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婚禮不大，家人同事朋友大概有四十個人的樣子。父母身著正裝努力微笑。父親從不喝酒，那天卻喝得酩酊大醉。那之后的好幾年，父母從來不主動與她聯(lián)絡，甚至在旁人面前羞于提起她。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報社里冉冉升起的新星，嫁了有錢人就辭掉了工作，窩在家里做被人養(yǎng)活的寄生蟲。他們無法理解，也為之感到羞恥。

    可她明白齊繼武是理解她的。有的時候，她夜里睡不著，下樓去客廳里坐坐，不一會齊繼武一定會跟過來。他溫柔地摟住她，兩個人什么也不用說。夜有點黑，可卻讓徐心蘿覺得安心。因為她覺得他們的心離得很近。

    日子倏忽而過，徐心蘿漸漸習慣了她的生活里只剩下齊繼武這件事。與人保持聯(lián)系維持關(guān)系是件太牽扯精力的事。分享快樂似乎很容易，可痛苦就不一樣了。更何況人總是專注于自身的痛苦，哪怕是再小的不方便，比如頭發(fā)被風吹起黏在了涂滿唇膏的嘴唇上，或者雪天出門忘記了戴手套，因為身陷其中，也免不了抱怨，而旁人的痛苦再大，除非眼見耳聞，總是有些距離感。就好比在電視里看到大廈轟倒，人被埋在下面，可悲秋感嘆幾句過后，感受到的痛苦還不如下一秒舌頭不小心被熱茶燙到來的實在。徐心蘿時不時地會對齊繼武感嘆，她說，“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都不知道有誰還會記得麒城十中的那幾個女孩子?！惫黄淙唬瑤啄曛?，除了當事人和一直關(guān)注這件事的人以外，已經(jīng)沒有人再談論這件事了。電視里總會有更大更轟動的新聞。麒城十中 302 宿舍的案子很快就被淹沒在其中了。

    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二，平安夜，一大早報社接到電話，說麒城十中出了命案，死了幾個學生，希望報社與警方核實后快點做出相應的報道以避免社會恐慌。

    在報社接到那個電話之前，徐心蘿正在和同事就“當代大學生慶祝圣誕節(jié)是否合理”這一話題趕寫相關(guān)的報道。麒城文化學院英文系大二的一個學生提出想在校內(nèi)搭起一棵圣誕樹來慶祝耶穌誕辰，這一提議被校領(lǐng)導嚴厲拒絕，后來這個學生不聽勸，跑到學校外面的小樹林里想要去砍樹，被巡夜的聯(lián)防隊員揪住扭送去了派出所，該學生還得了一個處分。徐心蘿跑去采訪了學校領(lǐng)導，攝影部的同事特意去麒城文化學院拍了幾張有圣誕裝飾品的大學宿舍的照片。主編本來還對這個議題很感興趣?？墒械氖乱怀?，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坐著報社的面包車趕去的路上，徐心蘿就聽司機開始叨咕這事了。說，“具體的情況還不清楚。有人說是食物中毒，又有人說是學生私自在宿舍里生爐子取暖而導致的一氧化碳中毒。反正死了五個學生，都是女生?！?/br>
    徐心蘿是知道麒城十中的。它原本的名字是麒城女子中學。后來學校董事會覺得不好聽，就改叫了十中。但實際上就是一所私立的寄宿制的女子高中。早些年，學校的口碑很不好，社會上的人說進這所學校的都是太妹，或者是不學無術(shù)混吃等死一畢業(yè)就去海外留學然后回家繼承產(chǎn)業(yè)的大小姐。后來學校換了新領(lǐng)導，大刀闊斧地改革了好幾年，學校面貌煥然一新。招生也不再只是接受任何能夠付得起高額學費的學生，每個年級十個班，至少有兩個班人數(shù)的生源都是省市各種競賽里獲獎的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如果是符合條件的學生，學校會免了所有的學費和住宿費。

    徐心蘿他們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大門口已經(jīng)堵了好幾家報社的記者。學校的大門緊鎖，叫門也無人來應。徐心蘿走到學校側(cè)面的柵欄，看見校園里停放了好幾輛警車，還有三輛救護車。每個人都是來去匆匆，她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教學樓的走廊里擠滿了看熱鬧的學生們，也許是都被叮囑了不許下教學樓，所以他們只好紛紛探出頭來向下探望。

    那是這個案子在徐心蘿的腦海里留下的第一個畫面。仿佛與以前追蹤過的社會新聞民生案件的第一眼沒有什么區(qū)別，當時的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會是怎樣的一個案子。

    第二章 1

    和齊繼武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徐心蘿開始與他一起參加各種生意場上的應酬。她雖然非常不喜歡這樣到處都是假笑的場合，但以往工作時培養(yǎng)出來的與人打交道的能力還在，況且對比起以前絞盡腦汁地提問被訪問人，現(xiàn)在她不用怎么說話，只需站在齊繼武身邊，時刻保持優(yōu)雅的微笑就可以了。每次出去應酬，徐心蘿都累極了。日子越長她越是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不喜歡熱鬧的人?？勺錾饷獠涣藨辏芏鄨龊?，她作為齊太太都必須得在。

    男人們扎堆談正事的時候，太太女伴們就在另一個房間里一起喝香檳聊天。徐心蘿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全職太太中的很大一部分人都是海歸的碩士，還有幾個是博士，她們從小學開始就在國外上學，一路到常青藤名校畢業(yè)，談吐不俗，品位非凡。除了了解生意場上的大數(shù)據(jù)以外，品紅酒，評原版小說，討論溫網(wǎng)排名，這對她們來說都平常如一日三餐。徐心蘿沒過多久就習以為常并釋然了，與世家子弟相配的必定也是來頭不小的天之嬌女，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灰姑娘呢。

    當然也有從草根白手起家的夫妻。這種人的妻子就更加的八面玲瓏一些，所有人的心情都會照顧到，話題也都是恰到好處，無論任何時候都不會冷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