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沒碰到白老爺子，說是跟老部下釣魚去了，真是好雅興，好身板兒。來到于家大院，于老爺子還沒起床，家庭醫(yī)生說最近老爺子經(jīng)常處于這種昏睡狀態(tài)，屬于極度衰老、精力不濟的表現(xiàn)。

    方晟心里暗嘆，再打聽于云復(fù)十分鐘前剛離開，說是上午有個外事活動。

    緊接著衛(wèi)君勝出了國、童光輝正在開會，想打聽的人一個都沒空。至于燕慎就算了，前幾天通電話時還在挪威呢。

    正在花徑里邊散步邊考慮是不是找樊偉聊聊，燕慎卻來了電話，說是不是在京都？我跟幾個朋友在靈山腳下喝功夫茶，過來坐坐！

    方晟大喜，說立即動身！

    靈山位于京都西郊門頭溝，方晟叫了個出租車直接前往。途中接到陳皎通知說王鳶花來電話了，背景聲音非常嘈雜，說的意思與猜測差不多，就是如果陳皎不同意把孩子生下來就跑到中紀(jì)委舉報！

    通話時間超過一分鐘嗎？方晟問。

    陳皎說我掐著表算了，不多不少58秒！

    反偵察能力很強嘛！

    我說要認(rèn)真考慮一下，沒把話說死，所以最遲明天還會有電話。陳皎說。

    繼續(xù)問白翎，果然沒能捕捉到王鳶花打電話的地點，看來這個女人懂的東西很多，尋常手段肯定不行。

    幾輪電話打完，方晟突然發(fā)現(xiàn)車子開過了，趕緊提醒沉浸在音樂里搖頭晃腦的司機。司機啊呀一聲，說不好意思這都快到蓮花山了，等前面下高速再繞過去，多出的費用咱自個兒承擔(dān)。

    不是錢的問題，誤我的事了！方晟說。

    果然燕慎等人見方晟久久不來，手機又一直忙音，以為工作上有要緊事，發(fā)了條短信直接打道回府。

    此時回城已過了飯點，方晟只得約燕慎明天上午喝茶，然后說好久沒來蓮花山，索性到山腳下的祈云寺拜拜。

    司機喜笑顏開道您真是好說話的爺！

    祈云寺有清代中期傳下的木質(zhì)貼金五百羅漢，兩年前白翎陪他來過，個個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方晟覺得仔細(xì)欣賞每尊佛像的過程即等于修心，當(dāng)體會到或憐憫、或慈悲、或祥和的佛相，自然排除雜念，達到四大皆空境地。

    獨自穿過大雄寶殿，準(zhǔn)備進中殿參觀時被兩名便衣攔住，表情嚴(yán)肅地說等會兒，寺內(nèi)有重要活動！

    方晟這才發(fā)現(xiàn)兩殿之間的大院子里站了五六名便衣，看似漫不經(jīng)意有的雙手插兜里有的玩手機，實質(zhì)外松內(nèi)緊，銳利的眼神一刻不停掃視四周！

    特別是站位，方晟有幸見過幾次大人物，發(fā)現(xiàn)警戒級別越高便衣水平就越高，粗粗覺得便衣們站得挺分散，有七零八落之感，實質(zhì)均扼守要道且分工明確，能在突發(fā)情況下數(shù)秒內(nèi)組成強大的火力網(wǎng)！

    應(yīng)該是正國級！方晟判斷道。

    之前見過不少副國級，包括于云復(fù)也是副國級，一般來說外出私人活動跟隨的便衣不超過四人——特指京都警衛(wèi)局配置。

    站在大雄寶殿后門正瞎琢磨，一堆人從中殿出來，方丈、長老、秘書圍著中間一位長者——

    咦，沒看錯吧？！

    方晟揉揉眼再看，沒錯，走在中間的就是上屆五號首長，駱常委！

    多年不見駱首長模樣沒怎么變，花白須發(fā)、微微禿頂、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

    就是他，當(dāng)年跑到江業(yè)橫加指責(zé)，險些讓方晟仕途提前終結(jié)！

    就是他，江業(yè)新城事件后還賊心不死，多次給方晟制造麻煩和障礙，大換屆前還鬧出綁架牧雨秋的事端！

    奇怪的是今天重見駱首長，方晟平靜得很，內(nèi)心絲毫不興波瀾。

    駱首長與方丈邊交談邊往東殿方向走，走了七八步突然停下，回頭沖方晟方向看，然后說：

    “是小方嘛，還記得我么？”

    方晟暗叫晦氣，只得硬著頭皮過去，恭聲道：“首長好?！?/br>
    駱首長犀利的目光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突然笑道：“比在江業(yè)成熟多了，怎么，一個人到祈云寺敬香？”

    “向首長匯報，跟朋友約在附近見面，出租司機開岔氣了，所以順路過來?！?/br>
    駱首長頜首道：“人生啊總是錯進錯出猜不透前面的路……來吧，一塊兒嘗嘗祈云寺的素齋?！?/br>
    “恭敬不如從命?！狈疥赡母揖芙^。

    前往餐廳途中，駱首長很隨意地說：“小方不要拘謹(jǐn)，如今我已退下來了，就是平平常常一個老頭，跟京都胡同口那些個下棋、打牌的沒兩樣，咱倆算有過一面之緣，隨便聊聊拉拉家常?！?/br>
    方晟道：“首長精神不減當(dāng)年呢?！?/br>
    “精神嘛要一分為二看，一方面不象在位時忙忙碌碌，成天沒人請示匯報，沒有開不完的會、接不完的電話、看不完的材料，精氣神肯定懈怠下來了；另一方面成天游山玩水，接觸大自然呼吸新鮮空氣，對身體是有益處的，”駱常委感慨地說，“想想以前能從早到晚坐會場里，空氣質(zhì)量啊、身心健康啊，不堪回首啊?！?/br>
    “現(xiàn)在很多會場都換新風(fēng)系統(tǒng)，空氣質(zhì)量大有改觀。”

    “這些概念我都不太懂，不象你們年輕人接受新事物快，所以干部隊伍建設(shè)還得年輕化呀?！?/br>
    說到最后一句，駱首長語氣里不知不覺恢復(fù)了“官氣”。

    來到餐廳包廂，乍一看滿滿一桌山珍海味，實質(zhì)都是素菜仿制出的效果，也有rou香、魚味，色香味俱全令人胃口大開。

    “坐，小方坐?！?/br>
    駱首長招呼道，陪同的方丈、長老、秘書和便衣們都知趣地站在外面，門輕輕關(guān)上，包廂里只有駱常委和方晟。

    旁邊桌上放了瓶開好的葡萄酒，法國頂尖葡萄園出品，方晟起身給駱首長斟了大半杯。

    “小方也來點，反正沒開車，是吧？”駱首長吩咐道。

    方晟笑著加得與駱首長差不多，站起身舉杯道：“我敬首長一杯，祝首長身體健康，萬事如意?！?/br>
    駱首長點點頭，站坐著不動與他輕輕碰杯，啜了一小口，道：“我們都沒想到居然坐一塊兒喝酒吧?！?/br>
    “能有機會向首長討教，我覺得三生有幸。”

    駱首長搖搖頭，不知是不同意“三生有幸”，還是否認(rèn)“討教”，拿筷子點著菜肴道：

    “這道菜叫東坡rou，肥瘦相間、色澤透明，很有江南名菜的風(fēng)采吧？其實是豆制品做的，吃到嘴里都不覺得上當(dāng)?！?/br>
    方晟吃了兩口果然是，笑道：“祈云寺素齋的確不凡，以前沒聽說過。”

    “中國太大，藉藉無名的未必差似名動天下，”駱首長突然正色道，“拿你來說，在京都鼎鼎大名，最高層縱使沒見過肯定知道你的名字，但比你強的有沒有？”

    方晟腦中立即浮出詹印和沈直華談笑的場景，深吸一口氣道：“有，強中更有強中手，我越來越感覺到了?！?/br>
    駱首長不動聲色道：“有格局，有定力，從你剛才主動敬酒就看出來了，換其他人難免有怨氣的?！?/br>
    “把壓力化作動力才能進步，我應(yīng)該感謝首長才對?！?/br>
    “吃這道菜，鯉魚跳龍門……”

    駱首長始終牢牢掌握談話節(jié)奏，隔了會兒方晟再次舉杯敬酒，他依然坦然受之，又吃了兩道菜，道：

    “鯉魚想躍過龍門，難吶，經(jīng)常弄得遍體鱗傷還一事無成，所幸的是小方熬過來了，來，我敬你！”

    方晟趕緊雙手捧杯站起身，道：“多謝首長，小方慚愧?！?/br>
    “葡萄酒如何？”

    “甘甜醇厚，品質(zhì)非常好。”

    “多喝點，基層通常只喝白酒，換葡萄酒大概要論瓶吧，”駱首長若有所思瞅了瞅酒杯，“到我這個年齡才知道紅酒養(yǎng)身的道理?！?/br>
    見他東一榔頭西一棒，方晟摸不著他的心意，正如昨晚飛機上沒法適應(yīng)詹印的套路，只能小心謹(jǐn)慎地順著話頭往下接，不敢擅加發(fā)揮。

    吃到最后，駱首長指著桌上的菜說：“明明是豆制品，可以做出rou的樣子，也可以做出魚的樣子，它有什么選擇？選擇權(quán)在廚師手里嘛。”

    出了包廂，外面守候的一群人不知有沒有吃飯，仍然笑容滿面等在門口。駱首長簡單地與方丈等寺內(nèi)長老道別，臨走又跟方晟握了下手，一溜小汽車絕塵而去。

    方晟繼續(xù)欣賞了五百尊木雕貼金羅漢，又在附近走了兩個小時，這才坐出租車返回城內(nèi)。

    來到燕慎指定的藏在老四合院里的茶舍，只見他一個人悠悠然盤膝坐在塌塌米上，有耐心地按照茶道流程一遍遍濾茶。

    方晟笑道：“好雅致，中午功夫茶，晚上紅茶?！?/br>
    “功夫茶適宜朋友們聚會，紅茶嘛純粹等人，”燕慎慢斯條理斟了兩小杯，道，“中午咋回事，是真跑岔了，還是會女朋友？”

    “唉，碰到最不想碰的人……”

    方晟細(xì)述遇見駱首長的經(jīng)過，燕慎哈哈大笑，道：

    “趕緊叫服務(wù)員送壺白茶，中午喝紅酒晚上喝紅茶，膩死你！要說真夠巧的，我成天在京都跑從沒遇過賦閑常委，你倒好，跑岔路撞到老冤家?！?/br>
    “不知為何，好像已經(jīng)不恨他了。”

    “在其位謀其職嘛，現(xiàn)行體制下老領(lǐng)導(dǎo)發(fā)揮余熱的空間越來越小，只能安心頤養(yǎng)天年了。”

    等服務(wù)員送來白茶，關(guān)好包廂門，方晟請教了愛妮婭當(dāng)下的難題：動手，還是暫且觀望？

    燕慎慢慢喝了一小杯，斟滿，端在手里看著方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