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從天而降，砸中了阮季玉胸口最柔軟的一部分。

    阮季玉顧不上疼痛，兩耳泛紅，深色的眼睛里蕩漾了一下波紋，但面上卻依然只是克制地笑了笑。

    他抬起手指，點了一下雷霆的下巴：“我有一個老師曾經(jīng)對我說，我的一生都不能信任任何一個人，注定是要背后空空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但我現(xiàn)在把背后的空地交給你，不是因為我信任你，而是因為，如果是你要殺我……”

    “胡說什么?！崩做驍嗔怂暮蟀刖湓挘褢牙锏哪X袋往肩窩按了按。

    父親死前死不瞑目的眼睛，莉莉安死前看他的最后一眼，梅叔死前的釋然的眼睛，家族會議上所有殷殷目送或懷揣惡意的眼睛，那些娛樂與財經(jīng)新聞發(fā)布會上的閃光燈與鏡頭后的眼睛——那些隔著屏幕的眼睛無從窺測，他無需回頭，就能確定那些眼睛從未離開過自己的脊梁。

    所以他必須從一個小少爺，成為一個強大無雙的男人。他的父親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想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冷漠鐵腕的掌權(quán)者，可自從遇到阮季玉，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也不過就是個凡人。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應(yīng)該早就習(xí)慣生離死別這種事情，卻在聽到阮季玉這句話時發(fā)現(xiàn)，要對生離死別這種事駕輕就熟，像阮季玉這樣泰然處之，是需要從血海里爬出來真正脫胎換骨的。

    阮季玉又感覺到了一點濕涼的東西，軟軟地嘆道：“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喜歡掉眼淚。你以前不是霸道的很嗎，不是親一次嘴，給我五百萬嗎？雷總，你的氣勢呢。”

    “……氣勢都被你嚇沒了?！?/br>
    雷霆看向他稍顯稚嫩的臉：“雷家雖然有錢，但也沒見過動輒藏著上百人，男女老少都訓(xùn)練有素，而且全都言聽計從的人啊。阮少爺，你才是，深藏不露?！?/br>
    那天阮季玉把他叫到那個廢棄的建筑工地，雷霆剛一下車，阮季玉從陰影中走出來迎他，身后跟著兩個保鏢，雷霆正要張開手臂抱他，忽然整棟廢棄大樓閃了閃昏黃的燈，空蕩蕩的樓架子里閃出來上百號人的身影，雷霆當(dāng)時就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還記得那些人都叫阮季玉“師父”。

    阮季玉看著他錯愕的表情笑了一下，然后走向他，推了一把他的后腰，轉(zhuǎn)身向所有人介紹他：“雷霆，這次行動由他做總指揮。我的命，可以交給他?！?/br>
    雷霆仰起頭，那些人的面目被隱藏在半明半暗的舊水泥墻壁的陰影之間，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什么打扮的都有。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各色各樣的目光向著雷霆投射過來，點了點頭表示記住了。

    阮季玉穿著簡單的襯衣和黑色沖鋒衣，打扮得像個男學(xué)生，可氣場卻又那么深淺莫測。

    雷霆從回憶里走出來，看著懷里的人，他不知用什么樣的神情去面對，只覺得阮季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個人默默承擔(dān)了太多。

    他一直以來的疏離，不是因為他不愛，相反，他是不想把自己牽扯進來。

    雷霆以前不懂，自從在村里呆了這段時間，才明白原來普通人的生活，有時候比豪門要復(fù)雜的多。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當(dāng)你手上的籌碼很多，你就可以擁有和任何人掀桌的能力，而當(dāng)你一無所有，你也可以誰都不怕。

    但最復(fù)雜的就是你的人生傾己所有，就只有那一點籌碼，你必須步步謹(jǐn)慎，精打細(xì)算，用全部的精力和每個遇到的人去周旋。回過頭，雷霆才發(fā)現(xiàn)，阮季玉一直以來說自己的幼稚是真的。

    至少他以前從沒想過這些普通人，聚集起來能有多么強大的力量。

    阮季玉就能做到。

    他的溫柔，足以讓他和所有人站在一起，他的強大，又可以讓他成為所有人的首領(lǐng)，心甘情愿臣服于他。

    阮季玉思緒飄忽，暈暈沉沉，半夢半醒，只覺得雷霆這張臉長得真是犯規(guī)，光是這么看著，就生出一種不想死的抗拒，這個人是他的，他若是死了，這個人怎么辦，難道要雷霆一個人去面對血淋淋的未來嗎，未來幾十年，雷霆要一個人怎么活下去？他的一切都沒了，他砍斷了自己的筋骨，剛剛想要重新長出新的骨頭，剛剛想要一個新的可以稱為家的地方，難道就要再次被丟在這茫茫人世嗎？

    “……你知道我為什么把指揮權(quán)交給你嗎？”阮季玉輕聲道，“信任并不是原因，這條船上的所有人，我都信任。但只有你能拿得起這個權(quán)柄?！?/br>
    雷霆眨了一下眼，是一個疑問的反應(yīng)。

    “還記得在綜藝節(jié)目上嗎，你總是能最快找到我的位置，我那時覺得奇怪，就去后臺看了一眼?！?/br>
    雷霆突然被揭老底，臉上有些掛不住，咳嗽了一聲，強行解釋：“我只是……擔(dān)心你的安全?！?/br>
    阮季玉輕輕搖頭：“拍攝場地那座樓里有一百多個實時監(jiān)控位置，在臨時搭建的后臺，每個監(jiān)控只有二十厘米見方的顯示屏，場地里有工作人員，有場務(wù)調(diào)度，嘉賓們東竄西跑，可你卻能同時盯住所有的監(jiān)控，找到我的位置?！?/br>
    “今晚的總指揮權(quán)，只能由你來拿。”

    阮季玉從桌上撈過一個不起眼的筆記本電腦，打開以后，手指翻飛了幾下，電腦驟然藍(lán)屏，然后變了界面。

    雷霆挑了挑眉：“還有什么是你不會的？”

    阮季玉沒有回答，只是打開了一個動態(tài)界面，是一個監(jiān)控的顯示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