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在床邊，取下酣睡之人的人頭”——這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案例，惡魔在大陸上的名聲之差，有一部分便是因為這一點。

    利厄斯身側(cè)的黑山羊焦急地用獨角拱了拱他，想要讓他去幫助自己的同伴。利厄斯摸了摸它的頭，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院門。

    “可惡的家伙?！?/br>
    他宣布道，“我會讓他嘗到痛苦的滋味?！?/br>
    第47章

    露西婭聽見了院門外的腳步聲。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那似乎是個年幼孩童的步子。

    羊圈里的山羊愈發(fā)躁動起來, 紛紛往院門的方向擠，像是一團團涌動的黑色烏云。露西婭與它們一樣轉(zhuǎn)過頭，安靜地等待院門打開。

    “吱呀”一聲長響, 一個捧著蠟燭的孩童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

    那場景其實是有幾分詭異的——露西婭順著山羊的蹄印來到這個領(lǐng)地, 一路上所看見的，就只有無人居住的房屋與屋子中那一座座古怪又神秘的石像。

    而此時她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孩子。

    一個捧著蠟燭的, 眼睛猩紅的孩子，似乎是這個領(lǐng)地中唯一的一位居民，身側(cè)還跟著一頭黑山羊。

    露西婭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翹起來的尾巴上, 在那三角狀的尾巴尖尖上停頓片刻。

    ……哇。

    她心中想，是一只惡魔。

    在她觀察這只小惡魔的同時，利厄斯也在看著她。

    那雙猩紅色的瞳仁微微豎起，變成了與蛇瞳極為相似的形狀。他手中的蠟燭晃了一下, 映著他因吃驚而微微張開的嘴。

    黑山羊繼續(xù)用角拱著利厄斯, 想要催促他快點把自己被嚇破膽了的可憐同胞們從那渾身散發(fā)著可怕氣息的生靈手中解救出來。

    下一秒它看見自己的主人真的往那個生靈的方向走去了，停在離她只有一步之遠的地方。

    ——讓邪惡的入侵者感受到惡魔的恐怖吧！

    黑山羊在心中吶喊, 它在為主人加油，那充滿鼓勵和信任的聲音傳到了惡魔的腦海里。下一秒惡魔微微俯下脖子, 把頭湊到那個外來者的身邊。

    他用力地嗅了嗅。

    ……好奇怪的氣味。

    深淵那美好高大的氣息, 和一種令他難受不安的味道混雜在了一起, 同時侵入了他的感官。利厄斯那鮮少運轉(zhuǎn)的腦袋慢慢地開始活動，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擁有屬于深淵的氣味，還有一種使他不適的感覺, 令他下意識地就想將她視為敵人。

    ……這是一個來自深淵的、令人害怕警惕的生靈。

    利厄斯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那豎起來的瞳仁恢復(fù)了原來的形狀, 直挺挺翹起的惡魔尾巴緩緩搖了搖。

    小惡魔試探性地喊了一聲：“魔王大人。”

    露西婭愣住了。

    這是來到地面之后, 她頭一回聽到這個稱呼。不、不對, 即便在深淵中，也沒有亡靈會如此恭敬地喊她魔王大人。

    一種難以形容的滿足感涌上心頭——這可是她當上魔王之后頭一回被這么稱呼！

    她心中意外驚喜，又有些不解。“我確實是來自深淵的魔王，”露西婭不解道，“但我的子民中并無惡魔?！?/br>
    ——她承認了。

    利厄斯猩紅色的瞳孔微微震顫，身后的尾巴歡快地搖了起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一個念頭清晰地涌上心頭。

    他猜得沒錯，這果然是魔王大人。世界上還有哪個存在，會讓人一看便心生懼意？

    瞧吧，她來到地面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去恐嚇他的黑山羊。魔王大人爬出地獄，令眾生驚惶——山羊不也是眾生中的一種嗎？

    “我是地上的信徒。”利厄斯已經(jīng)有很久很久沒有和人張口說過話了，有些磕磕巴巴地表示，“我……我信仰著大人，很多年?！?/br>
    ——信徒。

    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露西婭，他是她的信徒。

    這本是一個不適當?shù)姆Q呼，她是領(lǐng)主，不是被人供奉的神明。但在聽到那句話的一剎那，出乎意料地，露西婭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令她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陌生的記憶在腦海中浮現(xiàn)。她看見燦如星光的輝芒落下，絕望中開出了潔白的花朵，也看見美好的色彩在地面綻放，聽見那滿懷感激的頌歌從遙遠的人間抵達天穹。

    “那是我的第一個信徒?！?/br>
    “我擁有了第一座教會?！?/br>
    “他們雕刻了我的石像?！?/br>
    ……

    那是一道始終充滿喜悅的聲音，是她自己的聲線。但露西婭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說過這些話——她忽然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缺失了一段記憶。

    那些陌生的夢境，與光明之神的關(guān)聯(lián)，時不時會對陌生事物涌起的熟悉感。她從深淵醒來，是否在漫長的沉睡中忘記了什么？

    “我還為大人雕刻了石像?！?/br>
    又有人說話了，那聲音近在咫尺，露西婭回過神來，目光落在自己眼前的惡魔身上。

    年幼的惡魔露出了緊張又期待的神色，像是在等待她的表揚。露西婭一路上確實看到過許多面容各異的石像，不過她倒沒有注意到，那些石像中原來還有代表著魔王的那一個。

    “這樣嗎？你等會帶我去看一看吧?！彼龔澠鹧垌瑴睾偷貙ψ约旱男⌒磐秸f，“不過在那之前，我想要從你這兒購買幾只山羊——”

    “魔王大人不用買，”利厄斯重新開始使用的腦袋逐漸變得靈活起來，他飛快地說：“魔王大人想要，就拿走?！?/br>
    邪惡的魔王怎么可能會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從別人手里買東西，和魔王大人交易的后果一定極為慘烈。

    信仰著世界上最邪惡的存在是需要做許多功課的，利厄斯早就知道，魔王大人溫柔神圣的外表是她的偽裝，柔軟的語氣是迷惑敵人的陷阱。

    即便他是魔王大人的信徒，也要小心謹慎、一步一步地獲取她的信任——畢竟在天生壞種的魔王大人的眼中，信徒肯定不是什么特殊的人物，他們也包括在她要摧毀的眾生之中。

    只有他為大人做出的足夠多，讓大人認為他是能夠?qū)ψ约旱挠媱澴龀鲐暙I的重要人物，他才能在魔王大人身邊安安穩(wěn)穩(wěn)地擁有一席之地。

    那頭站在羊圈外的山羊看著自己那搖著尾巴的主人，又看了看愈發(fā)焦躁的同胞們，忍不住發(fā)出了困惑的聲音?？上暧椎膼耗d奮地在心中計劃著，來自于黑山羊的呼喚被他自動屏蔽。

    他看見魔王大人思索片刻，對他說：“既然這樣，你不如也與我一起回到我的領(lǐng)地。我現(xiàn)在是默什堡的領(lǐng)主，那片地方離這里并不遙遠。你可以與我的子民一同居住，繼續(xù)飼養(yǎng)你的山羊。”

    ——魔王大人在邀請他，讓他跟隨著她一同回到她的領(lǐng)地。

    這背后或許存在著什么陷阱，但如果連跟隨大人回到她的領(lǐng)地都不敢，又怎么能成為她身邊最信賴的助手。利厄斯的眼眸亮了起來，用力點點頭。

    羊圈被打開了，山羊們被利厄斯一頭頭趕了出來，看著自己那明顯已經(jīng)投敵了的主人，個個敢怒不敢言，委屈地發(fā)出低低的哀鳴。

    利厄斯指揮它們排好順序離開小院，又高興地對魔王大人說：“我?guī)Т笕巳タ词瘛！?/br>
    雖然他不太明白已經(jīng)把那些屋子推開看過的魔王大人為什么又想要再看一看那些石像，但魔王大人這么做一定別有深意。利厄斯趕著羊群，將大人帶到了路上碰見的第一座石像邊。

    那是一個面容猙獰的類狼生靈，利厄斯介紹道：“這是我六十一天前為大人雕刻的石像?！?/br>
    第二個石像是一個面容猙獰的類虎生靈，利厄斯介紹道：“這是我五十八天前為大人雕刻的石像?！?/br>
    第三個石像是一個面容猙獰的蛇狀生靈，利厄斯介紹道：“這是我五十五天前為大人雕刻的石像。”

    露西婭：“……”

    原來這么多一臉兇相的雕像，代表的全是她自己嗎？

    ……

    烏云籠罩了默什堡，沒過半天就化為大雨。

    克塔西大陸的西部冬季中少雪多雨，日漸頻繁的大雨象征著寒冷的冬天正在慢慢靠近。阿波羅坐在商店里，微微側(cè)著頭，透過窗洞，看著外頭的景象。

    有雨水從洞開的窗口中落進來，他沒有去在意，安靜地注視著連綿不絕的雨簾。

    這是大人離開的第一天。

    分明才分別了如此短暫的時間，他的心中卻泛起一種強烈的情感。那平靜的面容底下是焦躁不安的內(nèi)心，如果露西婭站在這里，就能發(fā)現(xiàn)剔透的白水晶已經(jīng)染上了許多許多不同的顏色。

    大人什么時候回來？

    祂會不會遇到什么事？

    或許祂會碰見一些渴求她的憐憫的災(zāi)民，起了善心，決定幫助他們，于是稍稍推遲了回歸的時間……

    阿波羅長長地吸了口氣。

    暴雨天陰冷潮濕的空氣進入肺腑，將他心底的躁意盡數(shù)壓下。商店外傳來了腳步聲，精靈抬眸望去。

    不是大人。

    他漠不關(guān)心地挪開目光，思緒重新回到大人的身上。片刻后那個進了商店的地精走了過來，手中拿著一條熏rou，要跟他結(jié)賬。

    于是阿波羅再一次看向他。

    或許是離得近了，剛才未能察覺到的一些氣息，在此時此刻變得分外濃重。阿波羅的眸光在那個地精的身上停頓了片刻，看得那位地精有些惶恐。

    “怎，怎……怎么？”地精像是被精靈不帶情感的審視嚇得口齒不清了，好半晌才磕巴地擠出聲音，“怎么了？”

    阿波羅站了起來。

    他冷淡的目光從地精的頭頂一路向下，仔細地觀察地精身上的每一處。最后他一言不發(fā)地伸出手，接過了地精用于交換的物資。

    地精有些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似乎是有些畏懼他一樣，拎著熏rou匆匆往門外走。阿波羅的目光始終跟隨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輕輕瞇了起來。

    地精推開了門，馬上就要出去了。

    外面風(fēng)聲嗚咽，瓢潑大雨從天際傾倒。阿波羅拿起放在一旁的木弓，拾起了一支長箭。

    他將箭搭在弦上，箭尾泛著點點金光。

    那金光劃破了空氣，那地精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要轉(zhuǎn)過頭來。但他的動作太過緩慢了，房間中發(fā)出一聲刺穿□□的沉悶聲響。

    “麥克那家伙怎么走得這么快……喂，麥克，你的rou買好了沒？”

    有聲音再次從木屋外響起來，兩個地精用粗布兜著腦袋，匆匆跑了進來。

    地精的尸體在他們眼前軟倒在地，他們身上的雨水滴落，與那身體上流出的血混在了一起，在地板上蜿蜒而去。

    那輕松愉快的聊天猛地止住，聲音仿佛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他們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最后他們下意識地往柜臺后看去，看見精靈面無表情地放下弓箭，那雙冷淡的眼眸與他們的視線對上。

    地精們身體一顫，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