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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上仙三百年 第161節(jié)

    他有一個很糟糕的習慣——看著隨性恣意,卻在這些事上記性極好。

    他記得那些亂線上,自己親手殺過的每一個人。

    記得那些人走在街巷、與人閑聊時的模樣。甚至其中有一些,最初見到他時,不知他是去做什么的,還沖他露出過笑意來。

    最終卻或哭叫或茫然地死于他手下。

    正是因為他每一個人都記得,每一句咒罵和怨恨都聽著,每一次亡魂撕咬靈魄帶來的劇痛和冷都安靜承受著,才不能容忍靈臺天道那樣一次又一次地引人去開亂線,一次又一次地將凡人生死算計在它強扯的平衡里。

    所以他不會后悔。

    從未后悔。

    從九霄云上跌落深淵如何?從靈王變成魔頭又如何?

    如果再碰到與三百年前一樣的時刻,他依然會分劈靈魄,刮盡滿身神力,自碎仙元,讓神木徹底消匿于世。

    他依然會直直站著,帶著纏裹滿身的怨恨,望向蒼空之上的靈臺天道,問一句:“看見了么,這是凡人之死?!?/br>
    萬靈生死重若千鈞,纏裹滿身的時候簡直叫人寸步難行。你從未背負過一寸,從未體會過一分,憑何算計?!

    ***

    那些鋪天蓋地的怨恨以及一個又一個曾經殺過的人,在此時突然襲來,就像一種威懾。

    威懾烏行雪,更是威懾那位靈王。

    靈王軀殼由那柄靈劍所塑,烏行雪所承受的那些怨恨,他同樣在承受。但他過往不曾有過軀殼,這是第一次。

    他從不知道,原來亡魂聚于一處時會這么濃這么多,什么仙劍靈力也劈掃不開。原來生死怨恨真的這么重,重到他幾乎要被壓彎下腰。

    原來靈魄被撕咬啃食會這么難捱,亡魂的冷會凍到人忍不住發(fā)抖。

    但這所有一切,都比不上他看見那些蒼白面容時的痛楚。

    他掌中攥著的長劍在顫抖中發(fā)出嗡鳴,接著,數不清的裂紋從劍柄蔓延下去,一直到劍尖。

    似乎有一道聲音環(huán)繞著他,在巨大的嗡鳴和痛苦中對他說:「那是一只殺人的手,那只手上纏滿了怨恨,他無權握劍……」

    「他本就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他該回去?!?/br>
    「送他回去。」

    ……

    靈王松動的一切,又在這萬般痛苦中慢慢彌合,云霧又一次緩慢籠罩回去。烏行雪和他之間的貢印再一次變得不穩(wěn)。

    他在痛苦之中本能相抗,又要截斷貢印。

    而在貢印效力漸輕的過程中,那種萬蟻噬心似的痛苦居然真的好了一些。那些怨恨于他而言也變得模糊起來。

    仿佛自始至終,都只縈繞著烏行雪一個人。

    他只是受了牽連。

    只要他截斷牽連,便不用再承受任何苦痛。

    ……

    一切就是在那個剎那發(fā)生的——

    整個天地猛地震動起來,一如之前在大悲谷底。

    烏行雪被數以千計的亡魂圍裹著,甚至沒有覺察到那種震動。而等他眨去眼睫上的血,再睜開眼,就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他慢了一刻,才反應過來那種震動和崩裂的含義——

    他和蕭復暄,甚至包括方儲,又要被強掃出那條亂線了。

    他在混亂之中隱約感覺到了禁制高墻消散,他聽到了蕭復暄的聲音,還有方儲的一聲“城主”。

    下一刻,他就被人扶抱住了。

    他想說其實差一點點就成功了,可惜……

    這次他們沒有后招了。

    蕭復暄復歸本體,方儲也一并被掃了出來。亂線之上已經沒有什么能拉他們一把的了。

    如此一來,他們和整個現(xiàn)世就成了被動的一方,只能等那位靈王提劍而來。

    亂線的山河消失于黑暗,只有卷著大雪的風還在殘余的呼嘯,掃過耳邊。

    然而就在所有一切消止之時,呼嘯的風雪忽然一靜。

    那一刻被拉得無限長。

    后來不管過了多少年,他們都始終清晰地記得這個瞬間。

    這一瞬,風雪在黑暗中歸于死寂,整個世間仿佛驟停,再不往前流動。

    烏行雪呼吸輕輕一頓。

    只聽已經遠去的風驟然猛烈,漫天大雪又一次撲面而來。消失于黑暗的亂線山河突然清晰起來,瞬間到了咫尺。

    就連萬丈禁制高墻的華光都還在。

    原本斷裂的貢印突然自主流轉起來,烏行雪摸了一下頸側,抬眼一看。

    就見靈王長劍支地,纏裹著同他一樣的亡靈怨恨,在漫天黑霧和獵獵長風中直起了身。

    那一刻他們意識到,他們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被人又拉回了亂線。

    拉他們回來的人,是靈王。

    第120章 守家

    將人拉回亂線時, “靈王”身上原本消退下去的劇痛和寒冷又迅速席卷上來。

    那樣徹骨的寒冷,只需要一丁點就能讓人身靈俱僵。裸露出來的脖頸和手指變得蒼白無色,又瞬間泛起了淡淡的青。

    那種劇痛絕非常人能扛, 就連神仙也會發(fā)著抖彎下腰去。

    他隱約聽見腦中有一道聲音, 模糊得不知來自哪里, 卻和著曠野山川的狂風一樣聲帶呼嘯。

    「痛么?」

    「冷么?」

    「亡人的怨恨就是如此,世間無人能小, 也無人能擋——」

    “靈王”悶在面具之后的聲音又輕又低,他手指無可控制地顫著,卻回了一句:“是么?!?/br>
    語氣與烏行雪一模一樣。

    呼嘯聲更凌厲, 連帶著地面都在抖。

    「你會如同根骨寸寸碎斷?!?/br>
    「會如同埋在冰崖之中?!?/br>
    更劇烈的風卷裹而來, 似乎要將他掀翻或是吹得再站不穩(wěn)。

    但他劍尖抵地, 便站得筆直, 再沒有動過。

    「你會千瘡百孔,會血流遍野,會痛不欲生。」

    「你會后悔, 會呼天不應,叫地無門?!?/br>
    “那你錯了?!彼廊惠p輕回著腦中的聲音,“我不會?!?/br>
    那些緊緊壓制著他、封裹著他的靈臺之力, 在那一刻被徹底破開。仿佛大地龜裂,光透百丈云層。

    他頂開壓制著他的萬鈞之力, 輕扯了一下嘴角道:“我永遠不會?!?/br>
    他軀殼是靈王的劍,骨血里是一部分的烏行雪。

    劍不會千瘡百孔,不會痛不欲生, 不會后悔。

    他從來只指向前。

    而更早的時候, 他還是一根裹著白玉精的神木長枝。

    他起始于生死無畏和不求回報的庇護,從存在于這世間的那一刻起, 就注定不會有害怕和后退。

    “所以啊?!彼p輕動了動唇,無聲回道:“你嚇不倒我?!?/br>
    “我醒了?!?/br>
    ***

    那一瞬,整個亂線天地變色!

    “靈王”抬頭看了一眼風云際會的天幕,又朝烏行雪、蕭復暄以及方儲的方向看去。

    他們本為一體,無需多言。

    但“靈王”還是在那一刻開口道:“我知道該做何事,但要提醒一句。”

    他抬手指了指九霄云上的仙都靈臺,道:“它既然能影響壓制我,就一樣能影響壓制旁人。甚至要容易得多,畢竟……”

    他在這條亂線上呆了很久,即便已經徹底醒了,說到的時候依然會停頓一下。即便戴著面具,也依然能感覺到他有一瞬的怔然。

    但他很快便定然如石,道:“畢竟這條亂線某種程度而言,由它靈臺衍生。亂線上的每一位仙也因此而來。只要它有意,就能讓仙都所有人同我們兵戈相向,無需緣由?!?/br>
    “所以?”

    “所以要以一擋百、以一擋千,不會有更多的幫手了?!?/br>
    蕭復暄道:“不是慣來如此么?!?/br>
    眾人靜了片刻,哂笑一聲。

    確實。

    二十五年前便是如此,不過是再來一回罷了。

    下一瞬,那些通天徹地的禁制高墻轟然碎裂。禁制之外最張狂的風混雜著川流之聲齊灌入耳。

    他們迎風數萬里,如同華光穿透九霄云上,直搗靈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