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策的手撫摸過阿檀的臉頰，他的手掌寬大而有力，捏住了她的下頜，輕柔、但是強(qiáng)硬地把她從胳膊上拉開。

    “噓……不是那里，你咬錯(cuò)地方了?！彼偷偷卣f著，俯下了身體，越來越近，“嗯，是這里才對(duì)。”

    他的影子籠罩過來，把她整個(gè)人罩住，無從逃避。阿檀的眼睛都瞪圓了，但她沒辦法動(dòng)彈。

    仿佛是意料之中，又仿佛是突如其來，一個(gè)吻。

    他的神情那么兇悍，但其實(shí)，那卻是一個(gè)很輕、很輕的吻，如同潮濕的羽毛，在她的嘴唇上拂過，若即若離、似有似無，好似夜色下，一聲不可聞及的嘆息。

    隔了三年，他的味道依舊沒變，干燥而炙熱的松香，卻從高崖墜落，仿佛漫山遍野地燃燒起來，在這夜色里，將她包圍，叫她頭暈?zāi)垦！?/br>
    他的身形高大，背面眾軍，將她掩藏在自己的懷中，或許誰都看不見這個(gè)吻。

    “阿檀，回來吧，我想你?！彼谒亩W邊說話，宛如囈語一般，就像很久以前，兩個(gè)人窩在一起，她咬了他，他還要低低地過來哄她，一模一樣。

    阿檀的腦袋嗡嗡作響，數(shù)不清的火把在周遭燃燒著，發(fā)出“噼啪”的聲響，男人鼻息的熱氣拂在她的肌膚上，那么急促，甚至有些刺痛。

    可是，不想回去，不能回去，阿檀已經(jīng)不喜歡玄策了，再也不喜歡了，她心里模模糊糊地這么想著。

    她的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

    “不許說‘不’?！鼻匦叩肿×怂念~頭，輕輕的、咬牙切齒地道，“再說個(gè)‘不’字，老子要翻臉了！”

    阿檀急促地抽著氣，茫然地瞪著他，她這一整天，饑渴勞累，提心吊膽，只想著要逃離，可是，如今，逃不掉，哪里都去不了，突然覺得很生氣、很生氣。

    憑什么？他憑什么這樣？阿檀已經(jīng)不喜歡玄策了，再也不喜歡了。

    胸口越來越悶，頭越來越沉，她用力地睜大了眼睛，夜色沉沉，壓了下來，如同那個(gè)男人的眼眸，越來越暗。

    她心里一直繃著的弦斷了，再也支撐不住，閉上眼睛，暈在他的懷中。

    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沉沉的，睜不開，阿檀陷入夢(mèng)魘中，動(dòng)彈不得，周圍光影朦朧，一直搖晃著，讓她眩暈，好似一會(huì)兒拋上高空，一會(huì)兒又墜入深淵，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有人在她身邊來回走動(dòng)，衣裾拖曳，窸窸窣窣，還有人在她身邊說話，聲音忽遠(yuǎn)忽近，忽大忽小，聽不太真切。

    “……娘子有些勞累到了，兼之怒火攻心，郁結(jié)五內(nèi)，引發(fā)高熱，急不得，須得慢慢疏導(dǎo)，待老夫先開些調(diào)理的方子?！边@是一個(gè)老頭子的聲音，說起話來巍巍顫顫的。

    “她還能把自己氣病了？”這是秦玄策的聲音，聽過去帶著強(qiáng)烈的置疑，“我一肚子火都沒處說，她還敢生氣？豈有此理！”

    “呃……老夫觀大人面紅目赤，印堂有火，確實(shí)肝氣太盛，不如也給大人開些清涼敗火的方子……”

    “閉嘴，不會(huì)說話就別說?！?/br>
    對(duì)了，她很生氣，阿檀迷迷糊糊地記起一些事情，氣得身體都哆嗦起來，勉強(qiáng)仰起臉，發(fā)出了一點(diǎn)微弱的呻.吟聲。

    馬上有人一個(gè)箭步走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阿檀、阿檀，你醒了嗎？”

    他的聲音方才聽過去還兇巴巴的，這會(huì)兒卻顯得柔軟起來，輕輕的，好像怕嚇到她，還帶著一種壓抑的焦急。

    阿檀勉強(qiáng)睜開眼睛，視線一片模糊，燭光昏黃，隔著琉璃屏，映在刺繡纏枝蔓草的床幔上，似綺麗又似頹廢，角落里點(diǎn)著不知名的熏香，煙徑裊裊，如同云霧一般，在燭光中彌漫，顯得秦玄策的面容也有些模糊，令阿檀覺得身在夢(mèng)中。

    但是，阿檀壓著心事，新的、舊的一起勾了起來，一看見這個(gè)男人就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她渾身發(fā)軟，連哭泣的聲音都都發(fā)不出來，眼淚不停地流下來，把頭發(fā)和枕頭都打濕了，卻嗚咽著、掙扎著，斷斷續(xù)續(xù)地道：“不要，我不跟你回去，我不做你的奴婢、也不做你的妾，我不愿意和你好了，我、我不虧欠你的！”

    最后幾個(gè)字，她說得聲嘶力竭，其實(shí)卻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微弱的、如同喘息一般的聲音，宛如風(fēng)中之弦，搖搖欲斷。

    秦玄策惱火得很，果斷地矢口否認(rèn)，“你自己亂七八糟的說什么，又是奴婢又是妾的，難道你我之間只剩下這些個(gè)東西了嗎？你一聲不吭，扔了我就跑，你叫我能如何，我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走掉？你知道我找得找得多苦、想你想得多苦嗎？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但阿檀不聽，她燒得厲害，腦子平日就不太好使，這會(huì)兒更是一團(tuán)漿糊，秦玄策說了什么，她恍惚沒有聽清楚，就是不依不饒地啜泣著：“太過分了，你為什么這么壞，你為什么欺負(fù)我……”

    她也不會(huì)說什么難聽的言辭，就是“你壞、你欺負(fù)我”翻來覆去地說，說著說著，自己傷心起來，哭得愈發(fā)凄慘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幾乎又要暈厥過去。

    秦玄策聽得頭上直冒煙。

    他看了看左右，仆婦丫鬟把頭埋得低低的，老大夫縮在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他煩躁起來，把這一眾人等都屏退下去了。

    春天的蟲子蟄伏在窗外，偶爾發(fā)出一兩聲鳴叫，細(xì)碎而凌亂。初春的夜晚，微微涼、微微暖，混合在一起，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叫他手心發(fā)汗。

    阿檀還在流淚，她仿佛是水做的，有著流不完的淚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打濕他的心。

    他嘆了一口氣，單膝跪倒在她的床邊，趁著四下無人，低了聲氣，無奈地?fù)嵛克骸昂茫俏义e(cuò)了，我不好、我不對(duì)，我向你賠禮成不成，別氣了，你看，把自己都?xì)獠×耍嗵??！?/br>
    為什么，明明是她罪大惡極，最后卻要他來認(rèn)錯(cuò)？這些年沒見，她矯情的性子越發(fā)厲害了，簡直要爬到他頭上去，真真豈有此理！

    秦玄策心里憤憤的，語氣卻愈發(fā)低下起來：“你別生氣，只要你好好的，我由你罵、由你打，怎么都成?！?/br>
    好，他自己說的，可以罵，也可以打。阿檀燒得糊涂了、也氣得糊涂了，心里覺得委屈，不知道從哪里又生出力氣和膽量來，伸手捶他：“你當(dāng)我不敢打你嗎？偏要打，你能把我怎的？”

    不能怎的，只能叫她打。

    她啜泣著，捶了不夠，又扇他的臉，扇得“啪啪”的，氣極了，什么都分辯不出來，還要用指甲掐，掐得可狠了，在他臉上掐出一道道血印子。

    好吧，不是很疼，卻叫人格外狼狽，秦玄策試圖躲閃，但是躲開了，她打不著，更生氣了，又哭了起來，沒奈何，只能生生受著，還要把臉伸過去，讓她打得順手些。

    一邊挨著打，還要俯下身，忍氣吞聲地哄她：“別這么用勁，小心手疼，你看看，又出汗了，歇口氣，等你病好了再打，成不成？”

    阿檀不知道是被他哄住了、還是打累了，慢慢地停下手來，她躺在那里，神情有些恍惚，方才折騰了一番，被衾滑了下去，這會(huì)兒她氣息急促，胸口起伏得厲害，危峰堆雪，深壑凝脂，顫顫欲傾。

    她的眼里還噙著迷離的淚水，似此夜明月哀婉，她的臉蛋本來燒得紅撲撲的，哭了半天，連小巧的鼻尖都紅了，好像一點(diǎn)胭脂。

    秦玄策突然覺得他也有些燒起來了，身體熱得發(fā)燙，有個(gè)地方硬邦邦的，但他壓根不敢，甚至連呼吸都不能大聲，唯恐驚擾了她，她又要鬧起來，叫他頭疼。

    “噓?！彼穆曇舻统炼硢?，“去睡吧，醒來就好了，嗯？”

    男人最后那一個(gè)字，說得很輕，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鼻音，渾厚的磁性格外明顯，讓阿檀覺得很熟悉，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時(shí)候，他和她擁抱在一起，他咬著她的耳朵說話，也是這般調(diào)子。

    阿檀鬧了這一會(huì)兒，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為了什么事情在生氣，只覺得這個(gè)男人實(shí)在太壞了，但他又曾經(jīng)那么好過，好得叫她心酸落淚，她模模糊糊地這么想著，腦子里混亂起來，瞪著他，瞪了半天，不知不覺，又闔上了眼睛。

    她睡著的模樣可憐極了，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睫毛上沾著雨露，嘴唇不自覺地撅著，大約還是在生氣，嘴角方才被她自己咬破了，一點(diǎn)血印已經(jīng)干涸。

    十二褶藤蘿花鳥床幔垂了下來，珍珠綴金線的流蘇輕輕晃動(dòng)，隔著幔簾，昏黃的燭火映在枕畔，青絲浮光，濕盡淋漓，似春水流淌。

    秦玄策慢慢地跪倒在她的床頭，望著她沉睡的容顏，咬著牙，用低低的聲音道：“你說，要堂堂正正地嫁人為妻，你說，阿檀是個(gè)好姑娘，值得以禮相待，是的、是的，我可以、可以，你為什么不能等我……”

    他托起她的手，慢慢地低下頭，用嘴唇觸碰她的指尖，她指尖冰冷，而他的嘴唇guntang，虔誠而溫柔，仿佛碰觸著一場夢(mèng)，唯恐她醒來。

    “我錯(cuò)了，我后悔了，我可以的，阿檀……”在四下無人的時(shí)候，偷偷的、喃喃地、喚她的名字，“阿檀，回來吧?！?/br>
    博山爐里的香屑快要燃盡了，香氣若有若無，將要散盡，宛如不可追思的前塵。

    ……

    作者有話說：

    我每次都要在作話辛苦地說明：

    從故事的完整性來說，文中所描寫的轉(zhuǎn)折和鋪墊都是必須的，沒有水，沒有拖節(jié)奏，如果等得難受，建議養(yǎng)肥（我說這話我簡直心在滴血）。

    男主人設(shè)嘴硬王者，女主人設(shè)矯情王者，希望你們后面不要說為什么女主還不原諒男主，嗯，接下去火葬場從弱到強(qiáng)，貫穿全線，直到大結(jié)局。

    第67章

    才安靜下來沒一會(huì)兒, 外面有奴仆輕輕地叩門：“大將軍?！?/br>
    “何事？”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把她的手放到被窩里，又給她掖了掖被角。

    “您帶回來的那個(gè)孩子，還在外間候著, 請(qǐng)大將軍示下, 該如何安置？”

    秦玄策立即起身，披衣出去。

    此時(shí)已是夤夜, 月光清淺, 門外階下，丫鬟挑著六角琉璃燈立在兩側(cè), 燈盞輕搖, 亭榭樓閣的影子混合在月光下, 淡淡朧明。

    念念跟在刺史府的老嬤嬤身后，小小的一只, 眼睛里含著驚恐不安的神色，臉上滿是淚水，或許是夜里太冷了，她的衣裳過于單薄, 身子還有些發(fā)抖。

    尊貴的大將軍帶著臉上的鮮紅的巴掌痕和指甲印子，當(dāng)著眾人面，彎下腰，朝這個(gè)孩子張開雙臂，溫和地喚她：“念念，來?！?/br>
    “二叔……”念念“嚶”了一聲，就像一只無助的小雛鳥, 抖著翅膀上的小毛毛, 撞撞跌跌地向秦玄策撲過來。

    但是, 撲到一半的時(shí)候，她突然剎住了。

    她想起秦玄策方才兇神惡煞的模樣，小心肝顫了一下，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念念?！鼻匦咝⌒囊硪淼嘏牧伺氖?，把身體俯得更低了一點(diǎn)，“好孩子，別怕，過來?！?/br>
    念念又想起了方才刺史府的嬤嬤一再叮囑她的話：“你娘原先既是大將軍府里的丫鬟，你呢，自然也是，老實(shí)點(diǎn)，快把小性子收拾起來，大將軍貴不可言，你在他老人家面前千萬小心，不可莽撞，免得帶累我們家潘大人再受責(zé)罰?！?/br>
    念念茫然起來，又覺得心里很難過，小腿腿抖了抖，想要彎下來：“大、大人，給大人問安……”

    秦玄策目光沉了下來，上前幾步，趕在念念跪倒之前，一把將她撈了起來，在手里掂了掂，找了個(gè)最合適的姿勢把她抱好，嚴(yán)肅地道：“什么大人？你是不是又忘記二叔姓什么了？”

    念念的小眉頭糾結(jié)在一起，顯然在很努力地思索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林、林……”

    二叔的表情不太對(duì)。

    聰明的念念馬上改口：“金二叔……”

    二叔的表情更差了。

    念念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吭吭哧哧：“那？秦、秦二叔？”

    二叔這才滿意了，摸了摸念念的小腦袋：“是秦二叔，不要再念錯(cuò)了。”

    念念含著淚水，不安地扭動(dòng)了一下，委屈巴巴地道：“二叔，念念不要做你家丫鬟，可以嗎？”

    秦玄策沉下了臉，利劍般目光掃過左右，語氣中飽含危險(xiǎn)：“誰說讓你做丫鬟的？”

    刺史府中下人皆怵然，驚出了一身冷汗，急急俯身：“小的們說錯(cuò)話了，有罪，求大將軍寬恕?！?/br>
    秦玄策輕輕地碰了碰念念的小鼻子：“這些人胡說八道，要不要二叔把他們打一頓替你出氣?！?/br>
    底下的一群人都發(fā)抖起來。

    “不要，念念只要找阿娘?！蹦钅顡u著頭，小爪子揪住秦玄策的衣領(lǐng)，就像一只毛絨絨的小鳥攀附在他的胸口，唧唧啾啾，可憐兮兮，“二叔把阿娘帶走了，能不能還給念念？”

    雖然在曹媼家的日子過得不甚寬裕，但念念自幼被阿檀捧在手心里養(yǎng)著，也是個(gè)嬌氣的孩子，驟然遭逢這番變故，整個(gè)人都傻了，剛剛還能強(qiáng)忍著，這會(huì)兒看見秦二叔就忍不住了，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念念好害怕，念念要找阿娘，嗚嗚嗚嗚……”小小的女孩兒抽著鼻子，嚶嚶啜泣，豆大的眼淚“叭嗒叭嗒”地掉下來，小臉蛋濕得一塌糊涂，就像圓圓的桃子被雨水打蔫巴了。

    哭起來的時(shí)候簡直和她母親的神態(tài)一般無二，軟乎乎，嬌滴滴，既可憐又可愛，叫人心都融化了。

    秦玄策剛剛哄完了那個(gè)大的，又要來哄這個(gè)小的，頭疼得很。

    他把念念抱到隔間的暖閣去，脫下自己的外袍子，裹住這個(gè)小小的孩子，笨拙地拍著她的后背，撫慰她：“你娘就在這里，她睡著了，你別吵她，乖乖的，別哭，今晚二叔陪你，過幾天，二叔帶你和你娘一起回長安，好不好？”

    念念睜著淚汪汪的大眼睛，驚恐地看著秦玄策：“去長安做什么呢？到二叔家做丫鬟干活嗎？”她嘴巴一扁，又“嚶嚶”起來，“念念很笨，不會(huì)干活?！?/br>
    這點(diǎn)上也像極了她母親，笨笨的。

    “不作丫鬟，不用干活?！鼻匦呖攘艘宦?，“二叔家很不缺干活的人手，不要你?！?/br>
    念念眨巴著大眼睛，小淚珠在睫毛上抖啊抖的，可憐極了：“真的嗎？”

    秦玄策把哭得皺巴巴的小包子放在自己的膝頭，低下頭，俯下身，一本正經(jīng)地和她商量：“二叔家雖然不缺丫鬟，卻缺個(gè)女兒，若不然，你給二叔做女兒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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