兒在回府的路上見這東西好,就買了些。 賈母逗趣道:有我的嗎? 頭一份就是老祖宗的。 說笑了一會兒,賈母乏了,放他們往后頭的碧紗櫥去。 略走了兩步,鸚哥就迎上來,朝他們福了福禮,引他們進去。一邊又說道:寶二爺現(xiàn)下和人淘澄花花草草的,只黛玉姑娘在里頭。 李紈松了口氣,帶賈蘭進去了。賈蘭才四五歲,沒那么多男女之間的顧忌。 王嬤嬤見著她,朝她微笑,見鸚哥忙和其他侍女一塊兒去備好水盆毛巾等物,并無人在意她們,趁機通個話:林老爺已經(jīng)得了信,過幾日就派人接姑娘。 李紈點點頭。 既然快能回去了,也沒必要苦哈哈的思鄉(xiāng)。于是碧紗櫥里頭,黛玉并沒感傷,瞧著只覺得有趣,和賈蘭嘻嘻哈哈一塊兒玩了一會兒。 鸚哥拿著水盆毛巾在外頭候著,有幾分尷尬。 沒人理她。 過了幾日,林如海派的人已經(jīng)來了,榮禧堂正廳那十足鬧了個天翻地覆。 恰好賈蘭休息,和李紈一塊在屋舍里躲著,只聽動靜。 寶玉舍不得,哭嚷著求賈母,賈母便勸黛玉。一堆婢女媳婦順著這風(fēng),疊聲兒對黛玉說些老祖宗心疼旅途勞頓之類的話來。 薛寶釵此時也在賈府內(nèi)了,聽著覺得不像樣,躲到李紈這兒來,神色淡淡的轉(zhuǎn)述一番。 要我說,既然林老爺請人來接黛玉回去,那邊鬧成那樣,著實不像話。嬤嬤上茶時聽了半耳朵,沒忍住,也發(fā)表了評論。 薛寶釵渾身上下裹著冷香丸的氣息,淡淡一笑:也是老祖宗疼顰兒。 李紈不至于否,只喝茶。 可動靜頗大,鬧的闔府皆知,人心動蕩,氣氛浮躁。 賈蘭在房內(nèi)被潑了一衣袖的溫茶,書都讀不成了,索性過來陪母親。 此刻聽了兩端意見,不免也困惑,問道:那,依照情理,姑姑是該回去,還是不該回去? 薛寶釵和嬤嬤都自知失言,不敢再說,只把眼看向李紈。 李紈摸摸賈蘭的肩膀,反問回去:你覺得呢?寶釵守拙,嬤嬤為積年的李家仆從,都不會泄言。 賈蘭想了想,道:按情,姑姑如果回去,那老祖宗會傷心,不好;姑姑如果不回去,那林老爺會傷心,并且傷了父女情,也不好。 按理,高曾祖至玄曾,此九族乃人之倫也,林老爺膝下空虛,接姑姑回去是應(yīng)有之事。但老祖宗也是長輩,說舍不得,連林老爺也不好冒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