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旁人影靜默，考慮到柳蘊(yùn)初在軍營的表現(xiàn)，加上這幾月都沒出岔子，魏青崖還是選擇相信她的能力。

    他看向分別已久的簪花女子：“明日宮中除夕宴，她現(xiàn)在作為荊王若無大事是一定要出席的，主子不妨先看看再說?！?/br>
    “青崖你與她相處下來，此人可靠否？”

    簪花女子來都城多日，也不是沒想親自探查那姑娘的情況，可東宮的人跟那位姑娘跟得緊，她不想橫生枝節(jié)遂打消心思。

    “柳姑娘來歷不明，人有些奇怪，但也是一心適應(yīng)身份，腦子靈活很多事上手快，屬下與她分開前，她都扮得有模有樣的?！?/br>
    “依我之見，她就是露餡估計也是露出女兒身的身份。”

    畢竟她身邊沒有心腹伺候，許多事難以打圓場。

    魏青崖的語氣篤定，聞言女子焦躁不安的心稍稍定下，嘆了口氣。

    “若只是如此就好，我幼時在潞國的痕跡本就不多，到目前也抹得差不多了，只要她穩(wěn)得住，太子查不到什么關(guān)鍵的?！?/br>
    她這個真荊王本就是女兒身，母妃出身衛(wèi)國，衛(wèi)國皇室有一秘術(shù)向來只傳女子，父皇聽聞此法有助于女子修煉，便納了亡國公主的母妃。

    但潞國參與瓜分衛(wèi)國的戰(zhàn)爭，母妃豈會愿意透露出來壯大潞國皇室，只推諉謠言不可盡信。

    后來生下她也是假作男兒養(yǎng)，偷偷傳以秘術(shù)。

    茶水冒著熱氣從壺口傾出，她將茶放置在魏青崖面前。

    “我和萬堯已將母妃的棺槨從妃陵帶出，過完這個除夕就要離開都城去母妃故里，接下來的日子你怎么打算？”

    母妃有恩魏家，但魏青崖這些年伴她左右償還的恩情遠(yuǎn)遠(yuǎn)超過。

    她還是不太希望魏青崖長久留在都城，待在假荊王的身邊風(fēng)險太大。

    另一方面，有關(guān)真荊王的所有痕跡消失，那位柳姑娘才能更安全地坐實身份。

    魏青崖也明白，只要衛(wèi)妃順利在故國舊土上重新下葬，宿瑾就會離開潞國云游。

    屆時潞國再無宿瑾這位真荊王的蹤跡，柳姑娘這個假荊王的掩護(hù)用處也就達(dá)到，他也不用再守著盯著柳姑娘。

    “待柳姑娘這邊善后完，屬下會去尋您?！蔽呵嘌驴粗厚毁挥埃t疑許久還是垂眸回應(yīng)。

    女子剪去一截燭心，唇邊漾開笑意：“你和萬堯是約好了？都想著跟我去云游四海?！?/br>
    昏暗的室內(nèi)又明亮幾分，燭前傳來笑語打趣。

    “先說好，云游可不能當(dāng)我屬下了，不然我還得給你們兩個發(fā)月錢，我可不干?！?/br>
    翌日宮中，百盞紅漆燈籠燃亮丹墀，照得殿前積雪泛出蜜雪的光暈。

    殿內(nèi)觥籌交錯，輕歌曼舞。

    柳蘊(yùn)初在太子下側(cè)坐立難安，若有似無的視線總是輕飄掃過她，藏著幾分讓人難懂的灼熱。

    她還得維持著微笑應(yīng)付著往來宗室的恭維試探，自她拜師九絕山后其實有不少朝臣宗室意圖窺探，宴請不絕，但都用師父的名義擋了回去。

    結(jié)交朋黨，歷來為皇帝忌憚，何況她身后還站著象征神權(quán)的國師。

    隨著舞伎交替輪換，柳蘊(yùn)初瞅見了對面永姣公主身旁斟酒夾菜的宿錙，嘴角微微抽搐。

    據(jù)說永姣公主已經(jīng)請旨賜婚，駙馬就是這位她工作的好幫手兼酒rou朋友——宿錙。

    只能說不愧是永姣皇姐，旨意還未下，就把名義上的小輩當(dāng)準(zhǔn)駙馬提溜到宴席上公開了，她眼尖地瞅見幾位族老相繼氣紅了臉從永姣公主面前走開。

    看得她一時不自覺笑出聲，眉眼彎彎地舉盞飲酒遮掩。

    包得像粽子一樣的手掌引起了一位縣主的好奇。

    “荊王怎么受傷了？”明媚的少女一身紅衣，腰間綴著松綠彩石，袖口皆用狐毛滾邊，一看就是北地來的。

    “這個，是昨日在五英樓協(xié)助太子捉拿刺客時不慎為其所傷?！绷N(yùn)初看向這位挽北縣主，熟練得根據(jù)太子交代的話，編造應(yīng)對。

    挽北縣主上下打量一番，捂嘴笑道：“聽聞荊王修煉武道也才叁個月，這就能協(xié)助太子殿下捉拿刺客了？”

    這么晚啟蒙的修士再怎樣有國師指點(diǎn)，也不可能學(xué)成多少。

    “……”柳蘊(yùn)初總算知道為什么剛剛每一個聽她這番說辭的人，都一副我懂你為什么出現(xiàn)在五英樓，騙別人可別把自己騙著了。

    合著都小瞧她，傾向于她被刺客所傷，又恰巧碰上來抓刺客的太子，順勢借坡下驢。

    “縣主快人快語，就莫要揭穿本王了。”蘊(yùn)初渾不在意，嬉笑著壓低聲音配合。

    沒想到這荊王也是個開朗人。

    縣主舉盞相敬，她初來都城也沒什么認(rèn)識的人物，索性抓著荊王閑談打發(fā)時間。

    兩個少年人神神秘秘的腦袋相湊，不一會相談甚歡，撫掌朗笑。

    說著說著竟結(jié)伴悄悄離席，渾然忘記幾步之外，上方還坐著一個太子。

    宿準(zhǔn)望著背影眸中黑沉，但面上情緒不顯，從容推杯換盞，應(yīng)下宗親敬酒。

    主位上的皇帝捋著胡須，也早就注意到悄悄離席的二人。

    挽北縣主為平陽侯之妹，平陽侯無子由其妹降等襲爵，身份尊貴卻無實權(quán)，倒是與荊王成就佳話的合適人選。

    借著縣主終于脫離太子視線的柳蘊(yùn)初面色一松，呵著白氣搓手。

    打從早上從宿準(zhǔn)懷里醒來，她就覺得哪哪都不對勁，但太子那張臉實在冷肅瞧她像是瞧一件麻煩似的，也說不上怪異的感覺。

    簡直讓人懷疑昨晚那個哄她的聲音是她情緒紊亂幻想出來的。

    見紅衣少女的指尖迅速凍得通紅，柳蘊(yùn)初將手里的暖爐讓給了她。

    柳蘊(yùn)初現(xiàn)在的身體比起昨夜好上許多，稍微能抵御一點(diǎn)寒氣了，能感覺到細(xì)細(xì)縷縷的靈炁游走經(jīng)脈，一點(diǎn)點(diǎn)匯入干枯的丹府凝實。

    幾道墻外響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還伴隨著語意不明的高亢吟唱，是巫祝在擊鼓驅(qū)鬼。

    “荊王，你是奉常司任職，會跳祭舞嗎？”少女偏頭看著宮中巫祝，與北地巫覡大不一樣，墜著珠石的發(fā)辮揚(yáng)起弧度，她回眸看向清秀如梨花的少年。

    “嗯……”柳蘊(yùn)初看著雪地里的紅衣少女一臉期盼的樣子實在回避不過去，“會跳，但只會一種，而且不是很熟練?！?/br>
    對方立即挽住她的胳膊：“那荊王跳一段如何？”

    她是真想看這個唇紅齒白的少年跳祭神舞的樣子。

    “這不行，太祝令說祭舞不可亂跳?！绷N(yùn)初連連擺頭，但她越拒絕紅衣少女越不罷休。

    垂著小辮子的姑娘耳珰晃動，就見她附耳一語讓柳蘊(yùn)初眼前唰得一亮。

    “什么太子的秘辛？”鳳眸閃爍興奮，搓著手一臉好奇。

    挽北縣主叉腰狡黠笑道：“荊王得有東西和本縣主交換。”

    “……”這小丫頭，勾起她的好奇心。

    但柳蘊(yùn)初兩次被太子所傷，今天說什么她也要知道太子不可為人知曉的糗事。

    這個舞她跳！

    于是柳蘊(yùn)初帶著挽北縣主去了德陽殿，宮中每逢除夕就要在德陽殿舉行大儺儀式，去舊迎新，祭祀天地。

    前殿皇族還在飲宴，再過一個時辰才會來德陽殿觀大儺之儀。

    這會兒只有太祝丞領(lǐng)人在德陽殿各處先行小祭，偏殿的酬祭相對沒那么重要，柳蘊(yùn)初悄摸帶著縣主進(jìn)入偏殿，以奉常少卿的身份加入酬祭。

    縣主扒著屏風(fēng)，目不轉(zhuǎn)瞬地瞧著纏枝花紋金線毯上少年罩著簡單的祭袍稽首叩拜，退步身骨輕晃，明明手中持矛，舞步粗獷，卻似羽鶴風(fēng)姿，輕盈翩舞。

    都城的男子果然比北地要不同，人瘦弱了些但顏色好，跳起舞來秀麗卓然，如見春風(fēng)。

    她正看得出神，偏殿突然狂風(fēng)大作，燈燭熄了大半，大門更是憑空啪嗒緊閉，巫祝們嚇得尖叫不已，有以為神靈降罪的，有以為鬧鬼的，亂成一鍋粥。

    連帶嚇得柳蘊(yùn)初動作停滯，抱頭躲在柱子角，慌亂之中她感到背后有一股冰寒之氣靠近，像毒蛇一樣盤繞頸邊。

    偏殿因為祭祀本就布置得沉郁陰間，她僵硬扭頭看見一張雪白玉面半隱在黑暗中并不真切，飄然若魂。

    “有鬼啊?。?！”

    方才還糊弄鬼神的人，頭也不回地加入尖叫大軍，還死死抱住一身紅衣，看起來明媚正氣的挽北縣主。

    對方也嚇得緊閉雙眼跟她抱頭大哭。

    “是為師?！币恢槐鶝龅氖执钌项澏恫灰训募绨?，音色清冷中蘊(yùn)含薄怒。

    黑暗中女子縮得更厲害像是什么也沒聽見，八爪魚一般死死抓著紅衣少女，白影的氣息似有山雨欲來之勢。

    一陣風(fēng)卷過殿內(nèi)，又重新燃起了燈火，光明復(fù)現(xiàn)，柳蘊(yùn)初睜開一條縫，看見了一角銀白的頭發(fā)服帖地垂在彩衣上。

    她懵然還未及反應(yīng)，人就被從紅衣少女的身上給扒拉下來，挽北縣主紅著眼眶呆呆地看著國師，又看著被拎起不知所措的少年，思及剛才二人相擁，臉色迅速躥起一層紅。

    “荊王！你登徒子！”挽北縣主一跺腳轉(zhuǎn)身推門而去。

    “誒，縣主……”柳蘊(yùn)初想攔住對方解釋，但雙腳離地手只能在虛空中徒勞的亂抓。

    身旁還有一個虛瞇著銀眸宛如某種冷血生物，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妙。

    她訕笑：“師父，好久不見。”

    太子方聽見那句登徒子踏入德陽殿，就見挽北縣主眼周紅紅，捂著臉從偏殿奔出。

    霎那間隨侍就感覺到一種恐怖的壓迫感在蔓延，只見太子殿下額角青筋暴起，轉(zhuǎn)身疾步邁進(jìn)偏殿。

    卻見一道白影夾著什么遁入黑夜。

    偏殿里的巫祝們個個劫后余生的表情，卻又興奮地聚在一起，渾然不覺背后的泥塑木雕碎裂一地。

    “天吶，國師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

    “好像是尋荊王來的。”

    ……

    直到有人瞥見門外的太子殿下，如夢初醒地看著一地狼藉的偏殿，忙不迭跪地請罪，太子陰沉的面色讓眾人內(nèi)心哀呼吾命休矣。

    被國師帶出皇城的柳蘊(yùn)初沒忘記奉常司屬下的事，急急求道。

    “師父、師父，偏殿里的神像都碎了，巫祝們會受罰的?！彼翡J的感知到國師今日有些不太一樣。

    眨眼間，兩道身影掠進(jìn)九絕殿中，殿門自動帶上合閉，哐當(dāng)一聲驚得蘊(yùn)初一個激靈。

    然而她被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壓制在地板上，半分都挪動不了。

    “是誰讓你給那些東西跳祭神舞的？”白底彩衣的修長身影駐足在蘊(yùn)初面前，眸底閃過的怒意讓雪魄般浸潤的面孔少了幾分云淡風(fēng)輕。

    柳蘊(yùn)初不明所以，極力想起身卻只能看著眼前白衣一角，她如實道：“是我自己要跳的，師父。”

    “師父，巫?！毙∧槺灰粍t力道猛然抬起，水亮的眼睛對上如冰錐般的銀眸。

    平靜的面容兩側(cè)垂著皓如霜雪的發(fā)絲，她在其中捕捉到些許異樣。

    像冰面被魚尾拍出的細(xì)碎裂紋，沁出入骨之寒。

    到嘴邊的求情有些躊躇。

    國師唇畔提起的弧度比刀刃更薄，他居高臨下近乎是質(zhì)問：“所以你的祭神舞，并不是……只為吾而跳，對嗎？”

    壓低的語調(diào)透著幾分危險，有玉山傾雪之崩的預(yù)兆。即使是師徒關(guān)系，蘊(yùn)初在此刻也覺得稍有不慎，會有刀懸于頸的風(fēng)險。

    柳蘊(yùn)初皺起眉不接國師的話茬，有些不解地拋出心中疑問。

    “師父，你是不喜歡我給別人或者別的什么跳祭神舞嗎？”

    “為什么呢？其他巫祝可以一支舞跳給很多神看。”

    她一針見血的反問，讓那張冷白的肌膚上出現(xiàn)啞然失語的空白，他擰眉俯視著身居下位卻不甘示弱犀利相問的女子，周身寒氣愈盛。

    外邊的風(fēng)雪呼嘯侵襲，吹砸著殿門像要破窗而入。

    “你是吾唯一的徒弟，吾唯一的信徒?！?/br>
    殿中寂靜，長明的燭火觸及他肌膚的剎那便自慚形穢，化作朦朧紗影虛掩其容。

    指尖逾越地?fù)徇^蘊(yùn)初的頸側(cè)，屬于活人的溫度在感染他，銀色的瞳仁稍退了幾分尖銳的冷。

    但吐露的意思，充滿專制。

    “吾不喜，也不準(zhǔn)。”

    過去的事也就罷了，但是這個人，國師不想重蹈覆轍。

    柳蘊(yùn)初一愣，她明顯感覺出此話的不對，遂反駁道：“我并不是師父唯一的信徒，潞國——”

    對方沉著打斷，抬眸瞬間風(fēng)雪傾灌：“他們不是?！?/br>
    那日雪中祭舞，許多陌生熟悉的片段被掃去塵埃，逐漸復(fù)蘇。

    有關(guān)這里，有關(guān)他自己，封存的記憶給出了答案。

    “……”柳蘊(yùn)初無奈，不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不跳就不跳，當(dāng)務(wù)之急是巫祝們的事。

    見她再叁保證，國師掐訣顯出一只瑩白的飛鳥穿過緊閉殿門，朝皇宮方向飛去。

    想起方才她抱著紅衣女子刺眼的畫面，眉頭壓低另一種不悅涌上，但他下意識覺得這不適合表露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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