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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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家仆送上了扇貝形狀的精巧玉碟,里面盛放一撮色澤晶瑩的五石散。阮荻借著七分醉意,直接服下了藥散。 “從簡[2],許久不見你服散?!?nbsp;阮荻舉著玉碟示意,“莫非你在云間塢的神仙景致里待久了,忘了人間的神仙事?快快拿一副出來,你我同服散,乘風共遨游?!?/br> “在我這里服散?” 荀玄微的酒杯停在唇邊,“云間塢地廣山闊,行散[3]時若走失了,醉臥山野,被山中虎狼叼走,你家中莫要怪我?!?/br> “地廣山闊,我去哪里都無妨,醉死山野亦風流?!?nbsp;阮荻哈哈大笑,“若是僥幸未醉死……來得倉促,把你荀氏家臣借我?guī)讉€,怕什么山中虎狼。” 說話間,五石散已經(jīng)起效,氣血涌動,阮荻前一刻還正經(jīng)直身跪坐席間說話,下一刻,突然推開杯盞,伏案放聲大哭。 “崔十五!崔十五!去歲京郊溪園秋宴中,你撫琴,我舞劍,你我相約今秋再暢談。如今秋葉再紅,你家卻遭逢滅族的大禍事!清河崔氏,天下第一高門,何等煊赫門第,一朝化為烏有。聽說你奔逃出京,避入鄉(xiāng)野,你為何不來尋我!” 綃帳后的箏音稍停,美人素手按弦換調(diào),樂音再起時,轉(zhuǎn)而低沉凄婉,配合著滿堂回蕩的嚎啕大哭,倒也算詭異的應景。 如泣如訴的箏音里,荀玄微端坐主位,悠然喝盡杯中酒,空杯停在阮朝汐面前。 阮朝汐瞪著空杯。 把酒壺往懷里抱住,搖頭。 “過量了,塢主?!彼÷曊f,“今日三杯了。” 荀玄微噙著笑,“今日已經(jīng)過量,三杯和四杯有何區(qū)別。阿般聽話,斟酒?!?/br> 阮朝汐:“……” 她捧著酒壺正遲疑時,阮荻已經(jīng)受不住燥熱藥性,搖搖晃晃地起身,幾下?lián)荛_衣襟,投擲發(fā)冠在地,披衣散發(fā)拔足狂奔,瞬間出了正堂不見蹤影。 幾個阮氏家仆急忙沖出去追隨。 五石散藥性燥熱難當,服用之后需得四處奔走,發(fā)散藥性。郎君們行散時各個都是如此,阮荻只是解開衣襟,沒有當眾脫衣狂奔,已經(jīng)因為遠道客人的身份,在云間塢里行事留有分寸了。 荀玄微見怪不怪,吩咐下去,“召燕斬辰來。叫他跟隨阮郎身側(cè),看顧貴客安全?!?/br> 阮朝汐還是頭一次見到行散的混亂場面,目瞪口呆地瞧著阮荻的背影奔遠了。看他的方向,果然直奔后山中。 她回過神來,擔憂地看了眼荀玄微。 高門貴人喜愛服用五石散,她雖沒親見過,卻聽人以艷羨的語氣提起許多次,說的仿佛神仙藥一般。沒想到藥性這么大。 荀玄微今日喝酒已經(jīng)過量。若是再胡亂服散,病勢加重如何是好。豫州的大小塢壁數(shù)目不少,但性子這么好的塢主,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荀玄微察覺了她目光里的擔憂,啞然失笑,抬手摸了摸她兩邊烏黑發(fā)髻,“放心。我已立了誓,今生輕易不用五石散?!?/br> 貴客座前人去席空,昂貴的散劑還有少許未服用,被棄置在玉碟里。 阮朝汐起身時,眼角余光掠過玉碟。 五石散,配料貴重,價值等金,遠非尋常人家所能用。玉碟里被貴客棄置不用的半副藥散,拿去大市集交易,籌措三五個月的干糧嚼用不成問題,足以支撐她從豫州走去司州了…… 只是看到玉碟時的心里瞬間動念,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如何知道這些的,除了多看兩眼,沒有做出任何舉動。 起身離席的此間主人卻不知得了什么感應,停步回眸,視線驚鴻瞥過,若有所思停駐片刻。 葭月立刻察覺疏忽,快步過來拾掇食案,將那碟昂貴的藥散連同玉碟捧走。 阮朝汐:“……?” 入夜了。 今夜山中有貴客,云間塢各處的所有燈燭全數(shù)點亮,數(shù)百盞燈火流光溢彩,如天上星河倒映人間。 第12章 東苑學堂又掛起了天下輿圖。 “……當今天子元氏,草莽豪強出身,原本是不入流的寒族,勇武善征戰(zhàn),驅(qū)逐舊帝,入主京城。元姓一躍而成皇家姓氏?!?/br> “然而天下分崩離析已久,大炎朝廷不能服眾。中原立有大小塢壁上百,百姓人口數(shù)十萬,隱于塢壁之中,受當?shù)卮笞灞幼o,不受朝廷統(tǒng)轄?!?/br> “潁川荀氏是豫州大族之首,一舉一動受朝廷矚目。去年秋冬,朝廷派遣了一位宗室:平盧王,擔任豫州刺史?!?/br> 楊斐執(zhí)筆端正寫下“平盧王”三字,展示給眾童子臨摹,皺眉道,“平盧王是天子幼弟。此人年紀不大、頗為心狠手辣。出鎮(zhèn)豫州不到一年,已經(jīng)出兵攻破了豫州三處塢壁,手中人命過千?!?/br> 童子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有童子清脆地發(fā)問,“荀氏有一位郎君在京城任職,為什么不阻止此獠作惡?” “放肆!豈能用‘此獠’這等粗鄙罵人的言語指代宗室?”楊斐笑罵了一聲,搖頭道,“荀二郎君在京中任的是清貴官職,并非御史臺言官,鞭長不能及?!?/br> 又有人擔心地問,“那我們云間塢呢?會不會被平盧王盯上?” 楊斐在輿圖上尋到云間塢,在西北部加了一處極小的紅點,寫到:“歷陽城?!?/br> “平盧王坐鎮(zhèn)歷陽城,距離我們云間塢七十里。山路崎嶇難行,他們想要發(fā)兵突襲,先要花費整日跋山涉水?!?/br> 楊斐淡定地道,“莫怕,云間塢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背后又有荀氏壁支援,平盧王輕易不會擅動。” 雖說如此,但聽說居然只有七十里,童子們震驚了。 學堂里亂哄哄議論聲大起,楊斐猛拍戒尺,“安靜,安靜!再嘈雜者拖出去竹棍撻五下!” 吵鬧的學堂瞬間靜謐無聲。 一陣隱約的絲弦樂音悠揚傳入耳朵,有人在遠處撥弦奏樂。阮朝汐聽得清楚,是昨日正堂宴席彈奏的清亮箏音。 她咬著筆桿,隨其他童子一起低頭練寫‘平盧王’三字,思緒慢悠悠地晃出了室外。 昨日正堂里奏樂的美人,是娟娘子。 她原以為西苑那些女童跟隨娟娘子,學得都是啟蒙詩書女紅紡線之類的女學,沒想到歌舞樂器也全部要學,而且極為嚴苛,稍有能力不及,立刻送走。 昨晚,正堂主賓散去,只有她慢慢往堂外走,視線還盯著盛放過昂貴藥散的長案出神。娟娘子便在這時抱著箏,笑吟吟撥開紗簾,從簾后走了出來。 當時,阮朝汐猝不及防,猛吃了一驚,烏黑眼睛瞪得滾圓。 娟娘瞧得忍俊不禁,徑直走近吃驚仰著臉的阮朝汐,朝她臉上捏了一把。 “小阿般,這樣瞪我作甚?你不知西苑女童各個都要學的一手好絲竹?” 阮朝汐愕然搖頭,“傅阿池沒有和我說過……” “她的琵琶學得好,自然不和你提。西苑今年新進的女童,因為不通音律被送走的,已經(jīng)有三個了?!?/br> 阮朝汐閉了嘴,默不作聲地想,不通音律四個字,說得不就是她自己嗎。她若進了西苑,現(xiàn)在只怕已經(jīng)被送走了。 娟娘瞧她的神色變化,哪里不知她心里想什么,笑吟吟又捏了一把她粉嘟嘟的臉頰,“阿般這樣的好相貌,若入了西苑,即使不擅音律,應該也能留下罷。只不過必定是日夜督促練習,從此不得消停了?!?/br> 她含笑收了手,轉(zhuǎn)身往堂下走,“偏你留在東苑進學??梢娛莻€有福氣的?!?/br> 當時,阮朝汐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捏的臉頰,想起徐二兄找她麻煩的那次飯后,楊先生在庭院里教訓徐幼棠,夜風里模模糊糊傳來的話語聲。 ——“娟娘當年進塢時,也是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娘子,才智過人,由楊先生領進東苑教養(yǎng)”…… “娟娘子!”阮朝汐小跑追出去幾步,“娟娘子當年入塢,也是在東苑教養(yǎng)的?為何后來又入了西苑呢?東苑和西苑的教養(yǎng)有什么不同之處?” 娟娘停了步,當真耐心解釋給她聽。 “東苑進學的童子們,受的是荀氏家臣教諭,五年只留下了四個,你們都知曉的。但住在西苑的女童們,又何嘗不是為了留下而刻苦兼修呢?身為女兒家,雖說不需修習弓馬射術(shù),但學的東西比東苑小郎君更多,更龐雜。樣樣都要學,樣樣都要拔尖……” 說到這里,娟娘抿著嘴一笑,抱著長箏,裊裊婷婷走出堂外,“五年只出師了我一個罷了?!?/br> 昨夜的箏音浩浩明亮如月下江水,回蕩在阮朝汐腦海里不散,她叼著筆桿,盯著紙上的‘平盧王’三個大字,在楊先生的課上不知不覺出了神。 眼前忽然一暗。 一把熟悉的大羽扇閃過視野,啪,不輕不重拍在腦門上。 “阮阿般,身在學堂,魂游何處啊?!睏铎硴u著羽扇哼笑,“剛才楊某說了什么?” 阮朝汐捂著發(fā)紅的額頭,回憶滑進耳邊的只言片語, “明年,課分文武?” 楊斐微微頷首,轉(zhuǎn)身往前走去,邊走邊訓誡眾童子說,“即使魂游天外,也得像阮阿般這樣,把耳朵留在學堂里。不錯,剛才說到課分文武。” “天氣即將立冬,等山里第一場雪落下,楊某的文課便要暫停,改為武課。明年開春后,課分文武。依據(jù)你們各自的天資不同,分開授課。但無論你們將來主文還是主武,記住一句話:荀氏家臣,文武兼修。文臣拳腳可防身,武臣下馬寫策論,才算學成了,可堪追隨郎君左右。” “是。”童子們齊聲應下。 等楊斐背著手走遠,學堂里炸開了鍋。 李豹兒沮喪地往一趴,“明年文武分課,武臣怎的還要繼續(xù)學文?我都學寫整個月的大字了,外頭沙地上那些字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 阮朝汐和陸十交情最好,側(cè)頭去問。陸十已經(jīng)拿定了注意,“我個頭不如人,力氣也不如人,所幸腦子還算靈光。以后必然是主文的。阮阿般,你呢?” 阮朝汐低頭打量自己的細胳膊細腿,“我習武只怕不成……應該也是主文?!?/br> 坐在前頭的姜芝回過頭,神色微妙,“阮阿般是不用擔憂自身的。得了塢主青眼,萬事順風順水,與我們庸碌之輩不同,與陸十你這鍍了黃銅的所謂‘金童’也大不同。陸十你還蠢乎乎問他?少擔了這份閑心吧。” 附近幾雙眼睛張望過來。 陸十莫名其妙被人罵了句蠢,不樂意了,不冷不熱頂回去, “姜芝,你整天自作聰明也夠了。我和阮阿般如何,與你何干?你也少擔了這份閑心吧?!?/br> 姜芝沒理他,繼續(xù)追問阮朝汐,“昨晚塢主帶你去正堂見了貴客,賞下了什么好東西給你?當著大伙兒的面,拿出來看看啊。別藏著掖著,忒小氣相?!?/br> 阮朝汐聽到一半時,原本想說“沒賞什么”,聽完了,她不想這么回了,把筆往書案一擱,慢騰騰說,“就算賞了極好的東西,和你又有什么相干?” “……”姜芝狐疑地打量她半晌,似乎想從她表情看出真?zhèn)?,阮朝汐卻再不理他了。 楊先生不在,學堂出現(xiàn)了短暫空隙,小子們亂糟糟地四處找人說話。阮朝汐坐在嘈雜的學堂里頭,并不怎么介意姜芝的小小挑釁。 幾句酸言酸語,不疼不癢的,比起入塢前一路南下躲逃、還是被山匪追上劫掠的日子,算什么呢。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昨晚正堂燈火通明處,抱箏淺笑的娟娘子。 以及娟娘子輕描淡寫的那兩句: “你在東苑進學是有福氣的。” “西苑五年只出師了我一個。” 她叼著筆桿,又出了神。 她雖然固執(zhí)地穿著阿娘縫給她的小郎君袍子,堅持做男童打扮,由楊先生帶進塢壁。但除了東苑這批新進的小童不知情,其他人誰不知道她這個‘童子’的底細? 塢主為什么不把她安置在西苑,歸娟娘子教導呢。 阮朝汐環(huán)顧左右,鬧哄哄如鴨子塘的學堂,一群激動商議得唾沫橫飛的小子們。 她提筆在新發(fā)下的白紙上習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兩句話寫了一遍又一遍,這回留意避諱,刻意少寫‘玄’字,橫平豎直的正楷大字寫滿了整張紙。 如今東苑還是矮冬瓜的天下,她混在男童里不顯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