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治大明 第394節(jié)
“勞煩通稟一下,我們要見提舉大人!”肥胖的員外看到衙署門外又站著門衛(wèi),便是只好遞上銀兩道。 兩個門衛(wèi)相視一笑,便是由其中一人到里面通稟。 約莫半炷香后,門衛(wèi)去而復(fù)返,引著一行人進入了里面。 原以為可以見到提舉大人,不想他們被領(lǐng)到一個偏房中,一個師爺裝束的中年男子正在書寫著條子。 由于前面有人,所以他們又等了片刻。 “你們因何要見趙大人?”師爺帶著明顯吳腔,直接進行詢問道。 肥胖的員外看到師爺雖然是問話,但雙手抱胸,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卻是知曉要先拉近關(guān)系。 “你們想要跟我們大人喝茶還是吃酒?”師爺贊許地望了一眼十分上道的胖員外,便是直接進行詢問道。 肥胖的員外轉(zhuǎn)身望了一眼身后人,而后陪笑著詢問道:“現(xiàn)在的價錢怎么算?” “既然你已經(jīng)是老熟人,這喝茶一百兩,吃酒一千兩!”師爺?shù)淖旖俏⑽⑸蠐P,便開出價碼地道。 肥胖的員外又望了一眼身后人,最后陪著笑容道:“我們不是為了海引和商船而來,此次是想要親見趙大人!” “我家大人正在陪著巡撫大人在后宅喝酒,你們過些天再來吧!”師爺?shù)淖旖俏⑽⑸蠐P,卻是十分不屑地道。 肥胖的員外得知趙提舉正在作陪巡撫大人,卻是知道來得確實不是時候,哪怕再多的銀子亦不能讓趙提舉丟下巡撫相見。 張采無奈地嘆息一聲,當(dāng)即亮出自己的腰牌道:“我乃錦衣衛(wèi)千戶張采,即刻帶路前去,我倒要瞧一瞧是誰給他的膽子敢公然貪墨!” “你真是錦衣衛(wèi)千戶?”師爺?shù)弥獙Ψ降纳矸?,便是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青年男子道?/br> 張采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卻是寒著臉道:“少廢話!今日本千戶便要為朝廷除jian,速速帶路!” “張千戶,你只看到我們向海商收點好處費,但可知我們因何敢公開征收嗎?”師爺并不是十分擔(dān)心一個小小的錦衣千戶,卻是微笑著反問道。 張采聽到了弦外音,便試探地詢問道:“你意思是有人在朝堂為你們撐腰?” “不錯!武英殿大學(xué)士尹直乃是我家東翁的老師!”師爺不再藏著掖著,而是直接提示自己的底牌道。 一直站在后面不吭聲的白皙老頭,此刻終于動容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閣刀來。 “不怕跟你全都說了吧!我家東翁之所以能得到這個肥缺,正是拿著尹閣老的書信到了京城,拜見的是當(dāng)朝天官李裕大人。你可知尹閣老跟李尚書是什么關(guān)系?”師爺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八字胡,當(dāng)即揭開底牌向眼前小小的錦衣衛(wèi)千戶施壓道。 若是一個內(nèi)閣大學(xué)士還不夠份量的話,那么加上當(dāng)朝的吏部尚書,卻是足以讓一個小小的錦衣千戶閉上嘴巴。 咦? 張采等人聽到這番論調(diào),卻是紛紛扭頭望向后面的白皙老頭。 肥胖的員外似乎知曉一些內(nèi)情,便直接給出答案道:“他們都是景泰五年的同榜進士!” “錯,他們是知交同年,甚至是手足兄弟!”師爺松開自己的八字胡,顯得十分嚴(yán)肅地糾正道。 手足兄弟? 白皙老頭的嘴角微微抽搐幾下,眼神十分復(fù)雜地望向侃侃而談的師爺。 這…… 張采等人看著對方如此煞費其事,突然發(fā)現(xiàn)這大明官場的水好深,而小小的市舶司提舉似乎真是牢不可破。 “我勸你還是別自找無趣,否則你的職位保不住,甚至亦可能連累你的親朋好友!若是你能通曉情理,我亦可以替我家老爺作主,給你一份薄資了表心意!”師爺以為張采被嚇唬住了,當(dāng)即便是微笑著道。 現(xiàn)在寧波市舶司是最肥的衙門之一,其實上門討要好處費的人員并不少,今日才送走一位監(jiān)察御史。 在這個官場,永遠都不能吃獨食,而他們不僅拉攏江浙的重要官員,而且每年都向京官送去冰儆和炭儆。 只要他們收得足夠多,便不怕這種人啃吃一些皮rou,這才是官場的長久之道。 一直不吭聲的白皙老頭看著眼前有章法的師爺,突然悠悠開口道:“原來此事真有老夫的一份責(zé)任,倒是連累古澹兄了!” 這個白皙老頭不是別人,正是奉旨前來江南兼任浙江總督的尹直。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對不會相信眼前的一切,從市舶司衙門的門卒開始,竟然層層人員公然索賄。 正所謂上行下效,而今看門的人都這般貪財,可想而知這衙門里面的官吏平時是多么的猖狂和無法無天。 其實在明朝官場做官,永遠都是貪官比清官要容易一百倍。畢竟清官不僅要求自己不能貪,而且還得花費力氣管制底下的人,甚至跟衙門的人站到了對立面。 海瑞在淳安做知縣的時候,為了塑造真正意義上的清廉衙門,最后不得不親自兼任衙差拿板子打犯人的屁股。 只是自己這個在翰林院所結(jié)下的弟子,即現(xiàn)任寧波市舶司提舉趙傅,竟然是這個貪污集團的首腦,更是給海引和贖船明碼標(biāo)價。 大明詞臣之所以身份尊貴,很大程度是他們能夠擁有大量的門生,即便不能主持鄉(xiāng)試和會試,亦可以通過教習(xí)庶吉士的時候結(jié)下師生關(guān)系。 趙傅是成化十一年的庶吉士,自己當(dāng)年在翰林院正是看中了趙傅身上的正氣,看到他那一顆一心報國的夙愿。 大明官場確實講究背景,趙傅雖然成績很優(yōu)秀,但并不能留在翰林院。外放地方任職不得志,因雙親過世,便是只好回家守孝。 由于官場沒有關(guān)系,此次復(fù)職注定得不到重用,尹直從趙傅身上看到了自己,便想要幫前來拜會的趙傅一把。 只是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親手打造了一個大貪官,甚至還在不經(jīng)意間將吏部尚書李裕拉下水。 “你……你究竟是何人?”師爺出身紹興,紹興師爺當(dāng)即有所警覺地詢問道。 張采自然不需要亮出尹直的身份,當(dāng)即對師爺進行呵斥:“少廢話,帶路!” 師爺隱隱察覺到事情不對勁起來,若僅僅一個小小的錦衣衛(wèi)千戶壓根不足懼,但如果這個錦衣衛(wèi)千戶僅是隨從呢? 原本還是一種猜測,但張采的下一句話差點嚇破他的膽:“尹閣老,請!” 尹……尹閣老? 師爺?shù)难劬Φ傻脻L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的閣老竟然親至江南,來到了他們寧波市舶司。 只是眼前這個白皙老頭的身份似乎理所當(dāng)然,不然哪一位從京城下來的人能夠配備錦衣衛(wèi)千戶呢? “你是聰明人,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了吧?”張采直接將這個文弱的師爺拎了起來,然后朝著里面走去。 紹興師爺意識到局面根本無法挽回,而今只希望自己的罪罰能輕一點。 寧波市舶司衙門地處江南,又是朝廷直轄的衙門,所以后宅是別有洞天。不僅有假山、小湖和垂柳,亦有一座造價不低的水閣。 江南人好詩好曲好美人,而這里的水閣有著美人彈奏琵琶,悠揚的曲調(diào)給這方天地平增幾分春色。 身穿五品官服的趙傅跟浙江巡撫張珒圍桌而坐,兩人在這里相談甚歡。 雖然兩人有之前的仕途沒有交集,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結(jié)成利益共同體,卻是有一種相見恨晚的味道。 張珒作為浙江巡撫,雖然駐地是在杭州,但現(xiàn)在頻頻往寧波府而來,為的其實是跟趙傅分享美酒佳肴,甚至還有他特意攜帶而來的美人。 趙傅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沉淪其中不能自拔,卻是有一種前半生都白活的感覺,而今的生活才叫過日子。 “嚴(yán)卿兄,你嘗一嘗這地菜,為兄可是花費了不少力氣呢?”張珒指著一道醋魚,顯得煞費其事道。 趙傅看著旁邊的美人替自己夾魚,卻是輕輕地搖頭道:“這道菜看著確實不錯,但宋嫂魚還是西湖的地道啊!” “你先嘗一嘗!”張珒的嘴角后揚,卻是神秘地笑道。 美人夾來魚rou,趙傅張嘴品嘗便是驚訝地道:“此味道妙極了,這是西湖的宋嫂魚吧?只是……” “若是趙兄喜歡,以后日日都能吃到正宗的宋嫂魚,不過是花點銀子便要辦的小事!”張珒顯得十分大氣地道。 宋嫂魚這道菜出自西湖漁家宋五嫂之手,雖然其實采用的是普通的草魚,但因最初取材于西湖,故而世人都以西湖為正宗。 只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成本往往都不是物質(zhì)本身,而是所蘊含的運輸成本。 像當(dāng)年的楊貴妃想要吃荔枝,荔枝在嶺南并不值錢,但為了將荔枝帶到長安,既要砍伐上百年的荔枝樹,更要花費大量的人員進行運輸。 現(xiàn)在想要將西湖草魚運到寧波城,雖然距離并不能說要多離譜,但沿途的花費已經(jīng)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趙傅將嘴里的魚rou咽下,顯得十分高興地端起酒杯道:“能在寧波城吃到正宗的宋嫂魚,當(dāng)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敬賢兄一杯!” 張珒其實指望著趙傅對江南商號大開方便之門,雖然從西湖弄幾條魚確實費勁,但不過是花小錢辦大事。 正當(dāng)氣氛十分融洽之時,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在這個時代響起:“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雖然詩句名流千古,但唐代詩人李賀以《過華清宮》為題作詩,看似寫盛而衰的華清宮,其實是諷刺皇家的奢侈生活。 現(xiàn)在引用這一首詩,自然是要嘲諷在這里過著奢侈生活的兩人,嘲諷他們將西湖草魚千里迢迢運來寧波。 張珒的眼睛容不得沙子,抬頭看到出言諷刺的人是一個身穿素衣的老頭子,眼睛頓時閃過一抹狠厲之色。 趙傅抬頭看到突然出現(xiàn)的尹直,頓時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道:“老師?” 在大明,高高在上的朝廷大佬幾乎跟地方絕緣,別說高高在上的內(nèi)閣閣老,哪怕六部侍郎都很少離京。 只是現(xiàn)在本應(yīng)該在西苑伺候皇帝的閣臣尹直,現(xiàn)在突然來到萬里之外的寧波,不管是誰的腦子都拐不過彎。 “別叫我老師,我沒有你這樣的學(xué)生!”尹直親眼見到自己的得意門生徹底墮落,顯得氣不打一處地道。 咦? 張珒得知眼前這個灰衣老者竟然是那位閣臣尹直,亦是不由得愣住了。 趙傅對尹直還是十分尊敬,起碼人家給了自己這場富貴,便是站起來仍舊以老師相稱道:“老師,您不是在京城嗎?怎么會……” “陛下不想做唐玄宗,我亦確實要離京好好自省了!”尹直發(fā)現(xiàn)朱祐樘安排閣老下來確實是英明決策,顯得已經(jīng)懂得良苦用心地道。 離京自??? 趙傅先是微微一愣,卻是苦澀地道:“老師,您怎么又被貶了啊?” 原本是尹直對弟子趙傅變化的感慨,但落到趙傅耳中,卻是代表著不一樣的意思,錯以為尹直再次被貶了。 被貶? 張珒從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卻是知道眼前是落水的閣老,但還是主動讓出首座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尹閣老,請上座!” 若說誰的仕途最為魔幻,恐怕當(dāng)數(shù)眼前的尹直。 早年在翰林院并不得志,好不容易得到成化帝的重視,結(jié)果沒多久便被貶南京。經(jīng)過八年的苦熬,他終于成功返京,但又遇上了新老皇帝的政權(quán)交替。 尹直被迫主動請辭,這等了三四年的時間,終于得到新皇起復(fù)。只是起復(fù)剛剛一年,竟然又被“貶”了。 至于有沒有第二種可能?不說張珒不會多想,哪怕整個浙江的官員都不會想到一個離京的閣老會存在其他可能性。 “這酒真香?。 币辈]有動,目光落在滿桌的美酒佳肴上。 張珒的嘴角微微上揚,便是指著桌面已經(jīng)開封的酒壇道:“尹閣老果然識貨,這是百年陳釀韶興花雕!”說著,注意到領(lǐng)著人過來的錢師爺:“錢師爺,本官知曉是你的最愛,一會給你贈送一壇!” “多……多謝!”錢師爺迎著張珒的目光,顯得十分尷尬地應(yīng)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