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長善久經(jīng)生意場，閱人無數(shù)，什么長相都見過。她了解溫文爾雅的也許道貌岸然，橫眉怒目的未必如狼似虎，因此并不懼怕馮彪的土匪相。

    她一早就認(rèn)出秋蕙的馮總，卻一點(diǎn)兒不知道馮彪和名義公婆還有交集。

    彭訴仁雙手握在肚子前，相互搓磨兩下，跟兒媳婦說：“這是秋蕙的馮總。我們兩家原來住鄰居，好長時間沒見了，順便聚一聚?！?/br>
    季長善點(diǎn)頭，眼珠挪向馮彪，問他馮總好。

    馮彪今天穿一件大地色襯衫，領(lǐng)口解開兩顆紐扣，勉強(qiáng)容納粗壯的脖頸。他肩寬腰圓，雙腿分開站著，大手一揮，展露江湖人的豪氣：“跟著小朗叫叔就行了，別這么生分?！?/br>
    季長善轉(zhuǎn)動商業(yè)腦筋，既然沾親帶故，將來談生意不看僧面看佛面，馮總有可能會賞個人情。季長善當(dāng)即改口叫叔，馮彪應(yīng)了一聲，笑得兇神惡煞。

    石漸青立在原地，眼光悄無聲息地在她臉上流轉(zhuǎn)。

    日久并不能生情，反倒因?yàn)槁槿冈谥︻^筑巢安定，更加滋長嫌惡。

    石漸青的不快積壓已久，她自己不痛快，也不能讓別人痛快。

    她笑不露齒，雖然也看不上馮彪的出身，但是用玩笑的口吻插進(jìn)談話：“是不該生分，小朗差點(diǎn)兒就隨秋白叫你爸爸了。秋白是個好孩子，我看著很喜歡。”

    石漸青的眼睛和話語分明都朝著馮彪，季長善卻隱約察覺名媛的針對。

    她不在乎石漸青是否看得起自己，反正連季曉蕓都不喜歡她，何必指望別人的母親對她掏心掏肺。

    只是，彭朗怎么還跟馮秋白有過感情？

    馮秋白是馮彪唯一的掌上明珠，相貌遺傳了母親，明艷動人，風(fēng)情萬種。她做電影演員好多年，拿過幾個國內(nèi)權(quán)威的獎項(xiàng)，還在國際上有提名。

    彭王八是不是就喜歡演員？

    季長善喜怒不形于色，在一邊聽著石漸青同馮彪敘舊。

    她的名義婆婆娓娓道來，彭朗和馮秋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小時候一起在彭家學(xué)畫畫，馮秋白的用色相當(dāng)大膽，跟她的父親一樣不拘小節(jié)，很有藝術(shù)天賦；彭朗會照顧女孩子，馮秋白的白裙子蹭上紅顏料，他幫忙改成一朵玫瑰，夸馮秋白像花一樣好看。

    石漸青說完，眼睛挪到季長善臉上，輕聲細(xì)語地道德綁架：“長善很大度，應(yīng)該不會在意這些的，對吧？”

    季長善微笑，說她不在意。

    石漸青權(quán)當(dāng)季長善在意，又往墻上一幅油畫瞥去眼光，“秋白原來挺喜歡這幅畫兒的。”

    馮彪和馮秋白鬧翻以后，明面上不愛提女兒，眼睛卻隨時隨地緊盯與馮秋白相關(guān)的一切。他對文藝的東西毫無興趣，但是問道：“這什么畫兒？”

    石漸青把眼睛轉(zhuǎn)向季長善，“長善也很懂油畫兒，讓她給你講講吧。”

    經(jīng)過每周末的試煉，季長善逐漸發(fā)現(xiàn)，比起她頭頭是道地剖析名家畫作，石漸青只有在她偶爾出紕漏的時候，才會連眼睛都笑。

    季長善琢磨兩三個星期，最終摸透名義婆婆的思路。

    石漸青接二連三考察她的油畫修養(yǎng)，并非鞭策季長善成為一個名門兒媳，或者培養(yǎng)一位藝術(shù)人和自己惺惺相惜，而是單純?yōu)榱俗尩讓勇槿赋龀蟆?/br>
    在石漸青眼中，社會階級應(yīng)當(dāng)層層森嚴(yán)。

    她少女時，曾經(jīng)讀過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這本書創(chuàng)造一個烏托邦，人類沒有七情六欲，分三六九等，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夜以繼日地洗腦階級歸屬，每個人都知道術(shù)業(yè)有專攻。

    石漸青向往烏托邦，高雅的群體才配從事高雅，階級的固化保障他們永遠(yuǎn)高高在上。她多次翻看這本小說，專揀符合心意的段落精讀，選擇性忽略作者意旨在反烏托邦。

    季長善明白石漸青的良苦用心，前幾個周末故意裝不學(xué)無術(shù)，輕易滿足她名義婆婆可憐的愿望。石漸青高興了，就收好月亮木雕和鯉魚木雕；不高興了，便拿出兩只木雕讓所有人都不痛快。

    彭朗不愛看那兩只木雕，季長善只是不想讓他難過。

    宴客堂中人流洶涌，季長善穿越幾層人頭瞥向畢沙羅的田園油畫。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石漸青非要拿彭朗的過去招惹她，她也不能讓石漸青痛快了。

    季長善迅速翻找相關(guān)記憶，把彭朗在課上教過的內(nèi)容，深入淺出地復(fù)述給馮彪。

    這位土匪頭子就喜歡聽大白話，季長善講得清楚易懂，他聽了就知道馮秋白喜歡什么，于是咧開嘴角夸贊道：“你們這兒媳婦娶得好。既漂亮，又有學(xué)問，說話不弄些文鄒鄒的東西，讓人聽得云里霧里。”

    彭訴仁也笑一笑，國字臉向外擴(kuò)張。

    他滿意季長善在外人面前給彭家長臉，農(nóng)民的孫媳婦果然是勤懇踏實(shí)的。

    石漸青還記得自個兒是名媛，所以沒有放任臉色漸漸鐵青。

    她與季長善對視一眼，彼此都在笑。

    季長善請名義公婆和馮彪吃好喝好，自己及時抽身，以免遠(yuǎn)方的同事撞見彭訴仁管她叫兒媳婦。

    況且，當(dāng)著名義公婆的面，她不能跟馮彪談生意。萬一他們回家給彭朗通風(fēng)報(bào)信，這競品公司的老板恐怕要妨礙她做生意。

    季長善回到陳月疏身邊，他還在喝白葡萄酒。

    陳月疏抿著杯沿，酒精包裹味蕾，他喝掉兩口酒，目光瞥向季長善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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