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葉英番外一
葉暉閉門不見,葉煒一夜白頭,葉蒙浴血歸來,葉凡出走,世人皆欺我藏劍沒有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我愿化身為劍,再續(xù)藏劍百年輝煌。——藏劍葉英 他出生那年,正值神龍元年。彼時,五王誅二張,不可一世的女皇陛下被她的兒子趕下了政壇,大唐開國以來政局最動蕩的二十多年終于落下帷幕,江山天下也重新姓了“李”。父親江南大俠葉孟秋建立起藏劍山莊,一切,都意味著新的開始。 “此乃我葉孟秋第一子,將來必要承擔(dān)我藏劍之重任,不可不為江湖英杰,精華人物,”葉孟秋望著眼前落也落不盡的繁花,忽而展顏一笑,“‘英’者,‘華’也,所謂‘春華秋實’,此兒生于春季,便取名作‘葉英’,以預(yù)示著我藏劍代代相傳,百年不衰!” 于是,他有了名字——葉英,同時也有了一生要擔(dān)負(fù)的重任——藏劍山莊。 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聰明,剔透,幾乎見過他的人都忍不住驚嘆,說此子真真是天上的謫仙下凡,沒瞧見額間一朵梅花似美人鈿花,玉顏如畫吹彈可破,眼底淡靜清冷似浮冰碎玉? 他不吵不鬧,聽話懂事,早早的就學(xué)會了走路,學(xué)會了說話,學(xué)會了自己吃飯…… 兩歲那年,他進(jìn)了葉家私塾,尚未握的穩(wěn)筷子的小手拿起了筆,三伏天氣,寒風(fēng)吹雪,別的孩子都在母親懷里咿咿呀呀,他卻孤身坐在案幾前,套上色彩沉重的儒服,端肅著一張稚嫩的小臉,提起酸軟的手腕,一筆一畫的,書那孔孟之道。他身前是一副畫卷,上書“君子務(wù)本”,身側(cè)是一位白胡子老先生,戒尺晃晃,只要瞧著他姿勢不對就一下子拍上去,拍的那帶著嬰兒肥的手腕青中帶紫。 時間,就這么不緊不慢的過了三年,尚未握劍的武林世家公子,小手竟先被毛筆磨出一層薄繭,原本就不愛說話的葉英,性子被磨的愈發(fā)沉穩(wěn),也越來越不像個正常的孩子,跟小他兩歲的二弟葉暉,根本說不上幾句話,只是葉暉自幼依戀長兄,每每無論他多早起床去私塾,都堅持一路送到。 七歲那年,白胡子老先生向他父親請辭,說他該學(xué)的都學(xué)的差不多了,也沒什么可教的了,忙于莊務(wù)久不關(guān)心兒子的葉孟秋大感驚異,隨口問了幾個問題,他竟對答如流,有些見解,還頗為標(biāo)新立異,叫人耳目一新。 因為莊務(wù)多日不曾展顏的葉孟秋撫須大笑,直言此兒肖父,將來大有可為。 是的,在他八歲之前,每個人都這樣認(rèn)為的,藏劍山莊的大公子聰明絕頂,將來必為人中龍鳳。 直到,他八歲那年,父親開始教他家傳的四季劍法,一切,仿佛從天上墜落地獄,謫仙,變作了癡兒。 “英兒,為父先給你示范一遍,你天資聰穎,必然一遍就能記?。 比~孟秋笑的很慈祥。 他認(rèn)真的點點頭,然后看著父親舞劍的灑然身影,如秋風(fēng)掃落葉,勢不可擋,那一刺一收,一抬腿一跳躍,都深深的印在了他的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的重演…… 葉孟秋早已停止舞劍,疑惑地看著面前呆立不語的兒子:“英兒?” 他恍然未覺,還是在回想著方才看到的一切。 不對……有什么不對…… 葉孟秋皺眉:“英兒,你怎么了,是否身子不適?” 他這才回過神,斂眸拱手道:“父親大人,兒并非身體不適,只是……” “既然無事,你去將為父方才演練的招式,再重復(fù)一遍?!比~孟秋微笑著拍拍他的肩,沒怎么注意他言語里的猶疑和疑惑。 他欲言又止,在父親堅持的目光下只好拔出了木劍,劍身,停在空中,他擺了個奇怪的姿勢,然后,再也沒有繼續(xù)下去。 葉孟秋眉頭皺起,后又平緩下來:“罷了,你初學(xué)劍法,定有些不太記得,是為父貪多了,導(dǎo)致你記不大住,我們從頭再來?!?/br> 隨后,就把四季劍法分拆開來,一招一招的教。 …… 日漸西斜,葉孟秋不知示范過了多少次,解釋過了多少回,語氣也變的越來越?jīng)]耐心,可是他,還是那個樣子,連一個最簡單的動作,都比劃不出來。 “你!”葉孟秋一把奪過葉英手中的劍丟在地上,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演著一出無人應(yīng)和的獨角戲,頓時怒發(fā)沖冠,恨恨地對這個曾經(jīng)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兒子道,“我怎么會生了你這樣的兒子,給我去祠堂跪著,沒我的允許,不準(zhǔn)吃飯!” 父親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視野里,他小小的身影被夕陽拉的老長,周圍竊竊私語卻不敢上前的仆從或擔(dān)憂或疑惑地看著他,他抿著小嘴,慢慢的蹲下來,撿起自己的木劍,然后一步步的去了祠堂。 “大哥,求你了,你就跟阿爹服個軟吧!”葉暉苦口婆心的跪在他旁邊,“他也不是真的要叫你跪,你就跟我一樣,撒個嬌賣個癡,他準(zhǔn)能開心的?!?/br> 他挺直了腰跪在祖先的牌位前,腦海中依舊是四季劍法的殘影,二弟的話,一句都沒聽到,其實,就算聽到了又怎樣?他是葉英,不是葉暉,莫說身為長子早就失去了撒嬌賣癡的資格和能力,就算真的可以如此,他也不會去做。 “哎!”葉暉深深嘆息一聲,離開了,他還是每天給大哥送飯,每天苦口婆心擔(dān)驚受怕,夾雜在父親和兄長之間兩邊為難。 葉英嘴上不說什么,卻把這一切,都放在了心里,這也是后來兄弟二人日后共掌山莊,珠聯(lián)璧合毫無嫌隙的一個原因。 “大哥,你看,我這幾招耍的怎么樣?”葉暉拿了把木劍,舞的虎虎生威,雖然動作不甚標(biāo)準(zhǔn),但也明顯看得出,他是苦練勤修了許久的。 抱劍觀花的他,不禁將目光投注在這個雖天天過來跟他說話卻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自言自語的弟弟身上。 葉暉不喜劍法,喜歡經(jīng)商理財,整個藏劍山莊,無人不知。 可,如今他劍法毫無長進(jìn),父親越發(fā)暴躁,動輒打罵,二弟擔(dān)驚受怕之下,不得不勤勉學(xué)習(xí),以討父親歡心,減輕他的壓力。 他的心頭慢慢的浮上一層暖意,那雙剔透的,似隱了浮冰碎玉的眸子淡淡的注視著二弟,抬手,拍拍他的肩:“去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事,藏劍,有我?!?/br> 葉暉聞言也是十分感動,但思及父親近日的反應(yīng)和大哥的表現(xiàn),還是忍不住難過。 再后來的事情,就好像是戲臺上演的一樣,悲喜交加,啼笑皆非。 公孫大娘一句“已臻道劍”的夸贊,又將他這個沉寂在角落里的昔日神童拉到了明處,父親以為是恭維之語,表面上很高興實際上并不怎么相信,直到第三屆名劍大會,他以少壯之力獨斗明教法王而不落敗,才真正的,讓“葉英”這個名字,為世人知曉。 寶劍藏于匣中,縱使鋒芒再利,也是明珠暗投,可一旦,名劍出鞘,便是天下驚覺,光寒萬里。 父親正式將藏劍山莊的重?fù)?dān)交給了他,自去隱退。 一派掌門,青年才俊,合該是所有閨閣佳人的夢中情人,可是,無論哪位名門閨秀,在與他剔透而清冷的目光相接后,都會訕訕退去,不管她們曾經(jīng)怎樣自豪于自己的容貌或者家世。 他的目光,能輕易看透人心,能輕易的,叫人自卑。 他一身繁復(fù)華麗的明黃色衣袍,站在天澤樓前,陪伴他的,只有一把長劍,以前落魄的時候如此,現(xiàn)今尊榮的時候,也是如此,一切都沒有改變,他的世界里,從來,只有兩樣?xùn)|西,藏劍,和劍,只有些時候,寥寥數(shù)人,如葉暉、如李承恩等,會前來做客,不過,也只是客而已。 他的清冷,他的剔透,從來容不下什么人常駐,蒙他救命至此愿意終身為奴為婢侍奉身側(cè)的羅浮仙眼底的癡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即使咫尺之距,亦尤千里。 三十歲,他閉關(guān)修心劍,出關(guān)時,雙目已盲。葉暉看著他嘆氣,他卻微微一笑,道:“眼中所見未必真實,用心去看,方顯至道?!?/br> 至道!他原也以為,這一生,便只為劍道而生罷了,直到,他遇見了那個孩子。 那是一個丹桂飄香的秋日,曲院風(fēng)荷已謝,柳葉泛黃,當(dāng)然,這些他已經(jīng)看不到了,他唯一能感覺到的,是桂花的香和秋日的涼。 二弟今日去接待了天策府來人,這個事情不是什么大事,也不需要他出面,于是,他帶著徒弟葉楚河,繼續(xù)游湖賞花去了。 傍晚,葉楚河劃著漿,緩緩而歸。葉英聽著流水潺潺之音,嗅到了一絲……久違的香氣,原本放松的神色一下子凝肅起來。 “師尊?”葉楚河一臉擔(dān)憂。 “朝……風(fēng)的方向劃?!彼难燮ず鋈惶暮芸旌芸?,這讓他,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他從前不受重視的時候,因為想要找個清靜地方悟劍,便搬去了劍冢,四季輪回,山中無歲月,百無聊賴之際,他曾經(jīng)撿到過一只不知為何快被餓死的小雞,因為那副模樣著實可憐,他便起了惻隱之心,收養(yǎng)了那只小雞,葉暉來看他的時候還給那只雞起了個名字叫做小萌。再后來,葉孟秋在一次過來視察他武功進(jìn)度的時候看到他喂小萌,頓時大怒,罵他玩物喪志,后將小萌扔去了廚房。 從此以后,他幾乎聞著雞rou的味道就反胃,因此在他當(dāng)了莊主,葉暉主事之后,藏劍山莊上下,再不許殺雞吃rou。 船甫一靠岸,他就聽見一個少女調(diào)笑的聲音:“大美人兒?要不要來個雞腿?” 美人?他只眉稍一動,葉楚河就知道他的心意,上前斥責(zé)了來人,然后,提出了要比武。 “比武?可是,我肚子餓著呢。”那個聲音可憐巴巴的,讓他一下子聯(lián)想到他曾經(jīng)收養(yǎng)的那只快餓死的小萌。 “餓你也不能吃雞rou?。 比~楚河憤憤然。 “誰規(guī)定了不可以吃雞rou的!”那個聲音似乎抬高了點音量。 “反正在我藏劍山莊就是不準(zhǔn)吃雞rou!”葉楚河繼續(xù)。 “你不讓我吃我偏要吃,嗷!”她似乎一口咬在什么上面,吃的很香。 “你……居然敢烤了大莊主養(yǎng)的雞吃?” 他現(xiàn)在即使看不到都知道說話的葉楚河有多么憤怒,只是奇怪的是,他這個主人卻一點兒都不覺得憤怒。 為什么呢?可能,真的是因為歲月太過平靜,他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遇到過這樣活潑的孩子了。 “尼澀介個銀素大盅煮奏是大盅煮,鵝肥素李菊捏!”(你說這個人是大莊主就是大莊主,我還是李菊呢?。┧坪蹩闯隽巳~楚河手按劍柄虎視眈眈不懷好意的樣子,所以開始狼吞虎咽了起來,因此說話就不是那么容易聽清楚。 “楚河?!彼_口,攔下了欲拔劍的徒弟。 “是,師尊?!比~楚河再不情愿也只好退到一邊。 那廂,噎到的少女使勁拍拍胸口,然后湊近了,鬼叫了一聲:“艾瑪,莊花!” 葉楚河再也忍不住,重劍上去就拍,那少女一面用□□擋一面繼續(xù)說:“莊花莊花,我是你的腦殘粉,別叫你徒弟打我!” 莊花?她在叫他?這個名號倒是……新鮮,不過,腦殘粉是什么? 葉英聽著少女“撲通”一聲掉在湖里再拍打水面的聲音,就聯(lián)想到她掙扎的模樣,平靜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湖忽然像是投入了一小顆石子,蕩漾起一圈圈的漣漪,雖然依舊沒有深入心底,進(jìn)入到他的世界,卻好歹留下了一點痕跡。 “楚河,我們走吧,順便,給朱軍師送封信?!彼旖且还?,忽然想到了葉暉偶然提到過,這次來領(lǐng)兵器的,只有一位天策女弟子,是朱劍秋的義女,年紀(jì)輕輕就封了校尉。 “喂……”他一拂袖飄然遠(yuǎn)去,只留下后面某人欲哭無淚。 死亡,是一件沉重的事情,尤其,當(dāng)你能看到自己的尸體靜靜的躺在靈堂中,周圍全是傷心哭泣的親人們。 他看著頭發(fā)花白的二弟哭的跪都跪不穩(wěn),向來大大咧咧的四弟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人過中年已經(jīng)不復(fù)當(dāng)年風(fēng)流肆意的五弟也是雙眼通紅,嫁出去自創(chuàng)山莊的琦菲也帶著夫君在一旁哀思,而早年出走的小妹,如今也終于回來,喊著:“大哥,你為什么不再等等,好歹讓我見一面再走……” 看? 沒錯,他又能看見了,雖然不是用眼睛,但,身邊的一草一木,重新被賦予了色彩,久違的在他心中展現(xiàn)開來。 也許是上天的恩賜,他的靈魂附著在自己的佩劍上,被供奉進(jìn)了劍冢,然后,靜觀著,藏劍山莊百年來的浮浮沉沉。 他原以為,這是他最好的歸宿,化身為劍,永遠(yuǎn)守護(hù)著他的藏劍山莊,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沒有那么靜了。 葉暉在他去世的兩年后也撐不住走了,三弟葉煒更在他過世之前就因為身子不好而去了,四弟葉蒙不足以撐起山莊,于是葉凡接掌了藏劍。 這,也是藏劍沒落的開始。葉凡當(dāng)年為了柳驚濤的未婚妻唐小婉不要名聲,兩人全天下的私奔,最后雖然沖破了禮教的束縛終于將唐小婉明媒正娶進(jìn)了山莊,卻終究埋下了禍根。唐小婉的性子敏感而柔弱,不喜歡交際只愛傷春悲秋,夫妻兩個年輕時還好,也算琴瑟和鳴,舉案齊眉了,后來,隨著葉凡肩上的重?fù)?dān)越來越沉,唐小婉的天真無知就從可愛慢慢變成了惹人厭煩,加之唐小婉十年無所出,葉暉便做主為葉凡納妾。 彼時的葉凡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只知道風(fēng)花雪月的少年郎了,面對人過中年還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的唐小婉,他心底的柔情再激不起半分,有的,只是深深的疲倦,于是,昔日的溫柔解語花變作了深閨怨婦,和婉的眉眼,也漸漸染上了刻薄和怨毒。 葉凡的長子不是嫡出,資質(zhì)卻是上佳,奈何生母出身卑賤而見識短淺,妄想母憑子貴壓唐小婉一頭,唐小婉出身唐門,用的一手好毒術(shù),兩婦人相爭,未料最后害死了孩子,葉凡雖大怒,但,思及少年夫妻情誼,又不忍心,只好裝作不知,此后,更是一房一房的妾室抬進(jìn)山莊,夫妻兩個斗來斗去,全然不管藏劍已經(jīng)大不如前的地位。 劍冢中崩塌了一個角,葉英自出生以來,頭一次這樣的憤怒,但他對于葉凡的無用,卻無能為力,他現(xiàn)在只是一把劍,不是莊主,能怎么辦? 再后來,他看見大唐王朝的覆滅,看到藏劍山莊衰落,看到卓非凡肆意屠殺他葉氏后人,看到……他已經(jīng)看的麻木了。 藏劍山莊正式成為歷史的那一刻,他感覺到臉上滑落下一串冰涼的液體,望著空洞的劍冢,他心底一片茫然,他的使命是守護(hù)藏劍山莊,如今山莊不在了,他該何去何從? 在這樣日復(fù)一日的自厭中,葉英迎來了一批又一批的不速之客,他看都懶得看,直接心劍伺候,直到后來,他的耳畔響起了一個有些熟悉的女聲。 “你是二少,還是二小姐,或者……嘰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