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想說甚么？

    易情在混沌里仿著鬼王的口唇，將那幾個(gè)字從舌尖慢慢地吐出。他似是從弓槃?shì)逼扑榈拿嫔贤隽四撤N欣喜。鬼王謙恭而低微，仿佛是在對(duì)君王叩拜的臣子。

    巨口一開一闔。

    “祝、陰、大、人……”

    鬼王弓槃?shì)痹谀菚r(shí)，曾一遍又一遍執(zhí)著地低喚。

    它在——恭謹(jǐn)?shù)睾魡咀ｊ幍拿帧?/br>
    易情陡然睜眼，他臥在席上，滿面冷汗。船篷里無人，只聽得淙淙的水聲，寂寥而森然。

    葉篷里透來如霜的月光，冰冰涼涼的，寒意一直透到了心底。

    幾日光陰飛逝而過，三人依然在衛(wèi)河上泊舟，小舟在流水中徐徐前行。祝陰cao使著流風(fēng)，比尋常搖櫓的船家將船行得更快。兩岸碧嶂漸近，山壁般環(huán)臂抱住一河翠波。飛濺流瀑之上，石竇深遠(yuǎn)，虬枝偃蓋，他們漸漸入了天壇山的地界。易情的傷勢(shì)時(shí)好時(shí)壞，時(shí)而生氣勃勃，時(shí)而奄奄一息。藥葫蘆中的療傷金津使完了，他便只得靠著祝陰畫下的七字罡字忍捱著傷痛。祝陰那小子卻也心眼極壞，偏要易情磕著頭央求他，方才肯屈尊紆貴地在他傷口旁畫上幾筆。

    船上多了秋蘭一個(gè)姑娘，草篷里坐起來挨擠。易情時(shí)常盼著不要落雨，可河面上常黑風(fēng)簌簌，天上雷聲轟轟。秋蘭擠進(jìn)船篷里，和他貼rou挨著，笑嘻嘻地將腳丫子晃進(jìn)在船板上迸濺的白雨珠子里，又乘機(jī)伸手進(jìn)他袖里胡摸一通，捏著他的手臂不放。

    “道士哥哥，我喜歡你！”一逮著機(jī)會(huì)，秋蘭便會(huì)向易情叫道，嗓音甜絲絲的，像蘸飽了蜜水。

    易情正敲著腦袋，煩悶地?cái)[頭，意欲甩去腦中疼痛，聽了這話當(dāng)即哭笑不得，“秋蘭姑娘，我同你就只是一面之緣。你喜歡我甚么呀？”

    “你救了我的命，你身上的甚么地方我都喜歡！”秋蘭說，撲上去摟他胳膊，笑盈盈地將腦袋倚在他肩上，“還有，咱們已不是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啦，往后還要有百面之緣、千面之緣的！”

    “秋蘭姑娘，我對(duì)你并無非分之想……”易情說。

    “可我對(duì)你有，這就算成了罷！”秋蘭說，“沒事兒，你若嫌棄我，我便去你們觀里再進(jìn)一進(jìn)香，總會(huì)有俊俏郎君瞧上我的！”

    祝陰一見秋蘭像牛皮糖似的巴著易情不放，面上便會(huì)染上陰翳。秋蘭朝他忿忿地瞪眼吐舌，同易情貼著耳朵說話。大抵說的是他這師弟收得不值，心腸既壞，又沒照料人的本事，在易情昏睡的幾日間，連里衣都是秋蘭替他換下后，搓著草灰在河里滌凈的。祝陰看不見他倆勾肩搭背的昵態(tài)，卻循著風(fēng)兒聽到了他倆的體己話，氣得面色煞白，常拂袖站在船頭，向著岸旁雪白的鷺鷥?nèi)邮又脷狻?/br>
    行了幾日的舟，他們?nèi)丝偹阍谔靿较侣淞四_。無為觀坐落于高聳的蔭峰之間，霧鎖煙迷。天壇山風(fēng)淡煙暖，青松如云。耀目日光自濃云中一束束瀉下，石徑猶如披燦金地衣。嶙峋石壁下，一道如蛇山徑通往幽處。鳥啼啁啾，雀兒在枝梢輕跳，似在以清脆喉音引著入山人向前。

    障天碧葉下，祝陰背著易情拾級(jí)而上。石階向上綿綿不絕地延展，在兩人身前，身姿裊娜的白衣女子撐著紙傘在一片林蔭里靜候著他們，面色沉靜，宛若凝霜堅(jiān)冰。

    天穿道長似是對(duì)遍體鱗傷的他倆毫不意外，問道：“第一次下山的滋味，感覺如何？”

    易情在祝陰背上揚(yáng)起臉，勉力笑道：

    “不想…再下第二回 了?！?/br>
    祝陰背著易情踏上斗折蛇行的石階，將他背回茅屋里，拿茅草暫且蓋在身上，要他好生歇息。

    秋蘭旁若無人地入了山門，一路蹦蹦跳跳地去到了茅屋旁。她闖進(jìn)山溝子里，折了長枝結(jié)作屋骨，鋪上被雨水浸霉的茅草，竟也在易情的茅屋旁搭了間搖搖欲墜的小草棚。她每日里都躥到易情屋中，乘著易情入夢(mèng)，便同易情和衣躺著。到了天明時(shí)分，便將他一迭聲地喚醒，甜蜜蜜地貼在他懷里，喊他“道士哥哥”。

    天穿道長對(duì)這新多出來的女孩兒似是不甚在意，畢竟她在收徒一事上著實(shí)糊涂，連將天廷靈鬼官和只妖物收入門下也不甚清楚。微言道人和迷陣子卻瞠目結(jié)舌，連忙問祝陰這姑娘是如何來到此處的。

    祝陰只鐵青著臉道：“撿回來的?！?/br>
    進(jìn)香的女客們川流不息，聽聞祝陰回觀，千百只繡鞋幾乎要踏平寶殿門楹?；睒渖现匦聮鞚M相思紅線，粉紅箋子結(jié)在枝梢，像累累的熟果。聽聞只要在其上寫上意中人的名姓，月老便會(huì)在冥冥中為兩人結(jié)緣。

    秋蘭也去寫了一張。她不識(shí)字兒，不懂得易情的名姓怎地寫，便在箋子上畫了只脖栓狗鏈的歪扭小人，捧著一路跑入茅屋里，珍重地展給易情看，笑道：

    “道士哥哥，你瞧，我畫了你！”

    易情有氣無力地從草堆里抬頭，他頭痛得厲害，成日里只得臥在茅草上哎唷叫喚。他問：“畫我？這是…甚么玩意兒？”

    “是定情的箋子，我問過你的漂亮師父啦！她說，上頭寫上誰的名字、畫上誰的臉，便能作一對(duì)鴛鴦，白發(fā)相守！”秋蘭笑嘻嘻道，“來這兒的都是jiejie多，俊麗男人沒幾個(gè)。這樣罷，你來做我的郎君，好不好？”

    屋門處忽而傳來一道清脆裂瓷聲，似是有人失手翻傾了藥盞。

    易情抬頭望去，只見祝陰捧著木托站在屋門前，面色煞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