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婢 第6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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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宣帝目視秦玄策, 意味深長地道:“朕身康體健, 又見國泰民安,萬般皆妥, 唯有一事煩憂, 時(shí)時(shí)記掛于心,卿可為朕分憂否?” 秦玄策當(dāng)即跪下, 鏗然出聲:“臣為莽撞武夫, 得陛下寵信, 臣無以為報(bào),愿被甲執(zhí)銳, 以此身為刃,為陛下開疆?dāng)U土,征伐四海,護(hù)我大周國門永固、山河常在。” 高宣帝指著秦玄策大笑起來:“你這粗人, 只懂耍刀弄槍,全不解半點(diǎn)人情世故,你自十三歲起隨父出征,如今已將及弱冠之年,也該考慮一下你的終身大事了,朕有一女,溫良賢淑, 清姿婉儀, 年貌相當(dāng), 可為良配,朕意欲賜婚于你,你意下如何?” 眾臣的紛紛看了過來,不少人露出了羨慕之意。 高宣帝有四個(gè)女兒,長女魯寧公主、次女昭華公主皆已出嫁,幼女緇陽公主尚未長成,唯有三女云都公主恰在婚配之齡。 眾所周知,云都公主是高宣帝最疼愛的孩子,更何況她容姿瑰麗,是個(gè)難得的美人,京城中也不知有多少年輕的兒郎仰慕于她,原來今日花落晉國公府。 那也是,大將軍少年英雄,戰(zhàn)功彪炳,手握天下兵馬大權(quán),又深得高宣帝信賴,這世間,也只有他配得云都公主這樣的金枝玉葉了。 朝陽殿寬敞開闊,坐在遠(yuǎn)處的臣子們還聽不太真切,坐在近處的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有人小聲地私語了起來。杜貴妃坐在那廂,以宮扇掩住半張臉,眉目間神情得意。 當(dāng)是時(shí),眾人皆待大將軍磕頭謝恩。 然而,秦玄策卻俯下身、低下頭:“公主金玉美質(zhì),高貴無儔,臣粗魯拙劣,恐非良偶,臣慚愧?!?/br> 此言一出,左右的談笑與私語聲都小了下去,杜貴妃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高宣帝自從登上帝位后,從來沒有人敢如此當(dāng)面違背他的意思,這一下猝不及防,居然怔了一下,旋即大怒,勃然變色:“秦玄策,你大膽!” 帝王震怒之下,聲音響亮,連稍遠(yuǎn)處的臣子們都聽到了,霎那時(shí),樂聲停止,滿堂皆寂,眾臣面面相覷。 秦玄策面沉如水,沒有一絲波動(dòng),他觸首于地,拜伏在帝王座下:“臣有罪……” “太子!”此時(shí),蕭皇后倏然出言,打斷了秦玄策的話,她端著皇后的威儀和尊貴,一臉肅容,大聲道,“時(shí)候差不多了,欽天監(jiān)的人在寶華殿上已經(jīng)備好儀典,太子帶著眾人先過去吧,禮敬神明,好為皇上祈福延壽。” 高宣帝的旨意被當(dāng)面駁回,這般忤逆之事,若讓臣子們再聽下去,更是不可收拾。太子自然會(huì)意,急急起身,朝高宣帝拱手,鎮(zhèn)定地道:“兒臣領(lǐng)命,先行告退?!?/br> 太子遂率眾臣魚貫而出。在蕭皇后的示意下,近侍們亦帶著歌舞伎人紛紛退下,不到片刻,朝陽殿中就變得空空蕩蕩。 高宣帝臉色鐵青,他是個(gè)仁慈溫和的君主,但并不代表他孺弱可欺。云都公主持著秦夫人所贈(zèng)珊瑚簮來見他,言及秦家已經(jīng)默認(rèn)了這門親事,誰料臨到頭來卻突然變卦,這等背信之舉,就連尋常百姓門戶也忍不得,何況帝王天家。 他用利劍一般的目光注視著秦玄策,這個(gè)他多年來寵信的武將,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冰冷,帶著一絲陰晦的意味:“秦玄策,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秦玄策抬起臉來,迎著高宣帝的目光,神情剛毅而堅(jiān)定:“臣有罪,只因臣心有所屬,不敢欺瞞陛下,更不敢冒犯公主,臣為陛下盡忠、為江山效命,多年出生入死,無所求,唯有今日,懇求陛下開恩降旨,為臣賜婚心儀之人,成全臣的畢生夙愿?!?/br> 高宣帝心中愈怒,他微微瞇起了眼睛,用危險(xiǎn)的目光盯著秦玄策:“哦,你有心儀之人,那又是誰家的女子?” 秦玄策用清晰的聲音回道:“她姓蘇,是我家中婢女?!?/br> “放肆!” 高宣帝抓起手邊的酒杯,憤怒地砸了過去,正中秦玄策的額頭。秦玄策不敢避讓,生生地受了這一記。 高宣帝出手極重,“砰”一聲,翠玉酒杯砸得四碎。 若秦玄策屬意五姓七望的高門貴女,那勉強(qiáng)算是情有可原,畢竟這些門閥傳承高貴,在諸多世家眼中,甚至勝過皇室,然而,今日秦玄策卻以下等奴婢為由,拒婚于公主,此舉實(shí)屬狂悖,豈不令高宣帝怒發(fā)沖冠。 “秦玄策!朕對你多有寵信,以大將軍之位托付于你,如今你手握兵權(quán),便狂妄自大、目無君上起來,若假以時(shí)日,豈不是要擁兵自重,犯上作亂了!大將軍,你好大的威風(fēng)!”高宣帝聲色俱厲,幾乎拍案而起。 這話說得委實(shí)太重,不但左右近侍太監(jiān)俯下身去,連蕭皇后并杜貴妃也站了起來,垂首肅容。 秦玄策的額角被瓷片劃破了長長的傷口,鮮血滴落下來,滑過他的眼角,宛如血淚,而他面容剛硬如鐵石,又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金刃銳氣,他挺直了腰桿,朝高宣帝抱拳,聲音堅(jiān)毅而低沉。 “陛下圣恩,臣無以言表,萬萬不敢辜負(fù),臣赤膽忠心,可以為陛下肝腦涂地、萬死不辭。今日,陛下千秋華辰,臣請出戰(zhàn),愿為陛下征伐突厥,踏平漠北王庭,為我大周北擴(kuò)疆土,若能得勝,不敢言功勞,求以此苦勞,換陛下一封圣旨,為臣賜婚蘇氏,臣感恩戴德。” 此言一出,高宣帝的臉色又變了。 突厥之患,自古有之,屢滅不絕,本朝開國太.祖皇帝有不世之武略,也曾率兵親征塞北,終究無功而返。突厥人生性彪悍,體格雄壯,弓馬嫻熟,凡民眾皆可為士卒,且悍不畏死。歷代周帝或綏靖、或撻伐,對其恩威并施,然終不能絕之,是為北方大患。 要滅突厥,談何容易。 高宣帝面色陰沉:“秦玄策,朕再問你一次,朕有一女,欲賜婚于你,你意如何?” 秦玄策叩首回道:“臣,不敢從命?!?/br> 高宣帝倏然一拍龍案,厲聲道:“秦玄策抗旨不遵,忤逆犯上,來人,拿下他,廷杖五十,即刻行刑,把他給朕狠狠打一頓,不可留情?!?/br> 左右不敢有違,馬上有金吾衛(wèi)上來,對秦玄策低低地道了一聲:“大將軍,得罪了?!彪S即將秦玄策雙手捆縛起來,帶著他下去了。 秦玄策抿緊了嘴唇,緘默不語,全程并無一絲抗拒。 蕭皇后上前一步,對高宣帝懇求道:“陛下……” “皇后不必多言?!备咝蹏?yán)厲地打斷了蕭皇后,“今日,有敢為秦玄策求情者,視為同犯,一并責(zé)罰?!?/br> 蕭皇后只得噤聲,一臉愁容。 杜貴妃卻在旁懿驊冷笑了一下:“枉費(fèi)陛下對秦玄策一片愛護(hù)栽培之心,他不思皇恩浩蕩,反而妄自尊大起來,可見其狼子野心……” “你也閉嘴!”高宣帝怒斥道,“朝堂之事,豈容爾等無知婦人妄言,還不下去!” 杜貴妃臉色煞白,變了幾變,終究不敢造次,含著眼淚,低頭退下去了。 高宣帝坐在龍椅上,靠著椅背,一臉陰郁,深深地喘著氣。 蕭皇后沉靜地從宮人手里拿過一盞清茶,默不作聲地奉到高宣帝面前。 高宣帝看也不看蕭皇后一眼,卻接過了茶,仰頭一飲而盡。 宮人們屏息凝氣,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朝陽殿上懸著上百盞琉璃宮燈,兒臂粗的牛油白蠟燭燃燒著,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響,在寂靜的殿堂中顯得分外驚心。 燭火通明,酒香猶溫,高屏間沉香繚繞、金紗逶迤,說不盡的金碧輝煌。 高宣帝久久地沉思著,面色陰晴莫定。 過了良久,有金吾衛(wèi)統(tǒng)領(lǐng)來報(bào):“陛下,行刑已畢。” 又不多時(shí),秦玄策邁著蹣跚的步伐,慢慢的、一步一步地從殿門外走來,他的身后拖著一滴一滴血痕,一路蜿蜒而來。 高宣帝端坐在龍椅上,沉著臉,看著秦玄策。 終于,秦玄策艱難地挪到了高宣帝面前,他的身體搖晃了兩下,站立不穩(wěn),歪歪扭扭地跪倒下來,險(xiǎn)些跌在地上,掙扎了半天才跪好了,依舊對高宣帝叩頭:“臣有罪,求陛下寬恕?!?/br> 五十廷杖,若一般文弱的官員,此時(shí)大約一命嗚呼了,也只有秦玄策這般悍勇之軀,還能自己走進(jìn)來,饒是如此,他的臀部并大腿也是血rou模糊、一片狼藉,此時(shí)雙腿戰(zhàn)戰(zhàn),幾乎軟倒,但他咬牙忍住了,強(qiáng)迫自己保持著清醒的意識,向高宣帝俯首謝罪。 “秦玄策,朕問你?!备咝鄣纳眢w微微前傾,居高臨下地望著秦玄策,沉聲問道,“北征突厥,非同小可,不但耗費(fèi)國庫財(cái)力,更會(huì)耗費(fèi)無數(shù)將士性命,此大動(dòng)干戈之舉,汝可有十分把握?” “臣不敢言十分,七八而已,愿一搏天命。”秦玄策肅容回道,“此次涼州之行,臣曾追擊突厥兵馬至敕勒草原,雖未能全殲敵寇,但對地貌河川亦有多方探尋,心中早有謀劃,并非一時(shí)意氣。” 他重重地叩首于地,聲音雖然虛弱,但語氣卻充滿了剛硬:“突厥屢屢犯境,塞北無一日安寧,臣兩次護(hù)衛(wèi)涼州之戰(zhàn),皆見城中婦孺老幼上陣,悲壯慘烈,臣父與兄亦陣亡于斯,此畢生之痛。突厥不滅,不知還有多少子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臣無所能,唯有一身血rou,愿為陛下驅(qū)使、為大周效死、為塞北民眾和軍中將士請命,求陛下成全?!?/br> 高宣帝目中精芒閃動(dòng),臉上依舊帶著怒意,恨恨道:“朕乃天子,金口玉言,斷無變更之理,豎子何其可恨,公然違逆朕意,豈非叫天下人恥笑于朕?” 蕭皇后站了出來,拜倒在高宣帝面前。蕭皇后出身士族高門,高宣帝雖不喜她過分端方,卻一向敬她賢德。 此時(shí),她神情沉穩(wěn),對高宣帝柔聲勸解:“云都姻緣,乃家事,突厥之患,乃國事,臣妾為云都嫡母,懇請陛下以國事為重?!?/br> 她頓了一下,回頭看了秦玄策一眼,又笑了起來:“陛下當(dāng)眾臣面有言,將以公主妻大將軍,此天子令,言出必行。若大將軍得勝歸來,臣妾愿收蘇氏為義女,如是,陛下圣命無違,大將軍得償所愿,兩全其美也,未知陛下可否恩準(zhǔn)?” 秦玄策大喜,阿檀膽小又怯弱,成天總拿“不配”二字來氣他,叫他頭疼,若得皇后這般相助,他的阿檀,也能是身份高貴的小娘子,以后再也沒有人敢輕慢她了。 秦玄策情緒激動(dòng),劇烈地咳了起來,方才的廷杖傷及內(nèi)臟,這下震得生疼,喉嚨里冒出血腥的味道,猛地涌上來。 高宣帝未置可否,只是冷冷地注視著下方的秦玄策。 秦玄策眼睛一陣陣發(fā)黑,已經(jīng)快要支撐不住,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咽下了口里的血沫,以首觸地,低低地道:“求陛下恩準(zhǔn)?!?/br> 他額頭上的血痕未干,在地上洇開一點(diǎn)模糊的影子。 高宣帝重重地“哼”了一聲,沉聲道:“宋平,為朕擬旨?!?/br> “是?!弊笥覀淞斯P墨,御前秉筆的宋太監(jiān)跪在高宣帝的跟前。 “奉天承運(yùn)皇帝,制曰,長安蘇氏有女,淑慎嘉柔,性行溫良,克嫻內(nèi)則,安貞葉吉,著皇后收為義女,冊封安寧公主,賜婚驃騎大將軍秦玄策。欽此?!?/br> 宋太監(jiān)不敢怠慢,一字一句認(rèn)真謄寫下來,而后畢恭畢敬地呈給高宣帝。 高宣帝看都不看,隨手扔給了蕭皇后:“既然皇后有心為這豎子求情,這道旨意就由你收著,若有朝一日,他班師回朝,再拿過來給朕加上朱批和玉璽?!?/br> 他又冷笑了一下,“若他敗了,或者死在北邊,這東西也就用不上了。” 蕭皇后收了,恭謹(jǐn)?shù)貞?yīng)了一聲。 秦玄策的胸口一陣氣血翻騰,喉嚨發(fā)緊,連話都說不上來,又重重地叩了一個(gè)頭,這一下,天旋地轉(zhuǎn),伏在那里半天無法起身。 高宣帝又是惱火又是心疼,斥道:“杵在這里作甚,快給朕滾,朕看著你就生氣?!?/br> 秦玄策在那里跪了很久,腿上的血滴下來,把漢白玉的地磚洇濕成一片狼藉的暗紅,他抖著手,撐著身體,狼狽而遲緩,慢吞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踉蹌了幾步,險(xiǎn)些又要摔下去。 左右有機(jī)靈的小太監(jiān)趕緊上去,一把將秦玄策扶住,但他的身軀過于沉重,搖晃著,差點(diǎn)帶著小太監(jiān)一起跌倒,還是殿上的金吾衛(wèi)見勢不妙,急急沖過來,才把秦玄策架住了。 高宣帝看得愈發(fā)心煩,揮手怒道:“滾!” 兩個(gè)金吾衛(wèi)攙著秦玄策的胳膊,慢慢地走了出去。 出了殿門,一個(gè)魁梧結(jié)實(shí)的金吾衛(wèi)士兵馬上在秦玄策面前蹲下:“大將軍,小人背您回去?!?/br> 秦玄策站在那里喘了一會(huì)兒,勉強(qiáng)擺了擺手。 他回頭看了一眼,大殿上依舊燈火輝煌,遠(yuǎn)處是更高的宮墻,高臺下,歌舞依舊,隱約有樂聲傳來,他的身上依舊火辣辣地疼著,但心情卻沒來由地愉悅了起來,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金吾衛(wèi)的士兵在旁邊看著,覺得十分驚奇,思忖著大將軍是不是被打得糊涂了,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這個(gè)時(shí)候,從殿內(nèi)出來一個(gè)宮人,看著面善,原來是伺奉蕭皇后的尚宮女官,她雙手捧著一小包東西呈給秦玄策,小聲道:“大將軍,奴婢奉皇后娘娘的意思,給您送來千年老山參的切片,您先含著,娘娘囑咐,請您務(wù)必保重身體?!?/br> 金吾衛(wèi)替秦玄策接過,打開來。 秦玄策也不客氣,直接抓了幾片胡亂塞到嘴里,參片甘苦相間,回味生津,至少把他口中的血腥味給壓了下去。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聲道:“皇后娘娘大恩,玄策銘記于心,來日,若有驅(qū)使,當(dāng)效全力?!?/br> 尚宮女官要的就是這句話,聞言微笑著后退:“是,奴婢會(huì)轉(zhuǎn)告娘娘,還請大將軍勿忘今日之言?!?/br> 秦玄策勉強(qiáng)拱了拱手,扶著金吾衛(wèi)慢慢地走了。 禁庭良宵,千秋萬歲,雨已歇,朗月又上中天,清輝宛轉(zhuǎn),宛如情人的眼眸,溫柔地凝望。 月光照在長長的宮道上,秦玄策踏過月光,想起了在家中等待自己的阿檀,他的心頓時(shí)變得火熱。為了她,什么都是值得的。 夜已經(jīng)深了,阿檀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走著,草木蔓延,山間露水濃重,才下了一場雨,雨水未睎,沾染了她的衣裙,仿佛身體都變得濕漉漉起來,步伐有若千鈞重,抬不起來。 朦朧的月光下,前方現(xiàn)出了山寺的輪廓,空明幽靜,依稀在塵世外。 她終于看到了希望,不由加快了腳步。 冷不防,裙裾被路邊的藤蔓絆了一下,她“哎呀”一聲,又跌了一下,幸好反應(yīng)及時(shí),用手撐住了地,山中草木柔軟,這才沒摔出個(gè)好歹,但是,手掌擦破了皮,黏乎乎的,流出了血。 阿檀咬牙爬起身來,胡亂在身上蹭了兩下,繼續(xù)前行,好像膝蓋也磕到了,疼得厲害,她無法快步,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動(dòng)。 看著似近了,又走了很久才到了大法明寺。 夜色沉寂,山寺閉門,門前枯葉蕭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