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挑眉，心道自己哪里有什么想說的。潮生到底年幼了些，三言兩語就被他騙了出來。

    他輕笑，一把將潮生抱起來。潮生的視線驟然升高，被嚇了一跳，下意識(shí)摟著裴慎脖子。

    待潮生反應(yīng)過來，不免氣紅了臉，只拿手一個(gè)勁兒地推著裴慎的胸膛，兩腿踢騰個(gè)不停：“誰許你抱我了！你放我下來！”

    裴慎轄制著他，慢悠悠道：“今日是七夕，你娘事忙，爹帶你去玩?！?/br>
    潮生揪著裴慎衣襟的小手緊了緊，又松開，板起臉道：“我爹已經(jīng)死了?！?/br>
    裴慎早已料到潮生必有幾份抵觸，卻沒想到他這般不喜歡自己。寧可認(rèn)一個(gè)空墳做爹也不愿意認(rèn)自己。

    只是這是他和沈?yàn)懙暮⒆?，裴慎還是有幾分耐心的，便抱著潮生往外走：“前幾日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是你生父嗎？”

    潮生不說話了，冷著一張臉，被裴慎抱在懷里。

    若是沈?yàn)懺?，必定知道他這是不知道說什么了。認(rèn)裴慎罷，不甘心。不認(rèn)得話又說不過去。插科打諢、撒嬌賣乖，他對(duì)著裴慎又干不出來。就只能冷著臉。

    裴慎見他不說話，全當(dāng)潮生默認(rèn)了，只管帶著他往前行去。

    七夕佳節(jié)，燈火煌煌，十里連天闊。入目所及，俱是如織游人，夾雜著各色攤販的叫賣聲。

    “摩喉羅——泥塑的，蠟制的，樣樣都有！”

    “剛出鍋的笑靨兒巧食兒！香煞人嘍——”

    “水上浮，水上??！牛郎織女、鴛鴦并蒂。”

    潮生趴在裴慎懷里，本想冷著臉，可聞到剛出爐的巧果香氣，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裴慎好笑道：“想要什么盡管說便是?！闭f罷，便給他買了一袋子巧食兒，叫他自己提著吃。

    潮生可不要他的錢，剛要倔強(qiáng)搖頭，肚子卻已經(jīng)咕嚕一聲。他下意識(shí)往裴慎身上靠了靠，仿佛想借他高大的身軀遮住聲音，惹得裴慎輕笑一聲。

    潮生惱了，只管接過糙紙，取了個(gè)巧食兒便往嘴里塞。

    油炸過后的面果香噴噴的，泛著小麥獨(dú)有的甘甜。潮生趴在裴慎懷里咬了兩個(gè)，又取了幾個(gè)干凈的巧食兒，遞給跟在裴慎身后的林秉忠和陳松墨。

    “林師父、陳叔叔，你們吃?！?/br>
    兩人被唬了一跳，爺還沒吃上呢，便趕忙連聲道：“屬下不敢”、“小公子自用便是。”

    裴慎心知潮生這是蓄意排擠他，可自個(gè)兒孩子寧可將吃食遞給侍衛(wèi)也不肯給他，裴慎到底不快，沉著臉道：“你自己吃用罷?！?/br>
    他不高興，潮生就高興了，只管揚(yáng)起笑，美滋滋的吃了兩個(gè)巧食兒。

    這般專來氣他的樣子倒與沈?yàn)懭绯鲆晦H。思及沈?yàn)?，裴慎面色一緩，指了指街面棚子底下的小攤道：“可喜歡？若想要便買一盞來與你?！?/br>
    潮生一看，原是巧手的小攤販將花朵以銅絲彩帶相連，編成了一尾游魚，再擺上蠟燭，燃起來后便煞是好看，也格外稀奇。怪不得能引來一大堆游人擠在這攤位上。

    潮生到底是個(gè)孩子，極喜歡這些，可又不愿意讓裴慎買，正猶豫呢，卻見裴慎已遣人付了錢。

    一盞素馨鯉魚燈便被裴慎塞到了潮生手里。

    潮生好奇的晃了晃桿子，他還沒從見過用真花做的燈呢。

    “這是素馨花，原產(chǎn)自波斯，七夕素馨花會(huì)盛行于廣州?！迸嵘髦更c(diǎn)道，“多半是祖籍廣州的小販賣個(gè)新奇?！?/br>
    潮生哦了一聲，偷摸瞥他一眼，指了指旁頭攤位上的瓷盆問道：“那是什么？”

    裴慎遙遙一望，笑道：“種生。那盆子里泡著的是豆、麥，泡出芽后拿彩線系起來，意為求子。”

    見潮生好奇探了探頭，裴慎便帶著他往前走了兩步，任他去看。

    裴慎南來北往，又素來博學(xué)，笑言道：“實(shí)則各地七夕風(fēng)俗俱不相同。廣州曝衣書、取圣水，懸素馨花燈，京都宮中需穿鵲橋補(bǔ)子，還有雕花瓜節(jié)，福建要祭拜牛郎織女星?！?/br>
    潮生別別扭扭地想，這人知道那么多東西，還算博學(xué)。又不免好奇道：“這些地方你都去過嗎？”

    裴慎笑了笑：“大半都去過?！?/br>
    潮生驚嘆不已，忍不住哇了一聲，然后他就后悔了，因?yàn)樗露Q心不給裴慎好臉色看，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功了。

    裴慎佯裝沒看見他的別扭，只管帶著他一路走，一路玩。

    前頭剛看過兩個(gè)漢子將五六十斤的石鎖對(duì)拋，又見有人竟將雪亮的叉頭在肩膀、腿彎處滾來滾去，看的潮生提心吊膽，生怕那叉頭扎著他。

    “好！那個(gè)盤杠的，給爺來個(gè)跟斗呀?！?/br>
    “前頭有個(gè)在石擔(dān)上疊羅漢的，快去瞧。”

    “哎呀，那個(gè)靺鞈技的，桌子要倒了！倒了！”

    原是有個(gè)雜耍的人只將桌子疊了十余層，活像翻筋斗似的，一層層往上爬。

    潮生仰著頭，剛激動(dòng)的想往人群擠，卻聽見旁邊忽傳來鶴唳之聲，清越流暢，惹得游人紛紛又涌去一旁。

    潮生急得直拍裴慎肩膀，裴慎展顏笑道：“是口技?！闭f罷，便帶著他往前走。

    看過了口技，又路過一處?kù)`禽劇的攤子，可人潮人海，到處都是人，潮生伸長(zhǎng)了脖子想往人堆里望，裴慎便一把抱住他，只叫他坐在自己肩膀上。

    潮生視線驟然拔高，愣愣的低下頭看了眼裴慎，靜默了一會(huì)兒探頭望去。

    裴慎生得高大，潮生又高高坐著，一眼就能望見攤子上有數(shù)只蠟嘴鳥在跪拜叩首，旁邊還有螞蟻群聽著鼓聲出擊作戰(zhàn)。

    潮生出神地看了好一會(huì)兒，又被裴慎帶著往前走。

    他高高的坐在裴慎肩膀上，揪著裴慎的衣裳，去看了撮弄、偶戲、花磚、龜疊塔……直將潮生看得目不暇接。

    待到燈會(huì)散場(chǎng)，裴慎方將潮生抱下來，帶著他往家里走，笑問道：“可想去放煙火？”

    潮生一愣，趴在裴慎懷里，伸手摟住裴慎脖頸，隔了半晌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

    裴慎笑了笑，只管一路將他拋高了，逗得潮生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此時(shí)的沈?yàn)懬≡诤笤褐鞒制蚯蓵?huì)。

    宅院里從丫鬟算到仆婢，一共十余人。眾人正呼呼嚷嚷地搬來案椅，在上頭放置了各色巧食兒，又有瓜果點(diǎn)心，琳瑯滿目擺了一桌。

    還有九孔針、七孔針、單孔的粗針、細(xì)針幾十枚，并各色彩線也放在案上。

    諸人站在案前，稍待了一會(huì)兒，等到夜色四起，院中燈火俱滅，只余下疏疏月光，灑在庭中。

    沈?yàn)懲送燥@暗淡的月色，又對(duì)著眼前十余名仆婦笑道：“諸位可準(zhǔn)備好了？”

    “好了好了。”

    “夫人只管開始罷?！?/br>
    庭中仆婦們笑起來，有幾個(gè)緊張的，滿手冷汗，心急的已伸手沖著桌上針線去了。

    沈?yàn)戨y得做一回裁判，便揚(yáng)起鼓槌，笑著敲了敲身側(cè)小鼓。

    “咚”的一聲，只見諸多婦女們眼疾手快，抓起針線，引彩線、穿針孔，手靈巧的甚至可以打出各色花樣。

    沈?yàn)懨靠匆淮味碱H感驚嘆，昏暗的環(huán)境下，這幾乎等于盲穿，可見她們繡藝之嫻熟。

    待對(duì)月穿針賽結(jié)束，沈?yàn)懸灰环职l(fā)獎(jiǎng)品，又與她們一同拿著銅盆盛了蜘蛛，只等明日一早來卜巧。最后眾人分食了巧食點(diǎn)心，方才歡歡喜喜，四散出門賞燈去。

    沈?yàn)懡Y(jié)束了職工聯(lián)歡大會(huì)，想了想，正要出門去尋潮生，卻忽而聽見砰砰作響之聲。

    沈?yàn)懟厣硗ィ灰娖岷诘囊股?，有?shù)道光亮直上瓊霄。

    “是煙火！”秋鳶望著天幕，興奮道：“夫人，你快看，有人在附近放煙火！”

    “咱們?nèi)ネ忸^看罷！外頭地方大！”有小丫鬟急急奔了出去。秋鳶和春鵑便也拉著沈?yàn)懸煌隽碎T。

    剛出門沈?yàn)懕闶且汇丁Ｏ锟诘目盏厣希哌_(dá)一丈的煙火架搭在那里，旁有十余個(gè)盒裝煙火。

    點(diǎn)煙火的人，是裴慎和潮生。

    “娘！你快看！快看??！”潮生立在遠(yuǎn)處，興奮地沖她招手示意。

    夜空中，先是叢叢水仙，幽香馥郁，含苞待放。再是黃蜂出窠之景，如摘花采蜜。又見大星小星，似卷上珠簾。

    再有壽帶、長(zhǎng)明塔、撒花蓋頂……各式各樣的煙火依次燃上夜空。

    沈?yàn)懻⒃谙镏?，裴慎抱著潮生，眉眼含笑，溫柔地如同三月春風(fēng)，正遙遙向她行來。

    他的身后，是銀霄朧月，淡星纖云，漫天星子，噴薄而出，如雨而落。

    作者有話說：

    1. 本章提到的七夕的摩喉羅、笑靨兒、巧食兒、水上浮之類的玩具吃食，素馨花燈、種生、雕花瓜節(jié)等等習(xí)俗，都出自以下三本書。

    《明代社會(huì)生活史》、《美人圖》、《漢民族史記》

    2. 本章迎神賽會(huì)里的雜耍，例如石鎖、飛叉等等均出自《明代社會(huì)生活史》

    3. 高達(dá)一丈的煙火架，盒裝煙火以及壽帶、長(zhǎng)明塔、撒花蓋頂、黃蜂出窠等出自《陶庵夢(mèng)憶》，《明代社會(huì)生活史》

    第105章

    一場(chǎng)煙火, 沈?yàn)懥⒃谙镏锌戳嗽S久。待到漫天煙火散去, 人潮四散歸家時(shí)，裴慎挑眉笑問道：“可喜歡？”

    沈?yàn)懗聊? 不曾回答, 反倒低頭問潮生：“潮生可喜歡？”

    潮生興奮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被裴慎抱在懷里，見了沈?yàn)懕銚涑鋈ヒ屗В骸澳? 我點(diǎn)了好大一個(gè)煙火呢！”

    “潮生真厲害?！鄙?yàn)懣滟澋?。說罷, 便要接過潮生。

    誰知裴慎略一側(cè)身, 避開了沈?yàn)懙氖?，蹙眉道：“你身子本就孱? 哪里抱得動(dòng)他?！?/br>
    潮生頗有自尊心，聞言臉一紅, 蹬了蹬腿就要下來, 不僅不肯讓沈?yàn)懕?，也不肯讓裴慎抱了?/br>
    裴慎索性放他下來。潮生一落地就去牽沈?yàn)懙氖? 興奮地仰著頭：“娘，今天的迎神賽會(huì)真好看！那個(gè)石鎖放在人身上……”

    沈?yàn)憼恐氖?，慢悠悠往里走，時(shí)不時(shí)應(yīng)和兩句：“除了石鎖，還看了什么呀？”

    “蠟嘴鳥！好多好多蠟嘴鳥在天上飛來飛去，還會(huì)拿鳥嘴銜著帖子送給我呢?！?/br>
    “哇——那潮生可以給娘看看那帖子嗎？”

    “好呀好呀！”

    裴慎慢悠悠地踱步，跟在兩人身后。時(shí)有微風(fēng)拂面，如水月華鋪陳在庭中，映出剪影兩三。

    蟬鳴、蛙叫、潮生稚嫩的嗓音, 沈?yàn)憸厝岬膽?yīng)和聲……裴慎的一顆心像是泡在溫水里, 熨帖舒適。

    待到了正房, 潮生沐浴更衣后，一骨碌爬進(jìn)被子里。

    沈?yàn)懩弥槐防恿呛珗F(tuán)扇，只管一下一下的替潮生扇風(fēng)，又掖好被角，方才溫柔道：“潮生今天玩得高興嗎？”

    潮生點(diǎn)點(diǎn)頭：“高興的。”他說完，活像個(gè)糯米糕似的，粘在沈?yàn)懮砩?，甜滋滋地問：“娘，我們下一年一起去看廟會(huì)，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