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生意上的事?！鄙?yàn)懶Φ馈?/br>
    潮生點(diǎn)點(diǎn)頭，摸了摸她的臉頰：“娘辛苦了?！闭f罷，又舀了勺蒸蛋給她：“娘，你嘗嘗，這蒸蛋又細(xì)又嫩，可好吃啦。”

    沈?yàn)懶牡肋@蒸蛋里頭加了火腿、瑤柱、鮮蝦仁、蛤蜊，怎么能不好吃？只是見潮生笑嘻嘻的樣子，她心情稍好了些，便揉了揉他的腦袋。

    用過晚膳，待到天色擦黑，沈?yàn)憮蝹愠隽思议T，只到老榆樹下立了一會(huì)兒。

    沒過多久，林秉忠便從不遠(yuǎn)處的田埂上匆匆趕來。一見到沈?yàn)?，他便即刻躬身道：“夫人可是有事吩咐？?/br>
    沈?yàn)懙溃骸叭粑乙娔慵覡斠幻?，可有辦法？”

    林秉忠一愣，點(diǎn)點(diǎn)頭。

    沈?yàn)懶闹欣湫Γ聦倬谷贿€能聯(lián)系到他，甚至還能見面，可見他不是孤立無援，保不準(zhǔn)是隱于幕后，穩(wěn)坐釣魚臺(tái)呢。

    沈?yàn)懮鷲?，正欲拂袖離去，卻聽林秉忠誠懇道：“夫人若見了爺，且勸一勸罷。爺決不能進(jìn)京，一入南京，必死無疑?！?/br>
    沈?yàn)懩_步微頓，頗為詫異的望著林秉忠。她本以為是裴慎有后手，卻沒料到竟是他自己不愿被下屬營救。

    他難不成還真忠君愛國，心甘情愿為那位昏君盡忠？

    沈?yàn)懞?，可林秉忠平日里給她的印象就是性子耿介忠厚，以至于她左看右看都覺得對(duì)方面相誠懇，渾然不似撒謊。

    沈?yàn)憣?shí)在看不出來，只好問道：“我要如何見他？”

    林秉忠想了想：“明日午間，夫人只管坐上騾車，我來駕車。”

    沈?yàn)扅c(diǎn)點(diǎn)頭，見他沒有旁的話要說，便告辭離去。

    第二日午間，沒有太陽，只有陰云如絮，斜風(fēng)卷地，煙籠哀草，雨侵肌骨。

    沈?yàn)懽向呠嚕婒呠嚴(yán)飩淞饲_帽，胸背花盤領(lǐng)窄袖衫，烏角帶，紅扇面黑下樁靴。

    這是太監(jiān)的衣裳。沈?yàn)憰?huì)意，只在騾車中換好衣衫。

    騾車行了約一個(gè)多時(shí)辰便停下了，林秉忠微微掀開簾子，遞進(jìn)來一份棋炒：“夫人且慢用?！?/br>
    沈?yàn)懡舆^棋炒，心里忖度著這便是晚膳了，看來是要等夜里才能去見。

    熬過了漫長白晝，待到酉時(shí)，沈?yàn)懸允种ь~，忍不住犯困之時(shí)，終于聽到了林秉忠輕叩車門的聲音。

    “夫人，到了?！?/br>
    沈?yàn)懨偷伢@醒，掀開車簾下車。卻見自己身側(cè)開著一家劉氏生藥鋪。這家生藥鋪是開在衙前街，也就是湖廣稅署附近。

    都已經(jīng)兩天過去，裴慎竟還沒被押解出湖廣嗎？

    沈?yàn)懻曰?，卻見林秉忠?guī)е瞄_了生藥鋪的大門。緊接著穿過后院小門，翻墻進(jìn)了個(gè)宅子，穿過宅子，再度翻墻。

    “夫人，這便是稅署，爺被關(guān)在廂房里?！?/br>
    沈?yàn)戇@才意識(shí)到，稅署是不知哪家富商的園子，這園子被讓給了鄧庚，可園子有一堵圍墻與外頭某個(gè)大戶人家的宅院圍墻中間僅隔一尺。走不了人，卻適宜翻墻。

    沈?yàn)懻尚臑楹尾恢苯訌亩愂饎e的圍墻翻入，偏要去旁人家宅院里走一遭。卻聽聞外頭不遠(yuǎn)處有喝罵聲，隱隱綽綽的夾雜著“閹狗不得好死！”、“陷害忠良”之類的話。

    沈?yàn)戇@才意識(shí)到恐怕是湖廣百姓將稅署四面八方都圍堵了，怪不得都兩日過去了，余宗竟還滯留此地。感情是他根本沒辦法把裴慎押解進(jìn)京。

    “夫人，跟我來?！绷直以谇邦^引路。沈?yàn)憳O快收斂心神，跟著他往前走。

    兩人踏上亂石小徑，穿過月洞門，又沿著抄手游廊行了數(shù)步，方才來了一處假山石附近。

    那中空的假山石里頭，竟放著一個(gè)清漆雕花食盒。

    “夫人只管帶上食盒，進(jìn)了院門往西廂房走，只說自己是來送飯的?！?/br>
    沈?yàn)扅c(diǎn)了點(diǎn)頭，提起食盒，沿著長廊入得庭院，卻見西廂房門口把守著兩個(gè)持刀兵丁。

    沈?yàn)戨y免有些緊張，低下頭，邊走邊想著自己該如何應(yīng)付盤查。

    卻沒料到那兩個(gè)兵丁見她穿著太監(jiān)服飾，又提著食盒，竟連問都不問就讓她進(jìn)去了。

    作者有話說：

    1.“曲腳帽……下樁靴”這個(gè)太監(jiān)的裝扮出自《明代社會(huì)生活史》

    第94章

    沈?yàn)戄p輕推開大門, 見廂房內(nèi)獨(dú)獨(dú)只有一張束腰直牙榻, 一張雙勾如意條桌，一把圈椅, 其余擺設(shè)盡數(shù)撤走, 整個(gè)廂房如雪洞一般。

    裴慎挺直了脊背，坐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手腳俱負(fù)鐐銬, 唯獨(dú)神色安然自若。

    他聽見門開了的動(dòng)靜, 卻未曾睜眼, 亦不想說話，只等按時(shí)來送飯的人放下食盒, 自行離去。

    沈?yàn)戩o默不語，輕輕將食盒擱在條桌上, 又往裴慎的方向行了數(shù)步。

    裴慎自前夜接了紙條后, 失魂落魄地枯坐半晌，難免黯然。他心情本就不好, 如今竟還有人直直往刀口上撞。裴慎不耐煩的睜眼，卻見自己三步遠(yuǎn)處，她正俏生生立著。

    裴慎愣了愣，呼吸急促了兩下，下意識(shí)眨了眨眼，一點(diǎn)歡喜從他眼中涌出來，像干涸的裂土涌出泉眼，不斷滋潤、擴(kuò)大，直至飽漲整顆心臟, 滿當(dāng)?shù)膸缀跻饕绯鰜怼?/br>
    他這般神情, 沈?yàn)懸娏? 不免也恍惚一瞬。

    下一刻，她回過神來，垂下眼瞼，低聲道：“我此行是來——”

    話未說完，沈?yàn)懭滩蛔◇@呼一聲，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過后，自己整個(gè)人都被裴慎轄制在榻上。

    他單掌將沈?yàn)懙碾p手手腕攥緊，只用自己腕間鐐銬的鐵鏈在她手上繞了兩圈，整個(gè)人覆在她身上，矯健頎長的身軀輕松壓制住沈?yàn)懙膾暝?/br>
    沈?yàn)懕粔旱脛?dòng)彈不得，怒目而視，張口就罵：“你……唔唔?！?/br>
    裴慎低下頭含住了她豐潤秾艷的唇瓣。

    咬噬、撕扯、含吮、舔.弄……狹窄的榻上，他們緊緊貼合在一起，死死束縛住彼此。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待到兩人分開之時(shí)，裴慎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

    沈?yàn)懸彩墙俸笥嗌愦罂诖罂诤粑?，一張芙蓉玉面似紅榴初綻，海棠薄醉，連目光都瀲滟如水，濛濛茫茫。

    裴慎見她這般意態(tài)，整個(gè)人熱得越發(fā)厲害，喉嚨焦灼難耐，偏生這地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拿如狼似虎地目光緊盯著沈?yàn)憽?/br>
    沈?yàn)懡K于回過神來，睜著霧濛濛的眼睛，壓低了聲音罵道：“你個(gè)瘋子！”

    他前夜本已徹底絕望，如今驟然見她，知道她主動(dòng)來看自己，便是挨罵也甘心。

    裴慎埋在她頸側(cè)，悶笑起來。那種笑，快活、歡愉，明朗的如同雪亮刀鋒。

    這哪里是被罵了，倒像是得了賞。沈?yàn)懪幻靼姿吲d什么，只覺這人活像是窮途末路時(shí)得了塊糖。

    有了這么一點(diǎn)甜意，才能叫他繼續(xù)踩在刀山上，淌著血往上爬，直到追尋到自己的月亮。

    “你當(dāng)真是個(gè)瘋子！”沈?yàn)懮峦忸^守衛(wèi)聽見，不敢掙扎，壓低了聲音，惱道，“你給我聽著，我此行只為了問你一句話，你到底是甘愿赴死還是留有后手？”

    裴慎再?zèng)]有前一晚的心如死灰，他這會(huì)兒快活至極，整顆心像是高高的飄在夜空里。越飄越高，越飄越高……

    快要接近月亮了。

    裴慎嘴角微翹，俊朗的眉眼難掩愉悅、愜意。

    自己火急火燎，他倒好，半分不急，還有閑心笑。真是有?。∩?yàn)憪琅?，抬腳踹他：“我問你話呢！”

    見她不僅趕來見自己，還情不自禁為自己著急，裴慎勉強(qiáng)壓制住上翹的嘴角，清清嗓子，嘆息一聲：“我自然是甘愿赴死的。”

    沈?yàn)懸膊皇莻€(gè)傻的，只冷聲道：“我往日里怎得沒看出來，你這般忠君愛國？”

    裴慎趕緊斂了笑容，肅穆?lián)u頭：“我還是那句話，裴家世受皇恩，怎能對(duì)不住陛下？”

    見他言之鑿鑿，不似作假，沈?yàn)懞陕詼p，反倒有幾分惘然無措。

    她來見裴慎，不過是要確定他到底是真甘心赴死，還是有所準(zhǔn)備。

    若裴慎有所準(zhǔn)備，熬過了這一關(guān)，那自然與她無關(guān)。兩人橋歸橋，路歸路，此后再無瓜葛。

    若裴慎真要死了，她便帶著潮生來見裴慎最后一面，也算對(duì)潮生有個(gè)交代。

    可如今裴慎真得要死了，沈?yàn)憛s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高興，解恨。

    “我快要死了，有些話再不說便來不及了?！迸嵘鏖L嘆一聲，神色哀涼：“往日種種，都是我對(duì)不住你。”

    沈?yàn)懻?，只茫茫然望著他。十載光陰，數(shù)度逃亡，冒著凄風(fēng)苦雨行船，跳入滔滔大江搏命，含辛茹苦，歷盡風(fēng)霜，她終于等來了一句對(duì)不起。

    沈?yàn)懞鲇X鼻尖發(fā)澀，滿腹辛酸，眼眶都泛著微微的熱意。

    這幾句話本是裴慎早早想好，專拿來與她和解的，可見她愴然含淚，裴慎竟也覺出幾分酸澀來。

    他撫摸著沈?yàn)懙拿佳郏氲拖骂^，神色哀哀：“你可愿原諒我？”

    他竟也肯低下素日里高昂的頭顱，來求自己原諒嗎？

    沈?yàn)懧犃诉@話，忽覺眼眶潮意叢生，不禁泛出點(diǎn)點(diǎn)淚光來。

    見她這般，裴慎竟也含了幾分希望?；蛟S哭過一場，她待自己的怨恨能少一些。

    下一刻，沈?yàn)懞鴾I光，搖了搖頭。

    “你我之間，實(shí)則是一筆爛賬，原諒與不原諒都無關(guān)緊要?！闭f罷，沈?yàn)懮詈粑豢跉獾溃骸澳慵刃母是樵父八溃疫^幾日便帶著潮生來見你一面，也算全了你們父子之情?！?/br>
    裴慎一時(shí)發(fā)愣，沒料到她竟這般狠心。他反應(yīng)過來，心里活像是被荊棘扎了一般，血淋淋的。他再也忍不住了，追問沈?yàn)懀骸澳憬袢占葋硪娢?？難道只是因?yàn)槌鄙?？?/br>
    裴慎滿懷澀然，一字一句追問她：“你待我，果真沒有情意嗎？”

    他們的距離太近了，僅有一拳之遙，近到看得見對(duì)方每一個(gè)表情，每一個(gè)動(dòng)作。

    裴慎死死盯著沈?yàn)?，試圖自她眉眼里尋到些許情意。

    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好。

    被他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沈?yàn)懢拐f不出話來。

    要說什么呢？她恨他嗎？恨的。她愛他嗎？沈?yàn)懽约阂膊恢馈?/br>
    于是她一言不發(fā)，只是迷惘茫然地望著裴慎。

    裴慎攥著她的手腕，如同等待堂上官吏宣判一般。然而伴隨著沈?yàn)懧L的沉默，判書遲遲未下，他眼底哀意漸濃，直至滿目凄惶。

    當(dāng)真是報(bào)應(yīng)，裴慎想。我當(dāng)年若能待她好一些，再好一些，何至于今日這般下場？

    他恍恍惚惚地想，情愛二字，果真如同鴆酒一般，飲之肝腸寸斷，痛煞人心。

    夜雨清寒，淅淅瀝瀝，室外更漏迢迢相遞。沈?yàn)懖呕剡^神來，竟已是一更天。

    “……我不知道。”沈?yàn)憹坏?。她滿腹思緒，到頭來只余嘆息。

    見裴慎聽了這話，人竟愣愣的，她還以為裴慎不信，便又重復(fù)了一遍，“我是真的不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