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胡說的時間并不算多，他知道今晚這場雷電不是暴雨的前兆，而是天譴降下的雷劫。而這受劫之人，是他。

好在當三更的梆子敲響的時候，兩人終于議完了國事，葉青轉(zhuǎn)身告退。

胡說一喜，正要從房梁上跳下去，又見那人轉(zhuǎn)回身來，問：“那只狐貍精半年前突然消失，你不打算把人找回來么？”

“……”陸離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從累案的奏折中抽出一本翻閱著，并未答話。

胡說知道葉青說的“狐貍精”指的是他，聽說在凡間“狐貍精”的意思是形容一個人長得好看，望了眼銅鏡，鏡子里烏發(fā)紅衣的少年的確俊美至極，聽葉青這樣形容讓他十分受用。

豎起兩只尖尖的狐耳想聽陸離怎么評價，這半年來可曾如他想念對方一樣對他思之如狂，奈何等了許久都沒等到陸離開口。

葉青又說：“雖然如今我大秦一統(tǒng)天下，再無外敵之憂?？勺罱恍┢h地區(qū)接連發(fā)生暴|亂，如果他們聯(lián)合起來揭竿而起，終成大患。而只要有那頭狐貍在，我大秦戰(zhàn)無不勝。”

倒是實話，區(qū)區(qū)凡人怎么可能是妖的對手，何況胡說又是所有妖中最聰慧的雪狐一族，憑一己之力對付十萬大軍也不在話下。只是此刻聽人就這樣把話說出來，他總覺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又不是多大的兵|亂，你派人鎮(zhèn)壓就是?！标戨x沉默了會兒終于開口，語氣溫和平淡不帶情緒，“朕當初帶他回宮只是為了借他的法力一統(tǒng)天下，如今既然目的達成，他想離開就隨他去吧?！?/br>
說話時，又一道閃電劃過，將室內(nèi)照得雪亮。一片刺目的白光中，胡說發(fā)現(xiàn)自己竟看不清陸離的臉，更看不透陸離的心。何謂“只為借他的法力一統(tǒng)天下”？難道往日種種只是一場戲，一局棋？

葉青聽罷，輕笑一聲：“皇上打得一手好算盤，您這樣算不算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陸離瞇起眼睛，聲線微冷：“怎么，你覺得自己沒能力帶兵平復內(nèi)亂，事事都要依賴于一只狐妖？既然如此，這將軍之位朕就另找他人來坐罷?！?/br>
“別啊！是我多嘴，我多嘴了還不成嗎？”葉青喊了聲，道：“其實我懂你的意思，見好就收嘛。就算那只狐貍再傻可畢竟是狐，狡猾聰慧是狐的天性，留在身邊久了難保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都在被利用?，F(xiàn)在他自己走，總好過以后撕破臉了被他反咬一口。”

陸離執(zhí)著筆一直未動，等人終于停下來才淡淡地問：“你說完了？”

“啊，完了?！比~青點頭。

“說完了就出去。”陸離下了逐客令，低頭額前碎發(fā)遮住晦暗的眉目不再看他一眼。

“請吧，葉將軍。”大太監(jiān)上前幫著葉青開門，又遞上一把紙傘：“看樣子雷電一時半刻停不了，這傘您拿著，省得半道兒下起雨淋濕了衣裳?！?/br>
“你也出去?！标戨x頭也不抬地說，手腕一轉(zhuǎn)在奏折上畫了個叉。

轟一聲雷電伴著關(guān)門聲，震得胡說肩膀一顫，險些一個跟頭從梁上摔下來，但比人先掉下來的是成串的眼淚。

想去質(zhì)問卻連質(zhì)問的勇氣都沒有，只傻傻地怔在那里，腦海中一遍遍響起剛才兩人的對話。利用，原來竟只是利用而已。

淚水濺落在龍案一角，發(fā)出“啪嗒”的輕響。眼尾余光撇過去，指尖沾了那滴淚輕輕一捻，陸離皺著眉抬頭。

對上陸離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溫柔瀲滟，明知他看不到自己，胡說仍舊呼吸一窒，當初他就是醉在這雙深暗的眼眸里，才會醉在這人的溫柔懷抱中。于是成了戲中人，局中子。

他想問一句：陸離你呢，陪我演了這么久，又可曾入了戲，進了局？

然而已經(jīng)沒有機會問了，天譴已至，如果他再不離開，天雷會連著大秦的皇宮一道給劈成碎磚爛瓦。直到此刻他仍舊不舍得拉上陸離一起承受天譴之苦，于是飛身躍出窗外，引著天雷往皇城外奔去。

陸離微仰著頭注視著房梁許久，梁上空空如也，屋內(nèi)一室寂靜，忽有微風穿堂而過，帶動燭影搖曳，半敞的窗扇晃了晃發(fā)出輕響。

走去關(guān)窗，看到紫金色的雷電好像往城外的東籬山去了，只是雷聲猶在耳側(cè)，一聲聲聽得心悸，于是再拿起奏折批閱時一顆心提著再也平靜不下來。

雷聲漸漸小了，不覺坐到了天亮，到了早朝時間，還未拉開書房的門就聽到外面幾名灑掃太監(jiān)正在議論，說：昨晚上聽雷聲這么大，嚇得我一夜沒敢睡，以為是場暴雨誰知只是旱天雷。哎你說，該不會是有人做了壞事遭了天譴罷？

“你說什么？”

“啊，皇上饒命！”小太監(jiān)這才注意到陸離在身后，忙轉(zhuǎn)身磕頭：“奴才不是在散播封建謠言，只是隨口說著玩的啊?！?/br>
“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标戨x的聲線沉了幾分，發(fā)白的臉色不怎么好看。

小太監(jiān)嚇得發(fā)抖只好又重復了遍，末了指著東籬山的方向說：“皇上您聽，現(xiàn)在雷聲隱隱還在呢，里面夾著說不上是人還是獸的慘嚎聲，恐怖如斯。”

金枝玉葉的狐族太子，狐王狐后的掌上金珠，胡說從小到大沒嘗過半點“疼”滋味兒。原以為天雷劈在身上也就那么回事兒，頂多要了命去，竟原來這世上還有另一個詞叫“生不如死”。

第一道天雷劈下來時，胡說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第二道天雷劈下來時，背上的皮rou一點點焦糊，他咬破了唇忍著，第三道天雷劈下來時，他眼前發(fā)黑跪在了地上，而到了第四道終于忍不住疼喊出了聲，頭一次覺得活著還不如死了。

但慢慢的，隨著知覺與意識的喪失，好像又不怎么疼了，剩下的只有麻木。身子是麻的，心也是麻的，就連喉嚨都失去知覺再喊不出聲。

雷火把整座山都燒著了，火光中浮現(xiàn)出陸離的臉，那人在離他不遠處停了步，啞著嗓子問：“你都聽到了？”

發(fā)麻的手指不住地發(fā)顫，胡說艱難地撐著一棵老樹干爬起來，還沒說話先嘔出一口血，艷極的臉龐上是凄涼的笑：“對，都聽到了，所以別再騙我說你愛我。我是頭笨狐貍，怕會忍不住再信你?！?/br>
“……”喉結(jié)滾動，陸離到嘴邊的話就沒能說出來。見人身子一晃，上前扶住，雙雙跪坐在地上，捧著胡說的臉去擦他嘴角涌出的血，竟越擦越多，把人打橫抱起，道：“我?guī)慊貙m找御醫(yī)。”

話聲未落忽然懷中一輕，紅衣烏發(fā)的少年已然成了一只銀白雪狐的模樣，蜷縮成一團，身上遍布斑駁的燒傷與血跡。

“我早便說過，你這傻白甜的性子遲早是要吃虧的。”一道無奈的輕嘆自空中傳來，同時懷中的狐不見了蹤影，抬頭見樹梢上站著名面容冷峻的黑衣男子，而狐已被他輕輕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