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生氣
方草從書包里掏出一個迭好的塑料袋,提前兩站下了車。 上下學(xué)的路上會經(jīng)過一個商業(yè)廣場,廣場店鋪眾多人流量不小,附近的垃圾桶經(jīng)常會塞滿喝空后的飲料瓶。放學(xué)路上撿上一些,攢多了拿去廢品站賣掉,錢雖然不多,但總夠幾頓飯錢。 “mama,那個jiejie在撿垃圾,她是乞丐嗎?”身后一個奶聲奶氣的小女孩的聲音說。 “別這么說,寶寶?!睉?yīng)該是小女孩mama的年輕女人低聲制止。 方草戴好勞工手套,手伸進(jìn)垃圾桶里,掏出一個還剩半瓶水的礦泉水瓶。她擰開瓶蓋,把瓶子里殘留的礦泉水倒進(jìn)旁邊的花壇,重新蓋好瓶蓋,裝進(jìn)塑料袋里。對身后的話充耳不聞。 這樣的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讓她羞得抬不起頭,更不會讓她一連難受好幾天了。 在這里的初中讀了兩年書,她一直沒有交到要好的朋友。不是她個性討人厭,也不是別人看不起她,只是因為,她和他們不一樣。 她每天做兩份勤工儉學(xué),寒暑假都要打工,學(xué)習(xí)上也不是不學(xué)就會的天才,必須要花足夠的工夫才能保持住現(xiàn)在的成績。別的女生下課后談?wù)撝虏サ碾娨晞?、聊著喜歡的明星去買零食買漂亮文具的時候,她插不上話也不舍得花錢;別人假期或放學(xué)后互相邀約去逛街去附近游玩或去彼此家中的時候,她沒有時間,沒有錢,也不知道如果邀請別人來玩要怎么解釋她和齊硯兩個不同姓的同齡人一起居住的狀況。 于是,那些一開始笑著彼此詢問姓名打過招呼聊過天的同學(xué)沒有變成親密的朋友就漸行漸遠(yuǎn),停留在只會在課堂上或課間聊天的階段。 不是沒有傷心過。羞愧、自卑、羨慕,甚至嫉妒都曾爬上過她的心,一連賴著好多天不肯走。 直到那次,周六的下午,她在垃圾桶旁撿瓶子,她的同桌穿著新買的裙子拿著一大杯果汁從旁邊走過,同桌看到她愣了一下,忙把遮陽傘撐低,推著同伴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方草看著他們的背影,被難過和自卑擠得滿滿的心忽然慢慢平靜了下來。像波濤洶涌的水面不再上下翻騰著涌起漩渦,而是隨著風(fēng)的方向漫卷開來。 她不再覺得羞愧,甚至感謝同桌女生的躲避。 她和她們不一樣。 她能站在這里,和他們一起坐在同一個教室里上課,已經(jīng)是在命運(yùn)的巨浪里幸運(yùn)地絕處逢生的結(jié)果。 她從一開始就和他們太不一樣,再羨慕那些自己從不曾擁有的東西也無法改變。她能做的只有抓牢手中的所有,努力讓生活變得更好。 “jiejie,這個給你?!蹦搪暷虤獾男∨⒆叩椒讲莞埃咽种械乃芰掀窟f給她。 “謝謝你?!狈讲菔蘸闷孔樱蛐∨⒌哪赣H微微低頭表示感謝。她把塑料袋的提手系上一道,拎著向前走。 “呦,這不是我們班大美女嗎?干嗎呢這是?” 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陰陽怪氣的聲音。 方草假裝沒聽見,低頭把塑料瓶上沾著的臟東西丟回垃圾桶。 “哎呦我沒看錯吧?真是在撿破爛啊。這一定是為了……環(huán)保對不對?不愧是我班班花,不光自己美,還時刻不忘為咱城市的美麗做貢獻(xiàn)。” 一陣哄笑。 方草轉(zhuǎn)過身。 說話的人叫李士俊,他旁邊那個一身名牌的男生叫廖文博,一旁跟著笑的有兩個和方草同班,另外兩個好像是鄰班的。 廖文博對方草示好被無視、邀她出去被拒絕后,作為跟班的李士俊便經(jīng)常借機(jī)對她陰陽怪氣。 方草面無表情地分別看了他們兩人一眼。 李士俊一臉嗤笑;廖文博和方草對上眼神后,有些尷尬地轉(zhuǎn)臉假裝看向別處。 方草轉(zhuǎn)過身。 “哎,別走啊。見著同班同學(xué),招呼都不打的???也忒沒禮貌了。老師要知道你這樣,得覺得自己教育不到位了。”李士俊嘿嘿笑著跟過來,抬腳踢了踢地上的塑料袋:“您這收獲頗豐啊?!?/br> 說著他抬腳踩上去:“我?guī)湍惆哑孔硬缺?,占的空間少了能裝得更多。你看我對同學(xué)多么團(tuán)結(jié)友愛,你得向我學(xué)習(xí)。” “放開。”方草拉扯袋子。 李士俊笑嘻嘻地踩得更加用力。 “李士俊,你放開!”方草臉孔微微漲紅。 “別鬧了,走了?!绷挝牟┰谏砗蠛?。 “誰鬧了?我這不在幫她的忙嘛?!崩钍靠∮行┛鋸埖匕琢朔讲菀谎郏骸白屛铱纯次覀儼喟赘弧粚?,是白窮美,到底有多大傲氣,一個土包子還真拿自己當(dāng)……” 方草伸手摸向褲兜,聲音冷靜下來:“我再說最后一遍,放開我的東西,以后也別再跟我沒完沒了。不然……” 她停頓了一下,瞪著李士?。骸安蝗晃乙粋€土包子干出什么來你不要……” “嚇唬我呢?!崩钍靠⊥碎_半步,嘴硬地又翻了個白眼。 “就說咱還能要點臉嗎?”旁邊突然有個陌生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 方草和李士俊同時抬頭看過去。 一個穿著件黑色印花襯衣,左邊耳垂上戴了顆耳釘?shù)哪泻⒆羽堄信d味地朝他們走了過來。 這段爭吵引來了幾個圍觀者,但都是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探頭看,只有他大剌剌地抄著褲兜走到了跟前。 “一大老爺們在這兒欺負(fù)小姑娘,哦,還不是一個,身后這都是一起的對吧?讓我數(shù)數(shù)一共有幾個……” “關(guān)你屁事!”李士俊罵道。 耳釘男個子挺高,看著比他們大幾歲,臉上殘余的青澀被他混不吝的散漫氣質(zhì)中和,使他站在這群初叁年級的少年面前很有種成年人的感覺。 他勾起一邊嘴角,笑得一臉痞氣:“是不關(guān)我屁事,我就是沒見過這陣勢,過來開開眼。怎么個情況?看著你也不像是會喜歡姑娘的模樣,這是給誰當(dāng)狗腿……” “你少放……”李士俊臉色非常難看。 “嘴巴放干凈點?。 倍斈写驍嗨?,斜眼瞥了下身后的廖文博:“不是我說,咱能有點出息嗎?追姑娘追不上咱自己想招兒,實在不行就換人,喜歡人家人家不喜歡自己就跟人沒完沒了,是不是爺們兒?” 方草有些詫異地抬眼看他。 “一群人圍著一小姑娘欺負(fù),你們家大人就這么教你的?。坑袥]有蛋???要不趁現(xiàn)在人多,脫了褲子讓大伙兒幫你們驗驗……” “走!”廖文博咬牙低聲說著,扭頭就走。跟著他的幾個人也迅速散去。 李士俊黑著臉瞪了眼方草,也追了上去。 方草松開摸著褲兜的手,彎腰系好塑料袋。 “我叫程飛,XX技校的?!倍斈袉问殖澊D(zhuǎn)向方草。 “謝謝?!狈讲蔹c頭道謝,拎起袋子。 程飛看著方草,笑了:“不客氣。行,那先這樣。這塊兒我經(jīng)常來,要是那幾個廢物再欺負(fù)你,隨時找我?!?/br> 方草又說了遍謝謝,拎著袋子離開。 幾天后,當(dāng)程飛第叁次在方草經(jīng)過廣場時“湊巧”和她偶遇,方草明白了他的意思。 雖然她完全沒考慮過戀愛的事,但看過電視劇,對班里誰喜歡誰誰暗戀誰誰和誰好上了的傳聞也有所耳聞。 “今天放學(xué)晚啊。”程飛把自己喝完的可樂罐丟進(jìn)方草身旁已經(jīng)半滿的塑料袋。 “嗯,今天出成績,放學(xué)后班主任多講了一會兒?!?/br> “你家住哪兒?。俊?/br> 方草說了地址。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我看天氣預(yù)報一會兒有雨?!?/br> “不用了,謝謝?!?/br> 程飛笑了笑:“難怪那天那小混球那么不爽,你可真是夠難搭上話的?!?/br> “不是。是我跟他完全不熟。”方草解釋。 “那咱倆應(yīng)該算是有點熟了吧?”程飛笑嘻嘻瞅著方草問。 方草愣了下,點了點頭。 “那我正好有車,這天兒又不太好,朋友之間,送你一趟不算什么吧?” 方草一時想不到該怎么拒絕。 “那還等什么,走吧?!背田w把摩托車騎過來,招呼方草上車。 方草坐上摩托車后座。 “坐好了?” “嗯,好了?!蹦ν熊嚢l(fā)動后聲音很大,方草向前湊近,大聲答應(yīng)。 車子嗚地一聲竄上馬路。 方草一手拎著塑料袋一手抓著座位后面的鐵架。 車速很快,風(fēng)幾乎是拍打著她的臉頰,把頭發(fā)吹得向后飛去,她微微瞇著眼睛看了看前面的人。 17歲的程飛在方草看來已經(jīng)完全是個大人的模樣了。他長得不矮,模樣不錯,也很會打扮自己,猛一看有點像最近流行的那部偶像劇里的男二號。 但人和人為什么會談戀愛,又是怎么談起戀愛來的呢?首先應(yīng)該是要互相喜歡吧。那怎么才算是喜歡呢? 方草看著程飛的背影。 在路邊遇到一個拾瓶子的女生被欺負(fù)就能喜歡上她嗎?一個男生抱打不平幫助了一個女生,女生就會喜歡上那個男生嗎?電視劇和小說里都喜歡這么安排,但方草仍舊不知道這個喜歡要如何觸發(fā)。 程飛幫過她,應(yīng)該是好人;他長得不錯,如果放在她班里,應(yīng)該會被不少女生喜歡;人也很聰明,很自信,雖然有時候太喜歡強(qiáng)調(diào)自己是男人、爺們,但總的來說,倒也不算討人厭。 可是談戀愛,喜歡…… 是要像前桌女生說的那樣“無時無刻無法忍受的刻骨思念”嗎? 方草想了想,如果明天程飛不再“湊巧”出來和她偶遇,她可能會好奇他去了哪兒,但見不到也就見不到了,不至于會影響到心情。 摩托車一路開進(jìn)巷弄。 “哪個樓?” 方草歪著頭向前張望:“還要往里一點,再過……停下吧,就在這里停?!?/br> “停這兒?”程飛放慢車速。 “齊硯?!狈讲萏匠瞿X袋先沖著在前面走著的齊硯喊了一聲,碰了碰程飛:“停這里就行。謝謝你啊?!?/br> “那個……是你弟?”程飛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的齊硯。 方草撲哧一聲笑了:“不是,他是……” 朋友?家人?或者同學(xué)?該怎么向外人介紹齊硯。 齊硯回頭看了看她,轉(zhuǎn)身繼續(xù)朝前走,只是腳步明顯放慢。 方草著急起來,迅速爬下摩托車后座:“他是齊硯?!彼旎卮鹜暌贿叺乐x一邊后退:“謝謝你送我回來,麻煩你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點?!?/br> 程飛松開皺著的眉頭,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行。那明天見。” 摩托車嗚地離開。方草提著塑料袋晃啷晃啷去追齊硯:“齊硯慢點,等等我?!?/br> 齊硯等方草跟上,接過她手里的塑料袋:“不是說別去了嗎?” “多攢一點是一點嘛?!?/br> 上了樓,齊硯把塑料袋里的瓶子倒到那個沒人住的空房間的地板上。 兩人分別放下書包,洗了手。準(zhǔn)備做飯。 “你今天怎么也回來得這么晚?”方草蹲在垃圾桶前一邊削土豆皮一邊說:“你們成績也是今天出來嗎?你考了……唉,我就不用問,肯定又是……” “剛才那是誰?”齊硯問。 “???哦,那是程飛,技校的。他哥在廣場那邊開了個賣手機(jī)的店,他經(jīng)常過去幫忙看店。前幾天我撿瓶子的時候有兩個男生找我的事,被他趕跑了……” “誰找你的事?”齊硯打斷她,語氣冷下來。 “沒有誰,已經(jīng)沒事了,上次程飛說了他們之后,他倆現(xiàn)在都當(dāng)沒看見我。哎呀,齊硯你別這樣?!狈讲萦檬种庾擦俗昌R硯的腿:“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是真沒事,我天天帶著刀子呢,不會讓誰欺負(fù)我的。你不知道,程飛當(dāng)時說得他們幾個臉都給氣歪了,他倆肯定不敢再找我的茬了,對了齊硯,剛才程飛看到你還以為你是我弟……” 齊硯手里的菜刀當(dāng)?shù)胤旁诹瞬税迳希D(zhuǎn)身離開了廚房。 “齊硯……” 完蛋,齊硯生氣了。 方草方寸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