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修們從炸毀的廢墟里挖出了幾具尸體，在鎮(zhèn)海古塔外的廣場平放成數(shù)排。至于那口玉石棺，白仲景已經(jīng)重新合上，樂修們將玉石棺抬到廣場上，與戰(zhàn)中失去性命的百姓們安置在一起，他們打算擇合適的時間重新下葬前任宗主。

    云頂仙宮被摧毀得看不出原本模樣，但樂修們眼下也顧不得宗門，只在城中四處搜尋傷員，白仲景路過時瞧見葉長岐，急匆匆地問：“飲風(fēng)明君！我們宗主在哪！”

    葉長岐道：“在靈泉制琴，他受了傷。”他神色嚴肅地抬手攔住白仲景，“長老，之前多有冒犯，在下給你賠個不是。無涯他因為應(yīng)對參宿身受重傷，需要靜養(yǎng)，您還是……”

    白仲景也聽出他的意思——葉長岐怕他去打擾許無涯養(yǎng)傷——他一哽，涼涼地看了一眼葉長岐，哼了一聲：“我在你眼中是那種人嗎！我可不欺負傷

    患！只是單純看望宗主！”

    葉長岐歉意地拱了拱手，讓開，與司空長卿換了一間沒人的院子，掩上遠門，外面人來人往，他不再遲疑，對著司空長卿使用了聞人之術(shù)。

    雜亂的聲音逐漸消失，葉長岐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視線變矮了許多，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飛雪從巷外落了下來。

    他察覺到自己瑟瑟發(fā)抖，手臂似乎浮出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與此同時，脊背上又生出一股暖流，流經(jīng)他的四肢百骸，被凍僵的手有了知覺，葉長岐抬起手掌。

    細長，枯瘦的胳膊，帶著傷口的手掌，這個大小，明顯是個幼孩，而且不是他本人的身體。

    葉長岐想知道自己是誰。

    但這時，身體的主人瞇起眼，掀開身上的草席，將頭頸直起來，見巷口有道人影，背著光走進巷中，他立即謹慎地拉住草席，蓋在自己身上，默不作聲地打量對方。

    他躲在一處房檐下面，檐上結(jié)著冰棱，刺骨的雪水連續(xù)滴落，從草席上滲透進里面，濺到自己身體上，可他并不在乎。

    走進來的是位女子。

    一雙溫柔的杏眼，挽了一個溫婉的墮馬髻，女人穿著樸素的棉衣，臂上挽著一個竹籃，上面蓋著白麻布。她走到草席前蹲下，從竹籃中取出一只白碗，碗中盛著米粥，冒著騰騰的熱氣，她將碗遞給葉長岐。

    葉長岐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嚕響起來，忍不住吞咽了口腔中分泌的津液，目光凝在那碗米粥上，卻沒有伸手去接，只是戒備地打量對方，隨后拉起草席蓋住自己的半張臉，透風(fēng)的草席中，唯有他的脊背在散發(fā)暖意。

    葉長岐聽見自己問她，聲音喑啞，又熟悉：“……你，是誰？”

    女人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捧著那只碗，放到他的草席上，用手掌蓋在碗口上方，防止檐上雪水落進粥中，可這時，葉長岐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烏發(fā)頂已經(jīng)落了一些雪，雪水隨著女人的額上滑落下來。

    “我，名喚燕行雪，就住在鎮(zhèn)邊上，”燕行雪并不介意他冒犯的打量，語氣輕柔，“小弟弟，別害怕，這是我剛熬好的米粥，我自己喝不完，想著分你一碗?！?/br>
    燕，行雪。

    葉長岐知道到自己進入了誰的身體了——幼年燕似虞。

    此刻葉長岐就是燕似虞。

    燕似虞雖然很餓，可仍然固執(zhí)地說：“我不需要?！?/br>
    燕行雪心疼地皺起眉，又很快舒展開，她脫下自己身上的棉衣，放在草席上：“那你要衣物嗎？”

    燕似虞仍舊回答：“不要?！?/br>
    燕行雪拿著棉衣左右為難，也不理解燕似虞明明冷得嘴唇發(fā)青，可還要拒絕她，她的肩膀垮下來，蹲在燕似虞面前，打算想和他拉近關(guān)系：“好吧，弟弟，你叫什么呀？”

    現(xiàn)在的燕似虞身體尚有道骨，所以從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就算面對燕行雪的好意，不接受，也不回答。

    燕行雪眼巴巴地問：“就小名，小名也行?！?/br>
    燕似虞審視著面前這個女子，他不理解對方的舉動，只得隨意編了一個名字：“似玉?！?/br>
    玉和虞的發(fā)音并不一樣，葉長岐自然能聽出那不是他后來的名字。

    燕行雪便笑起來：“原來你叫似玉呀！阿嚏！”

    燕似虞的眼簾微掀，拉開草席，扒拉過那碗米粥，嗅了嗅米香，他仰頭，大口大口吞咽起來，燕行雪一直看著他喝完，直到燕似虞將碗倒扣過來——一滴米粥都落不下來——他一把將碗扣在草席上，冷漠地閉上眼。

    可等了一會兒，肚子里只有暖意，他也未聽見燕行雪離開的聲音，于是煩躁地睜開了眼。

    “……別等了，尋常的藥毒不死我?！?/br>
    燕行雪的臉色一變，難以想象他之前過的什么日子：“你……難道，他們給你吃有毒的食物？”

    燕似虞被凍僵的臉終于露出一個笑：“啊，不過是毒老鼠的東西，用來藥一個乞丐不是正好？”他接著說：“更何況，他們發(fā)現(xiàn)毒不死我后的表情，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就像你……”

    他充滿惡意的聲音，在見到燕行雪雙目微紅的神情后止住了。

    燕似虞的牙根發(fā)癢，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說的煩躁，仿佛有什么失控了，叫他不忍直視：“你這個表情，真叫人討厭?！?/br>
    他從來都只面對的惡意，所以根本不能接受有人對他露出善意。

    就算有人對他露出善意，燕似虞也只會認為，那不過是另一種“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