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節(jié)
說著說著,他就把矛頭直指當今權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擅權專政,獨斷專行。 畢竟是聽別人罵自己的父親,再怎么淡定,張若蘭也有些聽不下去,欲要轉身離開,朱翊鈞卻攔下他,低聲道:“再等等?!?/br> 接下來,何心隱就說到了心目中的理想君主,不是什么以血緣為基礎的、世代相傳的“家天下”,這樣的君主,不需要德行,只要會投胎就行。 他心中真正的君主應該具有允執(zhí)屏中的品格,不公允、不執(zhí)中就不會有道心,沒有道心就不可能弘揚道義、替天行道。 其實朱翊鈞已經(jīng)隱隱猜到了,抨擊朝廷,抨擊權相都不過是鋪墊,他真正要抨擊的,是大明天子。 這話說得極為大膽,但這也是泰州學派區(qū)別于其他王門心學的一大特色,語不驚人死不休,什么話題足夠轟動,他就說什么。 可是,下面鴉雀無聲,沒有人鼓掌,也沒有人叫好。 何心隱又繼續(xù)輸出他的觀點,他創(chuàng)辦書院,由率教、率養(yǎng)管理學生,他們能允執(zhí)顧中,正確地把握“群”和“均”的準則,杜絕不均和不公,體察民情,凝聚民心。 因此,只有那些能以先知覺后知的率教、率養(yǎng),在國可為一國之君主,在書院可為一校之師長,在民間可為萬民之師、萬民之主。 何心隱最后提到,任何人都有培養(yǎng)、完善自己道德修養(yǎng)的能力和權利。因此,人人都可以通過用功成為眾孚所望的率教、率養(yǎng),人人也可為師、為君。 講到這里,他又將話題從遠離大眾的廟堂拉回到現(xiàn)實中。潛臺詞是:只要你們跟著我好好學,別說當老師,當皇帝都沒問題。 朱翊鈞一開始還有些生氣,一直陰沉著臉,以至于,他旁邊的張若蘭、張簡修,后面的馮保、王安等人全都低著頭,如坐針氈,大氣也不敢喘。 可是,聽到最后,他竟然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位年過花甲的老大爺,思想前衛(wèi),觀點新穎。搞半天,拉著皇帝、首輔乃至整個朝堂給自己創(chuàng)辦的學堂打廣告。 率教、率養(yǎng)正是他個人創(chuàng)辦的聚合堂和夫山書院的實際掌管者。 “夫山先生,我有一個問題?!?/br> 安靜的人群中,忽然想起一個清朗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眉目俊逸的少年,悠然的搖著折扇。 何心隱已經(jīng)講完了,接下來本來也該是提問環(huán)節(jié)。何心隱點點頭:“但說無妨?!?/br> 朱翊鈞問道:“大明天子生下來是犯了什么罪嗎?” 既然泰州學派的從創(chuàng)立之初,就喜歡以大膽的言論博得話題和關注,那么不妨來討論一個更大的問題。 何心隱雖然抨擊這個抨擊那個,但表達還比較隱晦,從未說過天子無能或有罪這樣的話。 眼前這位年輕人大膽又敢說,敢于挑戰(zhàn)皇權,他倒是露出幾分贊賞之色:“此話怎講?” 朱翊鈞道:“你剛才說通過修習自身德行,人人皆可為師、為君?!?/br> “大明天子一定是觸犯了天條,在你這兒人人都能修習德行,為師、為君,但他不能。” “天底下最拔尖的讀書人,通過科舉匯聚于朝堂,天子生于皇家,自幼接受這群天底下最拔尖的讀書人的教誨??伤谀阈闹袇s不如一個普通人。” “……” 何心隱沒想到,他竟然是來反駁自己的,角度這么清奇,不是什么三綱五常,忠義孝悌,而是用他的觀點來反駁他。 人人都可以,天子不可以,那一定是翻了天條。 朱翊鈞也不著急,等著他和自己辯論。 何心隱幾十年來奔走各地講學,見過的、聽過的刁鉆古怪的問題不計其數(shù),這個問題難不倒他。 “天子生來被當做儲君培養(yǎng),若勤政愛民,那是百姓之福,若荒yin無道,那便是百姓之禍。” “再則,朝廷選拔官吏,只要八股文作得好,會作文章卻不一定德行高尚?!?/br> 朱翊鈞點點頭:“你剛才反復提到率教和率養(yǎng),他們品行高尚,德高望重。” 說到這里,他皺起眉頭,頗為不解:“你們怎么不去考科舉,教天子讀書,是因為不喜歡嗎?還是考過,但沒考上?!?/br> “……” 何心隱早年確實參加過科舉,鄉(xiāng)試考了江西第一名,后來因抗稅入獄,從此便與科舉無緣。 朱翊鈞又道:“你的夫山書院也辦了不少年頭了,卻不知為朝廷培養(yǎng)了多少人才,為百姓解決了多少實際問題?” “對了!”朱翊鈞伸出五根手指,“我慕名前來聽你講學,還捐了五兩銀子入會,說是用于聚合堂和夫山書院的開支?!?/br> “我看,在座各位都捐了。大家也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人家,捐銀也是的目的是為了給大明培養(yǎng)人才,我們有權知道銀兩花在了什么地方,不如你先公開一下賬目明細?!?/br> 朱翊鈞此言一出,周圍的人開始小聲議論。泰州學派的基礎是市井小民,市井小民并不富裕,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很快就能生根發(fā)芽,迅速壯大。 何心隱聽明白了,這是來了個搗亂的。他立刻做出應對,先安撫大家的情緒。 他不但會輸出觀點給朝廷添堵,還很會煽情,從這些年來自己變賣田產(chǎn),花費千兩白銀建立書院說起,這些年來千難萬險,遭受迫害…… 矛頭又指向了張居正,雖未明說,但也暗示了迫害他的人正是當朝權相。 泰州學派根植于市井百姓,群眾基礎非常牢固,何心隱本人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講學,在天下文士之中也頗有威望。他的話,他的話煽動性極強,很快就能引起眾人擁護。 朱翊鈞漫不經(jīng)心聽他講話,心里卻在琢磨別的事情,此時,他眼角余光卻瞥見一抹身影,從側門走了出去。 這個人他不認識,卻又無端有幾分熟悉之感,仿佛曾經(jīng)見過。 第231章 朱翊鈞轉身出門,…… 朱翊鈞轉身出門,張若蘭和張簡修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趕緊跟了出去。 朱翊鈞遠遠的看到那人的身影,跟著他往后山去。那人停在一處溪水旁,遠望沉思。 朱翊鈞停在不遠處,盯著那人看了片刻,忽然腦中閃過一個身影與眼前之人重合。 錯不了,就是他! 朱翊鈞回頭,讓身邊的人原地等候,他要獨自過去會一會故人。 “想不到,你除了信太上老君,還信王守仁?!敝祚粹x走到那人身旁說道。 聽聞此言,那人回過頭來,看到眼前的年輕人有一瞬的失神,隨即一掀衣袍跪了下去,在眾多稱呼中猶豫不決,最后,挑了個自認為此時此刻最恰當?shù)模骸安菝襁狄姳菹??!?/br> 此人正是藍道行,當年世宗沉迷修道,全靠他的扶乩之術與神明溝通,對他頗為寵信,稱他為神仙,一時風光無兩。 “呵~”朱翊鈞冷笑一聲,在旁邊找了塊大石頭坐下,“在你們這群狂生眼中,還有朕這個大明天子?!?/br> 藍道行卻道:“草民的命,是陛下所救?!?/br> “嗯?”朱翊鈞慢條斯理的驚訝了一下,“還有這事兒?” “當年……”說到這里,藍道行有些難以啟齒。 朱翊鈞幫他說了:“當年你串通太監(jiān),利用扶乩欺騙先帝,讓嚴嵩失勢?!?/br> 藍道行平靜的道:“嚴世蕃設計將我關押至刑部,又讓鄢懋卿對我用刑,許我黃金千兩,要我供出此時與徐階有關?!?/br> 時過境遷,這事兒與徐階有沒有關系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是朱翊鈞實在有些好奇:“此事究竟與徐階有沒有關系?” 藍道行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從草民入宮,期間種種,都是與夫山一同謀劃?!?/br> 原來這里面還有何心隱的一份功勞。 朱翊鈞居高臨下的看他一眼:“就不怕朕治你們個欺君之罪?” 藍道行卻道:“陛下不會。” “怎么不會?” “陛下乃仙君下凡,大明之祥瑞。” 朱翊鈞出生那會兒,他就拿這話哄世宗開心。 朱翊鈞倒也不跟他計較:“接著說。” 藍道行仍舊跪在地上:“那晚,嚴世蕃和鄢懋卿本欲取我性命。黃公公突然來到獄中,說先帝繞我不死,將我逐出京城?!?/br> “謝恩時他說,要謝就謝小皇孫,也就是陛下您,當年是您救了我一命?!?/br> 黃公公就是世宗的伴讀黃錦。 朱翊鈞回憶了一下,藍道行入獄 前后發(fā)生過一件事,皇爺爺服用了道士進獻的仙丹,在大玄都殿病倒了。他在身邊伴駕,卻發(fā)現(xiàn)那群道士里沒有藍道行的身影,便向皇爺爺提了一嘴,說是沒見過之間那個神仙。 當時他只是總聽世宗稱呼藍道行為藍神仙,也跟著這么叫,世宗卻誤會了。 朱翊鈞好奇問道:“那你究竟是道士,還是心學傳人?” 藍道行答:“道士也好,心學傳人也罷,草民的本愿從未改變——適向人間世,時復濟蒼生。” “適向人間世,時復濟蒼生。”朱翊鈞點點頭,“說得好?!?/br> 他屈起大長腿,手指在膝蓋上敲了兩下:“藍道行。” “草民在。” “除了太上老君和王守仁,還有一個人你可以信。” 藍道行會意,伏下身磕頭:“但憑陛下吩咐?!?/br> “起來吧?!敝祚粹x站起身往回走,“你善觀箕斗星術,又通曉王門心學,正好,朕有些問題需要你解惑?!?/br> 就這樣,他把藍道行帶離了求仁書院,只說有問題要他答疑,卻不說具體讓他做什么。 既然已經(jīng)到了德安府,身為三世孫,朱翊鈞理應去一趟安陸,祭奠睿宗皇帝的顯陵。 世宗當年南巡,發(fā)現(xiàn)顯陵地宮滲水嚴重,于是在后方修建了另一座寶城和地宮,兩座寶城中間以瑤臺相連,形成了帝王陵墓中獨一無二的格局。 朱翊鈞按照祭祀祖宗的禮儀,親自拜謁曾祖父、曾祖母,也代皇爺爺和父皇上香叩拜。 祭祀顯陵免不了要向當?shù)乜h衙、府衙透露身份,就連湖廣巡撫王之垣也連夜從武昌趕了過來。 府尹王之垣是張居正的學生,正好,朱翊鈞有話要問他:“那個何心隱是怎么回事?” 王之垣跪在地上,一聽到何心隱的名字,眼里就露出了殺意:“何心隱敢倡亂道,惑世誣民,多次污蔑朝廷,對陛下不敬,臣立即派人前去捉拿!” 朱翊鈞問:“你把人抓來,打算如何處置?” “……” 這個問題倒是難住了王之垣,人都抓了,怎么處置還不是官服說了算,或押入大牢,或亂棍打死,一勞永逸。 朱翊鈞又問:“你可到現(xiàn)場聽過他講學?” 王之垣被他問懵了:“不曾?!?/br> “你知道他一場講學有多少人去聽?” “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