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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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麟道:“哦?!?/br> 孟章圍著他打轉(zhuǎn)兒:“芳臣,你們是祖孫,又不是天敵!你說過,要與老相公長談的,可不能食言吶!” “世叔向‘那邊’透過信了?!?/br> “沒有!”孟章斷然否認(rèn)。 “本來想談的,可是近來我左思右想,又怕說了實(shí)話,將阿翁氣壞?!?/br> “怎么會?” 謝麟拿著銅筷子撥著火盆里的炭:“世叔,阿爹在時(shí),阿翁對我可慈祥了,對阿爹才是疾言厲色的。阿翁總是說,你看看阿麟,小小年紀(jì),比你懂事多啦。可阿爹過世之后,阿翁就常懷念阿爹,說我不及阿爹半分。思來想去,我的錯(cuò)處,大約是還活著?” 孟章大驚失色:“你這是什么話?咳咳,天下父母對子女,都是當(dāng)面罵、背后夸的。老相公心里,也是懊悔的。你南下,音訊不通的時(shí)候,老相公也是急得吃不香、睡不好。我看吶,你們還是盡早談開了的好!將與我說的這些話……呃,委婉一些問明了老相公?!?/br> “我就是不想做受氣鬼!” 孟章苦口婆心:“好,咱們退一步,你想想你自己。再不順著些,你……你今年多大了?連親事都要耽誤啦!成家立業(yè)、成家立業(yè)呀!你父親去得早,有岳父指點(diǎn)你,也是好的?!?/br> 謝麟面色一冷:“我的親事,險(xiǎn)些被他耽誤了!他老人家當(dāng)初打的什么算盤,世叔難道忘了嗎?我還敢指望阿翁嗎?若不是我奮力一搏,哪里有今天?我只當(dāng)自己是個(gè)得罪了當(dāng)朝丞相的落魄人家子弟,走我自己的路,爬我自己的山。世叔不覺得,這么一想,便沒那么多怨氣了嗎?” 孟章道:“松山與東亭二位,對你還是很好的。請他二位與老相公好好說一說吧?!敝x麟兩位庶出的叔叔,謝濤號松山,謝漣號東亭。少年時(shí)受長兄謝淵教導(dǎo)頗多,一直念著這份情,平素對謝麟頗多回護(hù)。 “叔叔們對我好,我又何必讓他們?nèi)グちR?阿翁看我是心機(jī)深沉、天性涼薄,誰幫我說話,誰就是被我哄騙的蠢人?!?/br> “那你待怎地?” 謝麟想說,熬死他呀。說出口的卻是:“世叔,我想成親了。” 孟章腳下一滑,遲疑地問道:“是哪家淑女?”謝麟這個(gè)年紀(jì),想結(jié)婚是正常的,但是結(jié)婚的對象就…… 謝麟道:“您看程犀的妹子,如何?” 孟章一驚:“她?”他知道,謝麟雖然問“如何”,其實(shí)心中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 “您覺得不合適?” “程道靈人品才學(xué)都很好。賢媛淑女,然而年幼。芳臣,你現(xiàn)在需要一個(gè)……” “需要一個(gè)立時(shí)便能做事的妻子,”謝麟點(diǎn)點(diǎn)頭,“我寧可多等幾年,等一個(gè)合適的,也不要一個(gè)濫竽充數(shù)的。” 孟章道:“那也要先問過老相公。” “世叔,我已經(jīng)說過啦,只當(dāng)自己是個(gè)得罪了丞相的落魄子弟。我這樣的人,與丞相的愛孫,能娶到的妻子是不一樣的。我與程道靈,門當(dāng)戶對。丞相家的孩子,要娶尚書家的小娘子的?!?/br> “老相公是拿你沒辦法,你拿老相公,就有辦法了嗎?” 謝麟道:“世叔,我舅舅快回來了?!?/br> 謝麟的舅舅葉寧,先前返鄉(xiāng)丁憂。不合遇上了彌勒教作亂,糾眾自保,也是保一方平安。如今局面一定,朝廷論功,自然少不了他那一份。 孟章有些憂愁,嘆息道:“若是令舅能為你與老相公說和呢?” 謝麟冷笑不語。 孟章道:“令舅進(jìn)京,恐怕對京里近來發(fā)生的事不很熟,我去迎一迎他,與他好好講講?!?/br> 謝麟道:“世叔要向舅舅說我的壞話了,去吧去吧,反正攔不住?!?/br> 他突然說了這樣孩子氣的話來,孟章哭笑不得,以掌擊他后背:“誣我!誣我!” ———————————————————————————————— 轉(zhuǎn)臉真的收拾了包袱,裹緊了大衣,頂風(fēng)冒雪趕了八十里的路,在一個(gè)驛站里截住了葉寧。 外甥像舅,此言不虛。葉寧年近五旬,依舊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他與孟章也是舊識,見面先笑道:“何必跑得這么遠(yuǎn)?” 孟章道:“令甥付了我跑三十里的川資,另外五十里,是我自家為深秀跑的?!敝x淵,字深秀。 葉寧笑容一滯:“他啊……來,上酒!” 燙得熱熱的老酒,幾品精致小菜,葉寧親自斟酒:“我五個(gè)meimei,活到嫁人的只有兩個(gè),另一個(gè)還是難產(chǎn),一尸兩命。只有這一個(gè)外甥啦。這些年,我這個(gè)舅舅,沒能為他做什么。如今他長大了,我也不知道能為他做什么了?!?/br> 葉寧先死了meimei、妹夫,接著親爹死了,他得回鄉(xiāng)丁憂,三年后起復(fù),卻是任地方官。一方疆臣,做得有聲有色,朝廷要召他任中樞的時(shí)候,親娘又死了,接著丁憂。對外甥,也是有心無力,鞭長莫及。 孟章問道:“這是真心話?” “當(dāng)然!怎么?阿麟有什么難事嗎?” 孟章干了杯中酒,將酒杯往桌上一頓,門板響了,是驛丞的聲音:“葉大人,京城謝丞相府上來人……” 孟章與葉寧面面相覷,葉寧道:“請吧?!?/br> 來的也是熟人——謝漣。 兩人起身相迎:“東亭怎么來了?” 謝漣看一眼孟章,對葉寧道:“長安兄抵京之后,家父必會設(shè)宴相請,告辭京城諸事。我搶在前頭,悄悄出的城,對外說是賞雪。大約與孟兄的來意相仿。”葉寧,字長安。 葉寧道:“再取一副杯盞來!”他用的是自家攜帶的酒具,十二月花色的酒盞,堪稱瓷器中的上品。 溫酒,斟滿。 孟章借著酒蓋了臉,假意抱怨:“四郎莫不是來抱怨芳臣?” 謝漣冷笑道:“阿麟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又不瞎!” 葉寧道:“你們兩個(gè),打的什么啞謎?我知道的,深秀去后,子長就不太安份。然而有謝世伯在,阿麟難道還會受很多委屈嗎?男兒郎,略嘗些冷暖,才不會天真?!敝x麟的二叔謝源,字子長。 孟章再飲一口酒:“委屈?” 謝漣道:“別藏著掖著了,阿麟的委屈,還不都是他們給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將如何長兄去后二弟起了貪念,縱容妻子苛待侄子。做祖父的如何對孫子要求嚴(yán)苛,還老糊涂了要讓謝麟娶了齊王女兒,逼得謝麟不得不將宗室狠狠得罪了個(gè)遍。孟章也將謝麟的不滿,裝作是自己的意思,一并抱怨給這二位聽。 葉寧道:“東亭,子不言父過,你激動(dòng)了。阿麟也是胡說八道!什么落魄子弟?這是當(dāng)親人長輩都不在了嗎?” 謝漣道:“我快要?dú)馑懒?!酈樹芳又做了吏部尚書,他的女兒越發(fā)囂張了起來。你再不能說服家父,阿麟就要被他們欺負(fù)死了。家母好多次為阿麟求情,家父只是不聽?!?/br> 葉寧問道:“伯母?”不怪他驚訝,林老夫人當(dāng)年,最偏疼的就是謝源,其次便是眼前的謝漣,對于長子,反而沒有那么親近。謝漣這副爽直脾氣,有一大半是林老夫人給寵出來的。 “是啊。家母近年來倒是更心疼長房,可做主的,畢竟是家父?!?/br> 葉寧舉箸:“來,別光說,吃菜,吃菜!我這廚子,手藝能壓過半個(gè)京城。” 謝漣急道:“長安兄,給個(gè)準(zhǔn)信兒?!?/br> 葉寧道:“你們想要我做什么呢?” “討個(gè)公道!” 葉寧瞥了他二人一眼:“你們是村夫村婦嗎?討公道。” 孟章緩緩地道:“總不好二十多歲了,妻也沒有一個(gè)?!?/br> 葉寧道:“慢慢來。你們今天對我說的這些,可曾對謝世伯說過嗎?沒有?東亭吶,何妨你們自家人,推心置腹講一講?世伯位極人臣,可不是靠‘老糊涂’。問明白,嗯?若是怕起爭執(zhí),可請伯母在場。若是不行,我再說?!?/br> 謝漣尚在猶豫,孟章執(zhí)箸敲桌:“妙,凡事都要留一步?!?/br> 謝漣道:“好!我便去探一探路!” ———————————————————————————————— 謝漣得了葉寧的指示,酒沒喝完就回城去向林老夫人哭訴。風(fēng)雪之夜,林老夫人才要安歇,便被謝漣敲了門。 老夫人原是最疼親生的次子,事事回護(hù),有求必應(yīng)。謝淵夫婦過世之后,只留下一個(gè)謝麟,被二房往來相逼,惹得謝濤、謝漣兩個(gè)看不下去,與二哥大吵一架。林老夫人知道之后,態(tài)度驟變,原來有多么疼次子,現(xiàn)在就多么疼謝麟。每每回憶起長子夫婦來,便滿心的后悔:當(dāng)時(shí)為什么不對他們更好些? 不用謝漣攛掇,她也想問問丈夫是不是老糊涂了。謝漣來一哭:“阿麟舅舅就要回來了,是要打他的外甥給他看,來個(gè)下馬威么?” 林老夫人原就有不解、不滿,聞言道:“走!去找那個(gè)老糊涂去!” “老糊涂”正在書房里,盯著一幅微微泛黃的字紙發(fā)怔,紙上寫著遒勁的兩行字:乘風(fēng)破浪會有時(shí),直掛云帆濟(jì)滄海。左下的署名是葉晉——葉寧的父親。 葉寧的父親與謝老丞相是知交,母親是林老夫人的手帕交,結(jié)成兒女親家,順理成章。林老夫人踩進(jìn)書房,認(rèn)這幅字來,譏諷道:“在懺悔嗎?” 謝丞相默默地將字紙小心翼翼地收好,才深沉而又從容地坐了回來:“夫人,坐?!?/br> “想好怎么對葉家孩子胡說八道了?” 丞相夫婦吵架翻舊賬的時(shí)候,與一般人家也沒什么兩樣。兩人來來回回,還是為了謝麟在吵。林老夫人道:“你今天非得給我個(gè)說法不可!磨煉磨煉!兒子都是這么被磨煉壞了的!我可憐的阿淵?。 闭f著便哭了起來。 謝漣想起大哥對自己的好,也嗚嗚地哭。 謝丞相先喝止了兒子,再對妻子道:“你不懂的。他的性情如果不改,就必得壓著。蠢人有壞心不可怕,他的能耐讓他做的壞事很小。聰明人做起可怕的事情來,是要抄家滅族的!” 謝漣忍不住了:“阿爹,阿麟什么時(shí)候做過惡事了?” 謝丞相出手出電,一把戒尺沖幼子飛了出去:“酈樹芳向我要外孫了!他干的那叫什么事兒?將計(jì)就計(jì)?他下得好狠手!無知!輕薄!自以為是!” 林老夫人不哭了,冷靜地道:“那不是很好嗎?老二媳婦心不正,阿鶴那個(gè)小畜牲,我原看著還好,沒想到也是個(gè)混賬。不是阿麟壓著,我看他們才要闖下大禍來呢!你難道要養(yǎng)出一家窩囊廢來才開心嗎?樹大有枯枝,該清的時(shí)候就得清!該壓的時(shí)候就得壓!酈樹芳算個(gè)什么東西?這家姓謝不姓酈!” “他清掉了嗎?壓住了嗎?無能!” 第61章 長得太快 林老夫人一拍桌子,抬起手來指著謝丞相:“謝封!你究竟想怎樣?!” 謝丞相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被人指著鼻子直呼其名了, 看了老妻一眼, 微微皺眉沉聲道:“老四出去?!?/br> 謝漣往老夫人裙后縮了一縮, 謝丞相無言地看著他, 看得謝漣心里直打鼓。 老夫人道:“行了, 老四,你先出去,我來和這個(gè)老糊涂說?!?/br> 謝漣一揖到地:“兒子先出去了?!鞭D(zhuǎn)身帶上了門, 冷不丁聽里面一聲:“偷聽打斷你的狗腿!”才怏怏地……在門外原地踏步, 腳步越來越輕, 然后趴到了門上。 謝丞相起身踱到門前, 將門猛地拉開:“滾!” 謝漣一臉尷尬, 灰塵溜溜地跑掉了。 謝丞相親自關(guān)上了門,慢慢踱回來坐下, 緩緩地開口:“夫人,你我是有些時(shí)候沒有好好說明白啦?!?/br> 林老夫人的口氣也緩了下來:“你說, 我聽??晌也宦牫⑸洗驒C(jī)鋒的那些話, 就說咱們家,就說阿麟, 說明白了。我再不多嘴, 如何?” 謝丞相緩緩點(diǎn)頭:“好。” “你說。”林老夫人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 “千金難買早知道, ”謝丞相表情沉痛,“早知今日,我十年前便該將一些事教給他的。” 林老夫人忍不住說:“現(xiàn)在教也不晚, 不對,現(xiàn)在的事情,是你對阿麟未免太不公平。你壓制他、挑剔他,因?yàn)楫?dāng)年的事情嗎?你壓著阿麟,如何能讓兩房和解?” “當(dāng)年的事?不全是。這個(gè)家,除了長房我從沒有想過交給別人。至于和解,夫人,世上沒有那么多的好事情。偌大的家,必得是有強(qiáng)有弱的,只要強(qiáng)者壓得住,看起來也是和睦的。阿麟他可以強(qiáng),可是得不償失。這個(gè)是我沒有早教他。阿淵是積勞成疾,我便想緩一緩再教阿麟,不是十歲的時(shí)候教他怎么治這個(gè)家,怎么轄制他的叔叔。他長得太快,我沒有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