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車窗外，她們所在的這個人間天堂好像一枚深藍(lán)色寶石。天色穿過它，折射出一片蒼郁的大?海，夾雜著些許紫色、紅色、橙色……這些色彩宛如發(fā)光的魚群在天際隱隱浮起——

    所有跡象都在告訴她，天氣回暖，白晝就要到來。

    這一幕似曾相識。

    方知雨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來，是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春天。她和吉霄被大?人帶著去江岸看過夜景。當(dāng)?時也是在黑夜與白晝的分?界之時。華燈初上，她回過頭笑著側(cè)向吉霄，看到的少女?也像此刻這般，背景一片深藍(lán)。

    時間是一座橋梁，把?人從過去帶向現(xiàn)在?，F(xiàn)在由無數(shù)個彼時組成?。所以時至如今，她看向吉霄的每一個時刻都還浸潤著同樣?的色彩里。前塵隔海，她卻無法掙脫、不能?抽離。

    然而吉霄看向她的時候卻不是這樣?的。吉霄的目光與過去無關(guān)——

    她不記得。

    “你?和老同學(xué)約在哪里見？”剛想到這，回憶中的人就在現(xiàn)實(shí)里啟口，這么問她。

    方知雨花了些時間才反應(yīng)過來，吉霄口中的“老同學(xué)”指的分?明不是她本人，而是汪潤?；艁y地拿出手機(jī)看了別人發(fā)給她的定位，她才回答：

    “在延安路。”

    吉霄哦了一聲，說那里很?熱鬧，今晚可以和你?同學(xué)多逛逛。

    “好啊?！狈街暾f。

    “……你?不覺得你?這個人有時很?沒原則？”然后就聽吉霄說她，“無論別人說什么，你?都說好啊?！边@么說的時候，她依然沒有轉(zhuǎn)頭，只看著窗外。

    方知雨想回答也不全是的，你?跟王樂云去酒店，我就說了不行。但她沒有說出口，害怕吉霄質(zhì)疑她，更怕她記起來什么。

    錯過了這一句，就聽吉霄繼續(xù)：“剛才也是，說什么謊言再離譜你?也會相信。這樣?跟人打交道，你?就不怕吃虧?”

    方知雨心潮起伏，對著她一度非常熟悉的故人直言：“我也不是對誰都這樣?……要看對方值不值得?！?/br>
    “什么才叫值得？”說到這里吉霄終于回頭看向方知雨，問她，“有的人你?朝她走很?多步，她才向你?走一步。那也叫‘值得’？那叫不公平?！?/br>
    “不是那么衡量的……”迎著吉霄的目光，方知雨回答她，“如果我明知一個人很?好，就算她不邁步我也覺得值得。留在原地，我會奔向她。”

    吉霄聽得震然，動搖到需要收回視線，不敢再跟這個人對視。

    方知雨這種愚勇究竟是從哪里得到的？家庭嗎？在父母的愛意?中長大?的人是不是都這樣?，更敢于追求、更敢于付出？

    她不知道。

    可惜這一套現(xiàn)在不流行了。現(xiàn)在大?家更尊崇理智。判斷一個人值不值得，先看她的財務(wù)狀況。

    如果那樣?去評定，方知雨很?糟糕。這個人沒有房，沒有車，連家人都沒有。有工資，但在寧城這個寸金寸土的地方，那點(diǎn)錢只能?過活，不能?生活。過活是加班的時候，你?把?外賣分?成?兩頓吃。生活不是這樣?。

    除此之外，方知雨的外貌在別人眼中是普通，不笑的時候被人說是“苦瓜臉”。她還有心理疾病，焦慮癥。多麻煩。

    要是用現(xiàn)代社會的評價體?系去打分?，方知雨一定墊底。就像她自己說的，她的人生脫軌，活得像塵埃。跟這樣?的她相比，誰還不是“值得”呢？

    在寧城這個金碧輝煌的不夜城里，這樣?輕到幾乎不為人知的塵埃與她安靜地擦肩，她又是為什么能?察覺到、并且回頭看向她的呢？

    原因是有的，但一定不是因?yàn)榉街甑钠焚|(zhì)。她連品質(zhì)都很?過時。擁有這種品質(zhì)的人在古時會成?為梁祝，到了如今只能?做莽夫。尾生抱柱，對了，古時還有這樣?的故事。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至死不渝是個褒義?詞，曾經(jīng)。

    但現(xiàn)在不再是了。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里，就連她自己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如魚得水的活法。比起沉重，要選輕浮，要跟人比誰愛得更少、抽身更快。要聚焦事業(yè)，打理好自己的美貌，要盡可能?爭上游、拿第一……至于感情，只是錦上添花。千萬不要為了誰戀愛腦，上天下地只有自己更重要。

    比什么都別比信任，別比付出……因?yàn)楹?傻。交換真心這事情成?年后她也試過一次，換來的是一通重復(fù)“有錢會還你?”的電話，換來女?人的婚戒，換來教訓(xùn)。用現(xiàn)代社會的評價體?系看，她的前任絕對算中上游，讀書時是風(fēng)云人物，畢業(yè)后是社會精英，光芒萬丈、運(yùn)籌帷幄——

    學(xué)姐只是錯了一次而已。

    人生不能?錯。才錯了一次的學(xué)姐都能?輸?shù)眠@么狼狽，更何況是完全偏離軌道的方知雨。

    她要跟這樣?一個人交換嗎？給她信任，成?就一樁美談，一個勇者，而不是冷漠地跟莽夫說，你?別傻了。

    “天亮了?！本驮谶@時，方知雨看著窗外說。

    是啊，天亮了。

    到達(dá)目的地附近，她們下車，朝著聞名?百年的盛景走去。此時是黑夜與白晝的分?界，混沌的時刻，空氣總比白天冷些。出門的時候她讓方知雨穿上了她多帶來的外套。方知雨一穿她的衣服就會顯得更小?巧，讓她很?想把?她整個人圈進(jìn)懷里。但她不想那樣?。又或者說，她還在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