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狼為患 第120節(jié)
第七日,陸清則和陳小刀,以及唐慶等親兵陪著林溪將衣冠下葬之后,三人坐進(jìn)馬車?yán)?,輕微晃著返回京城,外面鵝毛大的雪花撲簌簌直下,唐慶等人騎著馬護(hù)衛(wèi)著馬車,低聲交談哪些人留在京城保護(hù)小世子、哪些人隨同陸清則護(hù)送棺木回漠北。 聽著外面偶爾傳來的只言片語,林溪忽然輕輕扯了扯陸清則的袖子,小聲開口:“陸,大人?!?/br> 他閉口不言十幾年,再開口時就有點費勁,感覺很陌生,三兩個字三兩個字地往外蹦,因為磕巴,也很少說長句。 陸清則扭頭,和顏悅色:“怎么了?” 陸清則讓林溪改改口,不過小孩兒從剛認(rèn)識就這么叫他,已經(jīng)成習(xí)慣了,叫他陸大人也沒生疏的意思,和陳小刀習(xí)慣稱呼他為公子,以及寧倦從前叫他老師沒什么兩樣。 林溪垂著眼想了會兒,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艱難地道:“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漠北?” 按著史大將軍的意思,他是想把林溪留在京城的。 京城再有千般不好,陰謀算計,他的余蔭也能庇護(hù)林溪平安到老,比漠北那種戰(zhàn)亂苦寒之地要安全。 史家?guī)状嗽趹?zhàn)場上灑盡了熱血,他因崇安帝涼過心,感到過不值,一輩子忠正無私、為國為民的史大將軍,對這個丟失了十幾年才找回來的孩子,懷了一絲難得的私心。 陸清則自然懂得史容風(fēng)的意思,聽林溪這么說,稍微一怔:“你想去漠北?” 林溪點頭:“我,想去看看,爹,和娘,認(rèn)識的地方,想去看看,爹,鎮(zhèn)守了一輩子的地方?!?/br> 雖然說得如同幼童學(xué)語般磕磕碰碰,但他的臉色很認(rèn)真。 陸清則直覺他的意思不止是跟著他去送一程史大將軍,看一眼邊關(guān)守城,而有著更深一層的意思,注視著他問:“去漠北看過之后呢,還回京城嗎?” 見陸清則察覺到了自己的心思,林溪垂下眼,有些緊張地并著腿,手指糾結(jié)在一起,過了會兒,又抬起眼,和陸清則的眸光對上:“我想,留在漠北?!?/br> 陳小刀原本安靜聽著,聽到這一聲,嚇了一跳:“留在漠北?那多危險呀。” 陸清則忽然想起之前史大將軍對他交代的話。 若是林溪愿意待在京城,便看顧一下,若是林溪想去漠北,也別攔他。 史大將軍是猜到了林溪會做這個決定嗎? 雖然相處只有短暫的幾個月,但從見面起,骨血之間的聯(lián)系便難以割舍,看來史大將軍才是最懂林溪的人。 陸清則沉吟片刻,頷首道:“去漠北看過之后,你若是想留在那邊,便留在那邊,我不會攔你?!?/br> 頓了頓,他補(bǔ)充道:“這也是你爹的意思?!?/br> 林溪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使勁點點頭。 陳小刀有點難過:“漠北那么遠(yuǎn),以后我們就見不著了?!?/br> 陸清則拍拍他的頭:“我不在的時候,你就在武國公府繼續(xù)待著,知道嗎?” 林溪若是選擇留在漠北,繼承史大將軍的遺志,無論京內(nèi)京外的武將都會對他起敬,那樣即使林溪不在京城,陳小刀繼續(xù)留在武國公府,寧倦那小混蛋只要還有點理智,就知道不能讓人去武國公府抓人。 陳小刀悶悶地“哦”了聲。 京郊離城里頗遠(yuǎn),回來時天色已暗。 后院里積著雪,映得周圍一圈亮堂堂的。 陸清則沐浴了一番,換了身衣裳,嚴(yán)絲合縫地裹上厚厚的大氅走進(jìn)書房。 明日他就要送行史大將軍,去一趟漠北了,公務(wù)都暫交給由他一手提拔的吏部侍郎了,難得空閑一日。 他倒了杯熱茶,捧起來暖了暖手,眼前浮過裊裊白霧,沉思了片刻,還是起身鋪開一張信紙,慢慢研墨,懸腕探筆,寬大衣袖下的腕骨伶仃,膚色蒼白,看起來沒什么力氣,每一個字卻都書寫得穩(wěn)而利落。 走之前他還得給寧倦再上一課。 寧倦才十七歲,便已經(jīng)站在了天下最尊貴的位置上。 他再怎么早熟,在這個年紀(jì)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成熟,有著君王的強(qiáng)硬,性格偏執(zhí),偶爾沖動易怒,他們之間師生五六年,他教了很多東西,也有很多東西還沒來得及教。 寧倦還不懂到底什么是喜歡,對他這絲念想,或許并沒有那么堅韌。 大概幾年之后,再回想起這段傷過自己自尊的愛戀,寧倦會感到格外詫異不解。 陸清則不想讓他和寧倦都感到后悔,但也要給他一點做錯事的代價。 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燭火幽幽閃動,陸清則低垂著長睫,慢慢地寫完了那封信,等墨跡干了后,折起來抵進(jìn)信封里封好,準(zhǔn)備寫信封上的字時,卻又猶豫了一下。 叫陛下太生疏,叫果果太親密。 斟酌再三,雖然不知道寧倦還愿不愿意用自己取的字,陸清則還是在信封上留下了四個字。 “霽微親啟?!?/br> 隔日一早,陸清則被唐慶接上馬車,去與城門口先扶棺而出的隊伍匯合。 這支隊伍的人數(shù)不少,除了史大將軍的親兵之外,便是一隊寧倦撥來保護(hù)陸清則回途的錦衣衛(wèi)。 陸清則一手推動的新法觸動了王公貴族與部分官員的利益,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這也是馮閣老沒有為陸清則說過話的原因,曾經(jīng)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如今有了利益沖突,他沒有在后推波助瀾已是不錯了。 難以拔除的許閣老也是被徹底得罪的人之一,光是讓女子入學(xué)這一條,就讓守舊的許閣老勃然大怒,天天上奏本怒斥陸清則了。 眼下京中視陸清則為眼中釘者數(shù)不勝數(shù),想要他命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數(shù),在京城不好下手,趁陸清則離京回京這段途中下手,再適合不過。 早朝還沒結(jié)束,陸清則感覺寧倦應(yīng)當(dāng)不會來了,心底難免有幾分遺憾,站在城門口,和抽抽搭搭舍不得他和林溪的陳小刀道了會兒別。 陳小刀現(xiàn)在林溪那邊哭過一回,來陸清則這邊時情緒較為穩(wěn)定,憂心忡忡的:“京城都這么冷,漠北會更冷吧,公子你要小心點,少生病,別再漠北待太久,你的身子受不住?!?/br> 什么叫少生???合著就沒覺得他能好過? 陸清則哭笑不得:“知道了?!?/br> 陳小刀繼續(xù)叮囑:“徐大夫按你說的法子做了不少預(yù)防和診治風(fēng)寒的藥丸,要記得吃?!?/br> 陸清則笑著又點了下頭,摸摸他的腦袋:“別cao心了,回國公府補(bǔ)補(bǔ)覺吧,有空多臨臨帖,這么多年了字還是那么難看。” 提到練字陳小刀就頭大,迅速后跳一步:“那公子你快上馬車吧,別吹風(fēng)啦?!?/br> 陸清則正想上馬車,寧倦便趕來了。 他騎著快馬而來,身姿在風(fēng)雪中甚是耀眼挺拔,讓人忍不住想要仰望,下一刻,少年帝王便翻身下馬,不管身邊嘩啦啦跪下的一片,大步走到陸清則身邊,脫口而出:“老師?!?/br> 陸清則停頓了一下:“陛下有什么吩咐嗎?” “你的生辰快到了,”寧倦凝望著他,漆黑的眼眸中流動著某種深沉的情緒,“早去早回,我在京城等你。” 陸清則都忘記這回事了,眨了下眼,垂下眼皮:“臣遵旨?!?/br> 寧倦的唇線頓時抿得平直。 他不喜歡陸清則這么生疏的態(tài)度,不想要陸清則稱呼自己陛下,但也不想陸清則叫他果果。 等老師回來,他想聽陸清則稱呼他為他取的字。 一時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但也沒有立刻轉(zhuǎn)首離開。 陸清則深深地看著寧倦的面孔,少年的面孔猶有一絲青澀,還沒來得及脫下袞服,俊美而尊貴。 這或許是他這輩子最后一次見寧倦了。 “陛下還愿意最后聽我一次話嗎?”陸清則和聲開了口。 寧倦道:“你說?!?/br> “永遠(yuǎn)不要遷怒、殘殺無辜的人。”陸清則緩緩道,“但對該下手的人,亦不要心慈手軟。” 寧倦怔了一下,不太理解陸清則為何忽然給他說這個,還沒想明白,陸清則盯著他的眼睛問:“陛下,你答應(yīng)嗎?” 寧倦沉浸在那雙眼眸的凝視中,點頭應(yīng)允:“好,我答應(yīng)?!?/br> 陸清則朝他微微笑了一下,旋即轉(zhuǎn)身踩上小凳子,鉆進(jìn)了馬車中,只從簾后漏出幾個字:“果果,再見?!?/br> 寧倦久久地佇立在城門外,一眨不眨地望著車隊離去,雪花飛旋而下,落到他的眼睫上,輕眨了一下抖落下來。 直到車隊徹底消失在眼底,他才回身上馬,向著與陸清則相反的方向,策馬回宮。 馬兒奔向皇宮之時,心底突然朦朧的有些不安,寧倦猝然回頭,又望向空無一人的城門口,唯有凜冽風(fēng)雪刮嘯。 跟隨在側(cè)的侍衛(wèi)連忙問:“陛下,怎么了?” 分明等陸清則回來,他就能真正擁有他了,那絲不安卻橫空出現(xiàn)繚繞在心尖,好半晌,寧倦才按下那股莫名的情緒,搖搖頭:“回宮。” 去漠北的一路出乎意料的平順。 大概是因為史大將軍的靈柩還在,護(hù)衛(wèi)的親兵個個驍勇善戰(zhàn),想對陸清則出手的人不愿多生事端,便暫時忍著了。 抵達(dá)漠北之時,天寒地凍,風(fēng)雪比京城的還大得多,迎面撲來,刀子似的割面感,砭骨的疼。 陸清則隨身帶著焐手的小手爐不過一會兒就會冷下來,只要有一絲冷風(fēng)從衣物間鉆進(jìn)去,就是滲骨的寒。 陸清則病歪歪的身體的確接受不了這種地方,強(qiáng)撐著隨著林溪將史大將軍下葬了,在墓碑前倒了碗酒,又陪了林溪一日,才準(zhǔn)備回京。 臨走之前,林溪不太放心:“陸大人,要不要,我讓唐參將他們,送你回京?” 陸清則的計劃除了那個死囚犯和段凌光外,沒有其他人知道,知道得越多越倒霉,他無意讓其他人受累。 聞言他只是笑笑:“無妨,有陛下的人隨著呢,你在漠北萬事小心?!?/br> 林溪乖乖地點頭。 陸清則又想起另一個人:“若是遇到一個叫秦遠(yuǎn)安的人,可以試試重用他,他武藝高強(qiáng),人品也不錯。” 林溪又點點頭,親自送陸清則離開了守城。 回京的途中,陸清則能明顯感受到周圍的空氣不怎么太平。 那些在暗中蠢蠢欲動的人,準(zhǔn)備下手了。 陸清則等的就是他們。 借他們的手,既能脫身,還能讓寧倦有理由對那些盤踞在京城已久、不好動的王公貴族下手,一石二鳥,也是他能為寧倦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此后萬里江山與他再無關(guān),他只是渺小的一員平頭百姓。 按著寧倦的吩咐,離開漠北后,車隊本來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京城。 但陸清則卻生病了。 也是在意料之中,漠北的天太冷,縱然侍衛(wèi)們將他看得緊緊的,他還是不幸染了風(fēng)寒,吃了徐恕給的藥,也沒見好,反而因著行途匆匆,越來越嚴(yán)重,不得不??炕爻痰捏A站,暫作歇息。 見陸清則的風(fēng)寒愈重,領(lǐng)頭的侍衛(wèi)擔(dān)憂不已,生怕這位嬌弱的陸大人就這么把自己燒沒了,派人到處找了一圈,請來位郎中,開了副藥,陸清則喝下去后,便裹著被子睡了過去。 因著出發(fā)前被鄭垚隱晦地提醒過不要太靠近陸大人,眾人也沒敢在他的房間里待著,都在門外守著。 守著守著,不知怎么就集體犯了困。 等察覺到屋內(nèi)不對勁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