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說到底,伊崔還是對他存了一些芥蒂。 而這種芥蒂他無法抹平,因此只好用蠻橫的口氣要求伊崔:“你小子若不留在汴梁,哪天底下人告訴我,顧朝歌找著了,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伊崔面無表情抬頭看他。 燕昭的眉毛高高挑起,臉上流露出一個上位者不該有的壞笑表情:“成啊,你自己去找啊,天下這么大,你抓瞎去找啊,看是你厲害,還是我的……這個厲害?!彼噶酥笖傞_在案幾上的新繪制的地理圖,上面有初步重新劃分出來的府州縣區(qū)域。雖然還很不完善,但是只要他把尋顧朝歌的命令往下頭一發(fā),那效率,那效果,嘿嘿嘿…… 難怪人人都想做皇帝,爽啊。 伊崔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那張圖:“說話要算話?!闭Z罷,行了禮,退出門去,然后拄著拐杖轉身走了。他如今右腿有勁能走,但是骨頭一長一短改變不了,走路拄拐是為了掌握平衡。燕昭看他拄著單拐一瘸一拐走路的樣子,忍不住在背后叫他一聲:“阿崔,我讓人給你做幾雙特制的鞋吧?” 伊崔腳步頓了頓,回身,對著燕昭又行了一禮:“有勞君上?!?/br> 燕昭想說什么,最后卻只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揮手示意他走。他現(xiàn)在還能用事情多來綁住伊崔不讓他離開,等一切走上正軌,他還拿什么來做借口? “小朝歌啊小朝歌,你到底去哪兒呢?”燕昭敲著桌上的羊皮地圖,一籌莫展。他知道伊崔偷偷請人去找顧朝歌的事情,他在紅巾軍里的將領里頭下過一條私令,讓他們占城之后留心顧朝歌的消息,她在紅巾軍中小有名氣,應該非常好找才對。 為何……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半點訊息? 顧朝歌到底在哪? * 這個問題要問顧朝歌自己了。 她跟李佑大兩個人,因為身上都帶傷的緣故,而且避開戰(zhàn)場小心翼翼繞路走,所花費的時間的確成倍增加。她沒有向伊崔所料想的那樣去蜀中,因為往蜀中的路不好走,聽人說紅巾軍的大本營在集慶,這里是張遂銘的舊地盤,所以李佑大比較熟悉,想帶顧朝歌去集慶的。 趕著一輛小驢車,半年時間,怎么都夠她到集慶。 奈何顧朝歌是個大夫。 大夫,而且是好大夫,通常會有后世所稱的“職、業(yè)、病”。 李佑大和顧朝歌出發(fā)的時候,世道還亂得很,受傷的,生病的,餓昏的,各種各樣的情況都有。一遇到?jīng)]錢看病的窮人,顧朝歌就心軟,一心軟就想留下來義診,義診效果又好,她的名聲在小地方傳得飛快,通常不待個三四天看完全村人的病,她就走不了。 治病救人是好事,李佑大不好阻攔,可是又擔心還有追兵在找他們,于是建議顧朝歌改名易姓,混淆視聽。 顧朝歌想了想,臉紅紅地宣布,那我就自稱“伊夫人”好啦。 當時,李佑大目光怪異地看她一眼,哦了一聲,啥也沒說。 “伊”這個姓不常見,也不很好念。由于地域和口音差異,“伊夫人”漸漸被百姓叫成了“易夫人”,還有很多人干脆以為她姓“易”,稱她“易大夫”,或是“易菩薩”。 這就是為什么紅巾軍沒有顧朝歌的消息的原因。 偏偏顧朝歌還覺得自己挺聰明噠。 ☆、第94章 翌年,燕昭建國,取國號為“乾”,建都汴梁,改汴梁為東都,年號“建和”,薛吉、伊崔為左右宰相,輔之。 燕昭是為大乾太/祖。 當皇帝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就好像好不容易走完一段荊棘遍布的路途,結果發(fā)現(xiàn)迎來的不是光明,而是更加坑坑洼洼的艱辛路程。新朝要有新氣象,新皇帝上臺也要來三把火,各種政經(jīng)改革是必須要有的,再加上大靖留下的爛攤子得收拾,打了這么多年仗毀得差不多的民生要恢復,燕昭…… 燕昭每天都想對老天翻白眼。 “瀠兒啊,你說咱們兒子,啥時候能批奏章啊?!睍灪鹾踉谧嗾碌耐粞蟠蠛V袙暝幕实郾菹拢貌蝗菀滋痤^來喘口氣,喝著結發(fā)妻子、新任皇后親手熬的燕窩粥,望著在殿外花園里頭玩耍的長子燕詢,一臉深思的高深莫測。 衛(wèi)瀠瞧了一眼個子還不到她腰際的兒子,回頭又瞥了一眼妄想偷懶的自家夫君,微微一笑:“早著呢。” 燕昭仰頭,長嘆一聲。 他現(xiàn)在終于體會到伊崔當紅巾軍大管家的時候,為啥有那么多干不完的公務。 這皇帝,真他/媽不是人當?shù)摹?/br> 就在這時,內(nèi)侍又給他送來一封折子,暗紅的封皮,是有緊急要事才用的。燕昭見此封皮,面色一凝,內(nèi)侍立即道:“是伊相的奏章。” 伊崔的? 燕昭立即接過,眉頭皺起,心想若這是伊崔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衛(wèi)瀠見他表情嚴肅,也以為是什么大事,覺得自己在此可能會打攪他思考,正想福身告辭,卻聽見…… “艸!” 新上任的皇帝陛下霍地起身,把折子往地上一扔,怒火中燒,爆了一句粗口。角落里的起居注官目瞪口呆,在糾結地思考這個字眼要不要拿筆也記上。 燕昭才不管他記不記,衛(wèi)瀠在旁,他有傾訴對象,罵得更起勁:“艸,伊崔這小子真他娘的不是人,老子忙得昏天黑地,他居然這時候找老子要假!鬧著要去一趟漢中,艸!” 衛(wèi)瀠淡定地問:“他去漢中做什么?” “顧朝歌啊!”燕昭一屁股坐回輪椅,氣呼呼地說:“鎬京那邊不是還有些余孽么,趙南起在三秦鎮(zhèn)著清繳,前些時候傳回消息,說懷疑去年出現(xiàn)在漢中那個女大夫是小朝歌。” 漢中一帶去年夏天鬧的那場瘟疫,衛(wèi)瀠有所耳聞。去年夏天那里特別干燥,許多人都以為自己染了風寒,因為感覺身上發(fā)冷,渾身沒有力氣??墒呛髞砬樾巫兊迷幃?,“染風寒”的這些人的腦袋開始出現(xiàn)腫大,臉也腫起來,腫脹到幾乎眼睛都睜不開,嗓子發(fā)炎,說話喘氣,吃藥不好,癥狀持續(xù)惡化,很多人就此死去。 不明就里的探望者回家之后,也會出現(xiàn)類似癥狀,繼而死去。 瘟疫。 因為疫者的腦袋腫大,老百姓給這種瘟疫起了一個形象的名字:“大頭瘟”。 鎬京位于三秦之地,當時這一片是石威和大靖聯(lián)合占著,兩邊都不愿意管這場瘟疫,只采取一種措施,就是隔離。漢中及周邊百里地區(qū)的人不許跑出劃定界限,外頭的人也不許進去,一旦被發(fā)現(xiàn),格殺勿論。 那時候的漢中家家閉戶,干燥灼熱的夏風揚起地面的灰塵,披麻戴孝的送殯隊伍人數(shù)稀少,沒有嗩吶鑼鼓,也少有人哭,只是撒錢。銅錢形狀的白色紙錢大把大把撒在空中,在陽光下隨風飄舞,壓抑如死城。 只有醫(yī)館前門庭若市,不斷有人來請大夫??墒欠赡甑慕?jīng)方醫(yī)書,大夫們惶恐發(fā)現(xiàn)這種病竟然毫無記載,只能胡亂碰運氣。 有的人運氣好,碰對了,治好了,但是更多的人還在不停死去。 沒有人知道在這種隔離的情況下,那個姓“易”的女大夫是怎么混進來的。她似乎走的不是正常的道路,所以也根本不知道漢中這邊出了大頭瘟。 當她知道漢中爆發(fā)瘟疫的時候,這個路過的女大夫毫不猶豫加入了救人的大夫行列。 她說,她有治瘟的經(jīng)驗。她告訴老百姓怎么照顧患者,怎么注意衛(wèi)生,怎么給東西消毒,怎么避免自己染上瘟疫。 然后她開始潛心給患者看病,起先,她也和許多大夫一樣,對此病一籌莫展,把脈的時候都皺著眉頭。她還很年輕,來歷不明,而且看起來經(jīng)驗不足,如果不是因為大夫供不應求,許多患者是不想找她看的。 不過很快人們發(fā)現(xiàn),吃她的方子的病人都漸漸好轉,知道餓了,知道要吃東西,面部的腫脹一天天消下去。而且她教的防瘟法子確實有效,照做的人即便家里有患者,也不染病了。大家欣喜若狂,紛紛找她看病,除了漢中城,方圓百里染病的都徒步過來找她求方。 后來,這位女大夫在看了許多患者的基礎上,總結出了一個專治大頭瘟的有效方子。這個方子被老百姓刻在各個主要道路路口的木牌上,供患病的人們?nèi)コ谩?/br> 中醫(yī)講究對癥下藥,即便同是一種瘟疫,根據(jù)患者的身體狀況也有不同的治療方法。這位女大夫能夠總結出一個普適的藥方造福所有患者,實在是非常了不起。 漢中人都稱她“易菩薩”,認為這個方子是上天可憐老百姓,派仙人下凡創(chuàng)出。瘟疫結束之后,有人把這個方子刻在石頭上,希望以后再遇到類似的疫病,它還能救人一命。 紅巾軍接手漢中的時候,瘟疫已經(jīng)結束了,趙南起的主要任務是清繳余孽和保持地方穩(wěn)定,對這種已經(jīng)過去的疫病不感興趣。幸好幾個醫(yī)官出門偶然瞧見刻在石頭上的藥方,向當?shù)厝舜蚵犜貋砗笕栽谂d致勃勃討論這方子的奇妙之處,又被趙南起聽見,引起了他的興趣,進一步派人調(diào)查。 這才讓這件事情傳到燕昭耳朵里。 年輕,女大夫,醫(yī)術卓絕,還有治瘟的經(jīng)驗,這么多特征結合起來,趙南起只能想到一個人——顧朝歌。 可是當?shù)厝苏f她姓“易”啊。 對這一點,趙南起百思不得其解,猜想可能是為了躲避北胡而起的化名吧,于是寫折子的時候隨手將這件事情報了上去。 然后…… 然后伊相等君上一登基,就迫不及待要翻天。 “不管是不是她,我總該去親自瞧瞧才放心?!币娀实鄄慌?,伊崔親自上殿來要。 燕昭瞪著他,眼里要冒出火來:“你知道現(xiàn)在公文堆積如山,事情多如牛毛吧?” 伊崔輕描淡寫:“六部尚書是擺著好看的嗎?多讓他們活動活動,對陛下有好處?!?/br> “是啊,朕覺得伊相最應該以身作則,好好活動活動。”燕昭咬牙啟齒。 伊崔雙手攏于袖中,如今換了一雙特制的鞋子,他不用拐杖也可以平衡走路,于是他就攏著袖子朝燕昭微微一笑:“是啊,君上派我出去活動活動吧,舊朝都城那邊,趙將軍也需要人幫助呢?!?/br> 放屁!明明就是要去漢中找人,還厚著臉皮以出公差的名義,要錢要人要待遇是吧?燕昭心里冷笑,暗想那個什么易大夫早已不在漢中,他去了也見不到人,可是聽到一點關于顧朝歌的消息,就哭著鬧著要去找,這不是在向他示威嗎?這是不是在威脅他,發(fā)的尋人通告不好用,盡找來冒牌貨,所以他就要辭官不干? 這是不是在向他示威? 他自己派出去找人的那幾個大漢不是也不好用,有什么理由怪他,哼! 若不是伊崔,若不是失蹤的那個人是顧朝歌,換了別人,他早就……燕昭咬咬牙,他忍。 燕昭陰沉著一張臉勉強答應。 看他點頭,伊崔喜笑顏開,優(yōu)雅地長身作揖:“多謝陛下恩典?!闭Z罷后退出殿,轉身離去,看著他嘚瑟的背影,燕昭忍不住吼了句:“喂,你小子給朕早去早回,聽見沒有!” 伊崔沒回頭,腿腳利索地下臺階,溜得比兔子都快。燕昭在殿中恨得牙癢癢,內(nèi)心陰暗地想,萬一哪一天顧朝歌來東都找伊崔了,伊崔人不在,他是絕對不會派人去通知這個混蛋的!就讓他著急,著急死! 話說回來,顧朝歌這小妮子,到底跑去哪兒了?怎么連他皇帝陛下發(fā)的尋人告示都石沉大海,無半點音訊。 其實,燕昭不知道,他發(fā)的告示,是有用的。 相當有用。 如果不是這張通緝令一般的尋人告示,顧朝歌估計在路上磨嘰到今年秋天,都未必回得來。 “君上是在通緝我,一定是在通緝我對吧!”第一次在某縣城里頭看見這畫著自己畫像的通緝令,顧朝歌差點以為北胡汗王坐天下了。她戴著斗笠在小驢車里頭躲著,李佑大去找人打聽,知道這只是新皇發(fā)的一份尋人告示,找一個有名的女大夫的時候,李佑大松了口氣,回來告訴顧朝歌原委。 他們因為流亡的原因,消息知道得比較晚,燕昭登基之后一月,顧朝歌才知道天下已經(jīng)太平,皇帝換人做了。 李佑大帶來的消息并沒有讓她感到安心。她躲在驢車里頭,哭喪著臉,扳著指頭細數(shù)自己逃出來有幾個月了。然后驚覺竟然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個月,而且她竟然沒有給伊崔和燕昭傳過一次消息報平安,他們肯定很生氣,所以才要通緝自己! “我不要去官府!我才不要他們送我回去!”因為在北胡的俘虜經(jīng)歷,顧朝歌的安全感大大減弱,而且她對官府的固有印象在于“坐牢”。雖然現(xiàn)在官府換人當家了,可是只要不是她熟悉的人,她就本能地覺得不安全。 “李大哥,還是請你送我去汴梁……哦不,東都吧,”顧朝歌眨著一雙真誠的大眼睛,懇切地請求李佑大,“這一次我們快快去,不要延誤,也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我是通緝犯!” 李佑大無奈地點了點頭,他也覺得顧朝歌走得實在太慢,雖然是為了救人,也做了不少好事,但是……李佑大想了想,糾正她:“朝歌,你不是通緝犯?!彪m然很像。 “沒差??!”顧朝歌哭喪著臉指著外頭墻上貼的那張,丑得要死的她的畫像,心想燕昭一定很生氣,最重要的是伊哥哥一定非常非常生氣,所以才要官府抓她!她不要被官府像抓小雞仔一樣抓回去,絕對不要! 拜燕昭的“通緝”告示所賜,顧朝歌加快了趕路的步伐,其實她如今已經(jīng)在濟源附近,離東都的距離不算特別遠。 只是她抵達東都的時間卡得十分微妙。伊崔剛剛收拾行囊,帶上阿巖,帶上盛三,帶上得力能干的士兵們往漢中的方向去,剛走了不過五天。 顧朝歌就來了。 “東都好大啊!”不過沒鎬京大,正常,因為是新都城嘛。站在東都的西大門前,透過幕籬,仰臉瞧著新掛上的“東都”牌匾,據(jù)說這匾額是薛吉的墨寶所刻,字體龍飛鳳舞,神韻俱佳,非常好看。 “走吧,我們進去。”李佑大的心情并不如顧朝歌那樣激動,反而十分復雜。他和紅巾軍的舊怨難消,雖然他已經(jīng)不會再做什么造反的事情,可是看見昔年弒主的人當上了皇帝,他到底意難平。 顧朝歌發(fā)覺了。一路扶持走來,李佑大已經(jīng)是她非常信任的朋友,見他表情如此,她心有不忍,道:“李大哥,若是你不愿意,我自己一個人進去便好?!?/br> 李佑大搖了搖頭:“我送你到伊府吧,之后我便回鄉(xiāng)。”說著他便拉著驢車,帶顧朝歌進城。東都城門的入城事宜較為嚴格,入城者若非東都住戶,都需要登記姓名、籍貫、入城原由和出入城的時間。即便是女兒家也必須表明身份,顧朝歌在此掀開了幕籬,士兵們一見是個姑娘,就放松了警惕,隨意看了看,頜首,表示沒有問題。 誒? 顧朝歌其實還有點緊張,很怕自己被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