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菜香飄入鼻中，沈蔻忍不住停了毛筆，望向那縷隨風(fēng)飄散的青煙。

    今晚會吃什么呢？

    這般想著，竟自嘴饞起來，口舌生津，腹中空空，趕緊拿旁邊的腌制的香辣鳳爪解饞。

    才津津有味地啃了兩只，忽聽外頭有人扣門，她應(yīng)了聲，仆婦便小步走進(jìn)來，陪笑道：“沈姑娘，今晚驛中有宴，是刺史大人答謝穆王爺賑災(zāi)辛勞，為他踐行的。席面就設(shè)在尋春水榭旁的敞廳里，也請了戲班來助興，刺史大人遣奴婢來請姑娘赴宴。不知姑娘可有空暇去坐坐？”

    極恭敬的姿態(tài)，似將她視為貴客。

    沈蔻嗅著那股香味，心中遲疑。

    她私心里其實挺想去赴宴的，畢竟是刺史設(shè)的宴席定有無數(shù)當(dāng)?shù)孛牢?，可供她大快朵頤。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這頓宴席既為江徹踐行，定有當(dāng)?shù)毓倮襞阃俨坏闽』I交錯，官場應(yīng)酬。她又不曾為賑災(zāi)出半分力氣，去了能做什么？更何況，看仆婦這些天的態(tài)度，似是將她當(dāng)成了江徹的女眷，譬如侍妾外室之流。若她再去這宴席上露臉，豈不是更添嫌疑？

    沈蔻咽了咽口水，壓下饞意。

    “我今晚身子有些不適，就不去宴席了，煩請代我多謝刺史大人美意?！?/br>
    聲音溫柔，姿態(tài)端莊得無懈可擊。

    仆婦遂躬身道：“姑娘可要請郎中瞧瞧么？”

    “不必，歇著便可。”

    “那奴婢請人做些可口的飯菜送過來，不知姑娘今晚想吃些什么？”仆婦伺候她數(shù)日，看慣了沈蔻手捧美食時眉開眼笑的姿態(tài)，于她的飲食便格外精心。

    沈蔻道謝，報了最想吃的幾道菜。

    仆婦應(yīng)命而去。

    *

    很快，沈蔻身體抱恙不便赴宴的消息便傳到了尋春水榭。

    徐通與江徹聽罷，神情各異。

    比起京城里天子腳下的規(guī)矩嚴(yán)苛，江州遠(yuǎn)離京師，又是文采風(fēng)流之地，官員們養(yǎng)個伺候文墨的小妾或是紅顏知己，攜同赴宴的事都算尋常。是以得知江徹攜了位美貌少女，甚為照拂時，徐通便先入為主的以為那是江徹的女人，只差個名分收到枕邊。

    這般宴席，江徹雖不提，他也沒敢疏忽，特地差人去請。

    聽仆婦說沈蔻抱恙，他也以為是托辭，并未深問。

    ——畢竟是穆王的女人，哪怕目下尚無名分，身份也與絕非尋常女子可比，不愿當(dāng)眾拋頭露面實屬尋常。

    徐通既盡了禮數(shù)，自覺妥帖。

    倒是江徹聽后有些擔(dān)憂。

    抵達(dá)槐水縣的那晚，沈蔻來閣樓找他時臉色便頗蒼白，連同嫩唇都稍失血色，仿佛病后體弱。江州的氣候風(fēng)土和飲食習(xí)慣與京城迥然不同，她小姑娘家本就身體柔弱，若是因水土不服鬧出病來，那可就糟糕了。

    江徹記掛著她，整頓飯吃得心不在焉。

    宴散時，外頭飄著毛毛細(xì)雨，湖面上濕氣愈濃，將整座官驛籠罩在朦朧霧氣里，是數(shù)日來難得的涼快。徐通盡職盡責(zé)，要親自送江徹回去歇息，江徹卻只背身擺手，留了楊固同他們應(yīng)酬，自己幾步跨出尋春水榭，很快消失在假山茂林之間。

    曲徑蜿蜒，細(xì)雨靡靡。

    江徹健步如飛，孤身回到下榻的閣樓，在那片竹林前駐足。

    夜風(fēng)里竹影婆娑，燈火昏黃。

    沈蔻的住處燈燭依舊亮著，只是極為安靜，也不知她獨自悶在屋里，是否睡著了。

    江徹抬步穿過竹林，在她門前駐足。

    “沈姑娘呢，睡了嗎？”

    “回稟穆王爺，沈姑娘才剛要了些紙箋，又研了新墨，這會兒想必還在側(cè)間練字，尚未歇息?！逼蛬D跪在廊下，恭敬回稟。

    江徹頷首，轉(zhuǎn)身行至風(fēng)口，迎著夜風(fēng)雨絲撐開袍袖。

    ——今夜的宴席上，除了江州刺史徐通和槐水縣令老崔，周遭幾處縣城和州府的官吏都來了，男人們濟(jì)濟(jì)一堂，觥籌交錯之間，灌了江徹不少酒。雖說這點酒意只夠令他生出六分醉意，那滿身酒氣卻是頗濃烈的，于病弱的女子無益。

    江徹不想給沈蔻留個酒鬼的印象。

    他靜靜站了半晌，在衣衫盡濕前折身而入。

    屋里很安靜，熏了極淡的甜香。

    兩座閣樓的格局差不多，進(jìn)門后左手邊是起居坐臥所用，以珠簾錦帳相隔，右手邊用作書房，供處理事務(wù)和接待訪客。只不過男客那邊裝飾得古樸渾厚，文墨之氣極濃，女眷這邊則秀致瑰麗，裝飾陳設(shè)透著婉約靈秀。

    紗屏彩繡，上頭春意盎然。

    江徹踱步繞過去，看到沈蔻獨自坐在書案后面。外頭雨絲微涼，屋里倒是不暖不冷，她身上穿了件單薄的繡金紗衣，鴉青的頭發(fā)并未挽起，隨意披散著籠在肩上，露出另一側(cè)秀致的脖頸，于燭光下輪廓曼妙，瑩白如玉。

    案上燭火高照，她執(zhí)筆埋首，姿勢認(rèn)真。

    江徹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最初知道沈蔻在寫戲本謀生時，江徹多少覺得那是她一時興起，當(dāng)不得真。似她這等嬌生慣養(yǎng)且年紀(jì)尚幼的官家小姐，詩文曲賦上或許擅長，但要寫出好的戲文，筆力必定欠缺火候——畢竟戲里離合悲歡、人間百態(tài)，其中的苦楚，年才及笄的少女未必盡知。

    然而結(jié)果全然出乎江徹所料。

    謝無相非但以千兩之?dāng)?shù)來購她的戲本，還選了芙蓉班當(dāng)家的旦角兒蘇念來排演這出戲。

    江徹即便不事聲色，懶于戲曲，也知道整個京城的南戲班子里，芙蓉班絕對是拔得頭籌的，眼光獨到，戲本精良。能被他們拿來排演，沈蔻的戲本定是絕佳，就算最初粗糙稚嫩些，經(jīng)了精心打磨，未必遜于那些戲文名家。

    這著實令他刮目相看。

    記憶里的沈蔻雖然頗有詩才，卻多用在與人爭強(qiáng)好勝上，所用的綾羅珠玉也多取自戚家，想法設(shè)法地博他留意，討好取悅。只可惜那時他太過自負(fù)武斷，將她視為戚氏婆媳之流，辜負(fù)了她藏在荒唐卑微之下的赤誠。

    而眼前的沈蔻，卻還是鮮活柔軟的。

    她不會再以盛裝麗飾來取悅，以柔情小意來靠近，以委曲求全來討好。哪怕他偶爾伸手過去，她都是愛答不理的，即便態(tài)度恭敬有禮，卻甚少流露真心，仿佛兩人間隔著一道難以戳破的紗屏——

    她將界限劃得涇渭分明，干凈利落，在紗屏的那邊自在恣意，絲毫沒將他放在心上。

    而他，心神卻漸漸被她牽系。

    江徹覷著少女，眸色漸柔。

    窗外雨聲滴在竹葉，淅瀝輕響，窗縫里有一絲風(fēng)鉆進(jìn)來，搖得燭火輕晃。他就那樣靜靜站著，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紙上傳來極輕的啪嗒聲音，沈蔻隨之?dāng)R筆，在墨跡未干的紙箋上擦了擦。伸手去取潤喉的茶杯時，她忽然似察覺了什么，抬頭望向這邊。

    燭影搖曳，她的眸中泛紅，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