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永恒的戀人
撿拾垃圾,拔掉墳上的野草。墳?zāi)箍瓷先ケ热昵案×艘恍?/br> 大太陽底下,戴著草帽仍有些睜不開眼睛。 “我有點忘了?!狈讲菡驹趬炃跋肓讼耄骸皯?yīng)該是先添土,再燒紙。添叁鍬。” 齊硯拿起鐵鍬。 “你會用嗎?我來吧。” 齊硯弓身鏟起一些土:“怎么添?” “灑在上面就可以,對,就這樣……” 在方草的指揮下,齊硯添完了土。 鐵鍬放到田埂上。方草把在路上撿來的木棍遞給齊硯一根,叮囑道:“點著了再慢慢往里放,盡量不要讓灰飛出去。不要離太近,別燙到手?!?/br> 齊硯拿了把紙錢,彎腰用打火機點著?;鹈珧v地燃起,方草抓起一把元寶放在火堆上,拉著齊硯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黃色的紙錢和元寶迅速被火舌席卷,變成黑色的灰燼。方草用木棍撥拉著小聲嘀咕:“這樣一燒就變成錢的話,會不會我們在這邊燒著,那邊的人身上一會兒落一把錢一會兒掉幾個大金元寶的,千萬不要砸到頭……”她捂住嘴。 齊硯笑著轉(zhuǎn)頭看她。 “我老是亂說話?!狈讲莶缓靡馑嫉孛蛄嗣蜃齑剑骸靶r候跟大人來燒紙,如果亂說話會被罵好兇。但要是只有我媽聽到,她就會偷偷拍拍我的頭,跟我使個眼色,讓我不要講話?!?/br> 齊硯把袋子里的紙錢和元寶倒在火堆旁,一只手拉住方草,另一只手拿著木棍往里撥。 高溫的熱氣讓火后方的墳頭在視線里輕輕搖晃,方草看著翻卷的火苗,表情微微發(fā)怔:“我媽上學(xué)上到了高中呢,馬上都要升高二了,外婆生病死了。外公走得更早。外婆死了后她就只能住在她的舅舅家。舅公說別上學(xué)了跟人出去打工吧,她就不上學(xué)了。在箱包廠,給人包裝做好的箱包,我媽說那個活每天都要站十幾個小時,干起活來像打仗一樣,旁邊一直有人催,除了吃飯的時候可以坐一會兒,有時候?qū)嵲谔哿司痛驁蟾婕傺b上廁所偷偷歇一會兒。她說下班的時候經(jīng)常腿疼得都沒知覺了,腳腫得脫鞋都費勁。每次跟我說完這些事,她都要跟我說一遍一定要好好讀書,說她一定想辦法讓我上好學(xué),只有上好學(xué)了才能有出路。” 方草抬頭看了眼天上白得刺眼的云朵:“后來她又去了電子廠打工,也累,但至少是坐著干活了,工資也高一些。她打算等多攢點錢就不在廠子里干了,出去找個掙錢少但輕巧點時間也更寬裕的活,想辦法去學(xué)點技術(shù)??删斯恢眴査X,還催她相親。過年的時候她從打工的地方回到家,還沒進門呢,相親對象已經(jīng)在家等著了。后來我媽就不回來了,過年的時候也留在外面,她說過年那幾年能領(lǐng)雙倍工資。” “可舅公撒謊說生了病,把她騙了回來。一到家就告訴我媽已經(jīng)幫她訂好親了。我媽不想結(jié)婚。舅公說他已經(jīng)收了人家的彩禮,一大半都花在給他兒子蓋的房子上了。還說就算她自己攢錢把彩禮還給人家,男方不同意退婚也退不了?!狈讲莸皖^苦笑著用木棍杵了杵地面:“這些有的是我媽告訴我的,有的是我爸和她吵架的時候我聽到的。我媽從來沒有帶我去過舅公家,她自己也不去。舅公死的時候,我爸非逼她去,罵她不懂禮數(shù)沒教養(yǎng),親舅死了都不去,傳出去被人笑話。他們那次吵架把家里的碗啊鍋啊都砸爛了,但到最后我媽也沒有去?!?/br> 方草低頭看著落到自己腳上的紙灰,眼眶被熱氣熏得發(fā)燙。 “齊硯,你mama呢?”好一會兒,她抬起頭。 齊硯的mama呢?他從沒提過,她心里知道大概不會是愉快溫馨的回憶,所以從沒問過??涩F(xiàn)在忽然很想知道。她直覺他的mama也已經(jīng)死了,和她mama一樣早已去了冥河的另一岸。 齊硯用木棍把紙錢撥到火里。紙錢所剩不多,火苗漸漸變得矮小暗淡。 并不需要講述太久,不管是幸福的人生還是極度悲慘的人生,都可以用短短幾句話便概括清楚。 父母感情失和的家庭里不受關(guān)注的女兒,13歲被老師誘騙,為了“愛情”義無反顧逃離家庭,剛滿16歲便誕下一子,當初海誓山盟儒雅深情的老師卻日漸冷淡。終于有一天他帶著一個年紀更加幼小的女孩回了家,哄騙女孩的話語和當初對她說的一模一樣。接著是另一個女孩。 方草瞪大眼睛看著齊硯,眼眶酸痛得她感覺自己的臉都在抽搐。 “后來我媽把我送回了外地的外婆家,自己上吊自殺了?!饼R硯把最后一點沒燃盡的紙錢撥進火堆:“沒過多久他找過去又把我?guī)Я嘶貋怼!?/br> “那時候你幾歲?”方草聲音發(fā)顫。 齊硯想了想:“六歲,要么七歲。” 眼淚撲簌簌落了滿臉,方草丟下木棍,抽著鼻子叫他:“齊硯……” 雨水猝不及防落了下來,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落在草帽上、身上、墳?zāi)股稀⒁绲幕鸲焉?,震得紙灰輕揚,世界亂晃。 方草一時愣住。她抬頭看向天邊,太陽仍然遙遙掛在天上,密集下落的雨水在耀眼的陽光下如碎玻璃般反射著炫目的光。 他們同時握住了對方的手,拿起手邊的東西大步向地頭的大樹跑去。 “是太陽雨。雨滴好大啊,打得我臉都疼了。第一次見這么大的太陽下面下著這么大的雨?!狈讲菡旅弊?,抖掉上面的水,抬高遮在兩人腦袋上方。 齊硯把帽子接過去,戴在她頭上。 “那我們都不戴了。這么熱的天淋點雨還涼快?!狈讲莅衙弊永p在書包帶上,摟住齊硯的胳膊。 雨滴先洗刷過樹枝樹葉,再落下來時已經(jīng)變得細碎柔和。 方草把齊硯的手臂擋在自己胳膊下面,抬頭看著他的臉。 陽光下的側(cè)臉輪廓分明,弧線漂亮得像畫出來的。皮膚上一層細小的絨毛,細碎的雨珠落在絨毛間,沾在白皙的皮膚上,好像綴著一顆顆鉆石。 她湊上前舔掉那些雨水。 齊硯轉(zhuǎn)身捧住她的臉。在太陽下,在雨水中,細細與她親吻。 “齊硯。”分開后,方草認真看著齊硯的臉:“我們好好過,我們倆一定要好好過?!?/br> 齊硯眸光輕顫,接著笑了:“嗯,我們好好過?!?/br> 雨勢漸緩,雨水啪嗒啪嗒久久才落下一滴,剛接觸地面便被吸入了干涸的泥土。 方草抬頭看向天空。 因為這場急雨,太陽的熱度稍稍退卻,黃昏像是提早來臨,遠處樹木后方的暗色云朵懶洋洋躺在天邊。頭頂?shù)奶炜障袷潜幌戳艘槐?,藍色鏡子般讓人睜不開眼,亮白色的云朵則被染上了無數(shù)種顏色,深深淺淺或濃或淡鋪滿大半個天空。 方草看得移不開眼睛,好一會兒,她才低下頭來。 “齊硯,你看,那棵蜀葵?!彼钢贿h處的花朵:“來的時候上面全是土,被雨一洗,漂亮多了?!?/br> “嗯?!饼R硯點頭:“雨停了,走吧?!?/br> 他們握著彼此的手,轉(zhuǎn)身離開。 夜里,齊硯從夢中醒來。身邊是空的,他心里一驚,忙坐了起來。 小陽臺一側(cè)的窗簾有一半拉開著,透出外面的光亮。 齊硯下床走到通往陽臺的門前。 陽臺墻上的小燈泡亮著,因為瓦數(shù)不夠,光線有些昏黃。 女孩光著身子,半跪在地上,手里拿著只畫筆,在面前的紙張上細細涂抹。 紙、筆和顏料都是晚飯后溜達著回來的路上在一家正在打折出售美術(shù)用具的小店買的。 齊硯看著方草,心里后悔得厲害:怎么忘了買一個畫板呢,如果有畫板,她就不用這樣蹲在地上了。 方草把散落的頭發(fā)掖在耳后,偏頭在調(diào)色盤上沾了些顏料,繼續(xù)低頭畫著。 齊硯向旁邊挪了一點,腳尖緊抵著墻根,隔著透明的玻璃努力去看那幅畫。 大片的天空。湛藍的如透明的玻璃,昏暗的像童話故事里怪獸出沒的洞窟。大片的云,白得發(fā)亮的,像棉花一樣柔白色的,亮橙色的,灰粉色的,紫黑色的,墨灰色的,在天空上盡情涂抹。雨水和細碎的黑色紙灰一起紛紛揚落下,花朵在另一岸盛放。 那是他們下午看過的天空,又不只是他們看過的那片天空。那片天空在她的筆下像是打開了幽冥之門,陰陽兩界化作微茫又絢爛的暮色籠罩四野。 覺察到動靜,方草抬起頭??吹烬R硯,她笑起來:“醒了???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她放下畫筆,按著膝蓋站起身。蹲了太久,腿有點麻,她輕輕跺了下腳,如瀑的烏亮長發(fā)和渾圓挺翹的胸乳、屁股一起跟著輕輕晃動。似熟透的蜜桃,令人口舌生津。 她赤身裸體,如洗的月光和燈光灑在她的腳下,籠在她的身上,光影交錯,每一分每一寸每一絲每一毫都美得恍若一場絕妙的夢境。 齊硯一時間恍了神。他忽然覺得這個場景他看過,看過無數(shù)次。 在山巔,在水畔,在村落,在都市,在紅日初升的田野,在暮色四合的天邊,在蒙昧之初,在未來之遠。 亙古不變的月光如潔白的細沙鋪在她的腳下,時間的水嘩啦啦流淌幾千幾萬載從不止歇。物換星移,輪回更替,場景一次次更換,她毫無保留地與他赤身相對,笑靨燦爛地向他走來,一遍又一遍。 他是為了等她,才在這里的。是為了與她相遇,才活著的。 “齊硯?”方草疑惑地眨了眨眼。 齊硯拉開門,擁住他永恒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