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七月初,湯君赫下著樓梯想,那就是還有半個月,時間不多了。 傍晚放學,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湯君赫照例留到最后,他做了一會兒試卷,便開始有些心神不寧。 他合上試卷,走到窗臺邊,看了一會兒籃球場上正揮灑著汗水的楊煊,想了想,回到自己課桌邊,收拾好書包走出了教室。 他背著書包下了樓,徑直從教學樓后門出去,走到了學校的后山。 夏季的夜幕降臨得緩慢,暮色正深,夕陽將天邊暈染得一片血紅。 后山林木茂密,濃蔭蔽日,平日里除了高三的學生會在大課間集體圍著跑圈,以及學校雇傭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會定期打掃,這里一向鮮有人至。 湯君赫從后門走出去,抬頭看了看理科三班教室的位置,根據(jù)自己拋出那顆籃球的力度,在腦子里劃出了一條拋物線,然后沒多猶豫,快步朝著推測的位置跑了過去。 偌大的后山樹木繁多,他穿梭在樹干當中,低頭搜尋著那顆孤零零的籃球。夕陽的光芒被樹影剪成細碎的光點,投射到他的頭發(fā)和肩頭上面,微微搖晃。 會在哪呢……他低聲嘀咕著,幾乎把可能的區(qū)域轉(zhuǎn)遍了,也沒找到那顆籃球。 或許被撿走了,湯君赫有些喪氣地想,如果那真的是nba全明星簽名的籃球,他們肯定會很快就撿走的,哪里等得到他幾個月以后再過來找?更何況,就算他們沒過來找,環(huán)衛(wèi)工人肯定也會撿走的…… 湯君赫覺得自己的智商下降得厲害。 他低著頭走下山,嘆了口氣。鞋底沾上了一些淤泥,一會兒回家,湯小年準得問,他從書包里翻出面巾紙,蹲著擦鞋。 他捏著用臟的面巾紙,繞到一旁的垃圾桶丟進去,剛想繞原路返回,眼睛朝斜前方掃了一眼,然后突然一亮——那顆籃球! 湯君赫沖著那個墻角跑過去,那里堆著環(huán)衛(wèi)工人的裁剪工具,想來是他們撿起來放到那里,等著學生去找的。 他抱起那顆臟兮兮的籃球——經(jīng)歷了幾個月的風吹雨淋,它已經(jīng)癟了氣,褪了色,看上去半舊不新。 湯君赫寶貝似的抱著它放到地上,蹲下來用面巾紙把籃球表面的污泥擦干凈,然后抱起它跑到cao場。 那場練習賽還沒結(jié)束,楊煊被兩個人擋著,正在找尋機會突圍。湯君赫抱著那個籃球,隔著籃球場邊的鐵絲網(wǎng),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個正蹲在鐵絲網(wǎng)邊上觀戰(zhàn)的替補隊員。 那人轉(zhuǎn)過頭,抬起臉,看清楚戳自己的人是幾個月前剛轉(zhuǎn)校過來、頗受女生們歡迎的那個小白臉,一臉疑惑:“叫我?” “嗯,”湯君赫不善交際,很少主動跟人攀談,這時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說,“你知道哪里可以給籃球充氣嗎?” 那人看清他懷里抱著的破籃球,伸出胳膊朝一個方向一指:“那邊的器材室就能?!?/br> “謝謝?!睖盏玫酱鸢?,抱著那個籃球走了。 他沒給籃球充過氣,也沒見過給籃球充氣的打氣筒,他蹲在器材室里,翻出了一個跟自行車打氣筒差不多的東西,對著研究了一會兒,然后將氣針對準籃球的氣孔,嘗試著給籃球打氣。 ——成功了! 湯君赫一鼓作氣,給那顆癟癟的籃球充到了硬邦邦的狀態(tài),放在地上按了按,然后拔出氣針。抱著那顆充足氣的籃球,在器材室的地面上拍了幾下,這才心滿意足地把籃球抱起來。 cao場上,充當裁判的體育老師已經(jīng)開始倒計時了:“還有三分鐘!”楊煊瞅準了空隙,在兩個人的防守前起跳,虛晃,做了個假動作,然后一矮身,伸手將手中的籃球送到了籃筐——又進一球! 湯君赫抱著籃球跑到教學樓一層的衛(wèi)生間,對著水龍頭,把籃球放到水流下一通沖洗,連搓帶揉,然后關(guān)了水龍頭,用紙巾把籃球表面的水擦干凈。 煥然一新。他有些開心地抱起那個籃球。 楊煊一場練習賽結(jié)束,汗?jié)裰^發(fā)朝鐵絲網(wǎng)的方向走過來,彎腰拎起一瓶礦泉水。 “可以?。 蹦莻€蹲著的高三學生站起身,懶洋洋地走過來,“怪不得市聯(lián)賽去了那么多人,省隊就看上你一個,我說,不會是招你去撐門面的吧?!?/br> 楊煊只顧著往嗓子里灌水,沒來得及理他。 “老孫頭這下不舍得也得舍得了?!蹦侨死^續(xù)說。 灌得太急,水流順著下巴滴下來,楊煊抬起胳膊蹭了一下,說:“他哪不舍得了。” “你忘了你高一的時候,你爸專程過來要你退籃球隊,老孫頭慌的哎?!?/br> 楊煊補足了水分,開始捏著瓶子,倚著鐵絲網(wǎng),隔一會兒喝一口。 “對了,剛剛你們年級那個小白臉,抱著個臟不啦嘰的籃球,過來問我在哪打氣,”那人說笑話一般地提起剛剛的事情,“笑死我,就那細胳膊細腿的,能打籃球?” “誰?”楊煊隨口問道。 “前一陣轉(zhuǎn)學過來那個,”那人拿手指勾著鐵絲網(wǎng)說,“你說,那群女生喜歡他什么???真是不理解這些人的審美?!蹦侨苏f完,惋惜地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突出的肱二頭肌。 “誒。”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 兩人都轉(zhuǎn)過頭,但湯君赫只面朝著楊煊,他額頭上顯出亮晶晶的汗水,白皙的臉上跑得泛了紅,懷里抱著那顆經(jīng)過了一通折騰而勉強恢復原狀的籃球。 “呃……”那人被抓了包,摸了摸腦袋,結(jié)巴道,“充、充好了?” “你能出來嗎?”湯君赫看著楊煊說,“或者我進去?!?/br> “進來吧?!睏铎涌粗肓讼胝f。 湯君赫抱著那顆籃球,繞到籃球場的正門,走進去。 如果不是他如獲至寶地抱著那個半舊不新的籃球,楊煊已經(jīng)不記得那籃球是自己的了——他已經(jīng)記不清那個籃球的來歷了,可能是哪個人送他的生日禮物,自從它出現(xiàn)之后,就一直擺在教室的角落里,還沒來得及經(jīng)過拍打,就被湯君赫扔出了窗外。 ——現(xiàn)在他又給撿了回來。 湯君赫走到他面前,把籃球雙手遞給他,眼神里的真誠近乎天真:“我打好了氣,應該還能用?!?/br> 在場的第三個人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這一幕。 毫無疑問,這是一顆示好的籃球。湯君赫微仰著下巴看向楊煊,目光中藏著一絲期待。 如果不接過來的話,那種期待會熄滅吧。楊煊想。 他彎腰拿起自己的書包,甩到肩上,徑自朝籃球場的正門走,留給湯君赫一個后腦勺:“我用不著,你留著吧?!?/br> 第二十四章 車來車往的馬路邊上,楊煊騎著車,后面坐著悶不吭聲的湯君赫——垂著頭,抱著籃球,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籃球表面。 身后沒了早上那種輕快的低哼聲,楊煊覺得如釋重負。 通往小區(qū)門口的那條綠茵小路空曠無人——周林沒來,又或許是躲了起來。湯君赫不知為什么反倒有種莫名的失落,明明他以前最擔心的就是拐進來看到周林那道貪饞的目光。 幾天前的那個黃昏天色太過晦暗,他當時又處于神經(jīng)極度緊繃的狀態(tài),楊煊狠揍周林的場景在他腦子像是籠在迷蒙的霧中,朦朦朧朧,如真似幻,以至于他分不清哪些場景是真實存在的,哪些又是他想象出來的。 他想再看一遍,想確認那天傍晚的楊煊是真實存在的。 湯君赫被雙重失落籠罩著,興致不高地抱著籃球,跟在楊煊身后回了家。 見到楊煊,湯小年眼睛里掠過一絲詫異,但注意力很快被湯君赫懷里的籃球吸引過去:“怎么抱了個籃球回來?” “撿的?!睖瞻鸦@球放到鞋柜上,換著拖鞋說。 “哎喲,多臟啊,你還放鞋柜上,”湯小年把籃球拿起來,轉(zhuǎn)頭環(huán)視家里,似乎在思考要把這東西放到哪里,“撿個籃球回來干什么,你想打籃球?哪撿的?” 湯君赫從湯小年手里拿過那籃球,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抱著籃球,朝自己的房間走。 “你別放你房間啊,”湯小年追上去,“多臟啊。” “一點都不臟,”湯君赫被湯小年念叨得煩不勝煩,忍不住頂嘴道,“我不但要放到房間里,還要抱著它睡覺?!彼f完,把籃球放到了床上。 “臟死了!”湯小年彎腰想把籃球拍到地上,沒想到湯君赫直接轉(zhuǎn)身趴到了籃球上,用身體護著籃球,臉埋進被子里,悶著聲音說,“媽,你別管我了?!?/br> “你這發(fā)的哪門子神經(jīng)!”湯小年氣急,一個巴掌揮起來,抬到半空又xiele氣,氣沖沖地瞪了湯君赫好一會兒,這才無可奈何地垂下來,轉(zhuǎn)頭走出了房間,砰的甩上了門。 湯君赫抱著那個籃球在床上趴了半響才坐起來,低頭看著它,它不新了,但是一點也不臟,他擠了洗手液仔仔細細地洗過它的??墒菞铎硬灰?,可能也是嫌它臟吧。 他抱著那個籃球站起來,走到書桌前,把它放到了小時候楊煊送他的那兩個變形金剛的旁邊——他一直留著,然后打量著它們。 它們都褪色了,連同他額角上那個淺淡的疤。 時間是不可能放過任何一件東西的。 臨睡覺前,湯君赫洗漱完走回自己的房間,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單和被罩換了新的——湯小年趁著他洗漱的時候換的,換完又回了自己房間,沒跟他說一句話。 湯君赫有些內(nèi)疚,他覺得自己把籃球放到床上的舉動的確過分了一些??伤植幌M偸潜粶∧昝懿煌革L的關(guān)心裹挾著,他快透不過氣了。 連著三天,周林都沒出現(xiàn)。 湯君赫有些不安——楊煊不會以為自己是騙他的吧?可是前一陣子,他的確每天都會出現(xiàn)的啊,不是在校門口,就是在小區(qū)門口的那條小路上。 難道一看到楊煊就躲了起來?那如果楊煊有一天不耐煩跟自己一起上下學了,周林會不會又突然出現(xiàn)? 湯君赫不確定楊煊的耐心會持續(xù)多久——他看上去對自己總是不耐煩似的,搞得他開始有些小心翼翼的,生怕觸了楊煊的逆鱗,徹底宣布不再管他。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討人厭,或許以前經(jīng)受的那些校園冷暴力不止是周林的緣故,還有自己的緣故? 他又開始檢討自己這幾天的示好是否有些唐突了,畢竟作為湯小年的兒子,他的確是造成楊煊家庭破裂的一份子,無論是否出于有意,他都是那年“東窗事發(fā)”的源頭,這是無法推卸的責任。 “我?guī)湍惆褧萌ソ淌野??”到了學校門口,湯君赫從車后座跳下來,跟在楊煊旁邊說。 “不用?!睏铎幽坏鼐芙^,然后拎著書包,頭也不回地去了籃球場。就好像他把湯君赫載到學校里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不需要再跟他產(chǎn)生任何交集似的。 湯君赫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呼出一口氣,恢復了往常的冷漠模樣,抬腿朝教學樓的方向走。 類似的場景在這幾天內(nèi)已經(jīng)發(fā)生過太多次了,他根本做不到愈挫愈勇。 ——“昨天的數(shù)學試卷你需要嗎?我寫了步驟?!?/br> ——“好學生還需要寫步驟?”楊煊語帶嘲諷。 ——“要不我騎車帶你吧?”過了一個上坡,湯君赫好心提議。 ——“你?”一個字里不屑畢現(xiàn)。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湯君赫總覺得自從自己捧上了那顆示好的籃球之后,楊煊對自己的態(tài)度就開始急轉(zhuǎn)直下,變得愈發(fā)冷漠,仿佛身體力行地傳遞著三個字——“別招我”。 湯君赫覺得他有必要再努力一把,這次不是通過示好的方式,是直截了當?shù)財偱啤蛩銌枟铎邮遣皇钦娴挠憛捵约骸?/br> 雖然答案很可能是一句令人心灰意冷的“你知道還問”——湯君赫簡直能在腦中腦補出他說這句話時漫不經(jīng)心而又殘忍的語氣,但他還是決定試一下。 或許回答他的是一陣沉默呢?那就說明還有再努力一把的空間。 但這句話終究沒在當天問出口。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亂了湯君赫的計劃。 那天下午第二節(jié)課是數(shù)學課,最后二十分鐘用來做當堂小測,試卷發(fā)下來還不到十分鐘,班主任突然推門進來,沒顧上跟數(shù)學老師打招呼,就直接對著教室后面喊:“楊煊湯君赫出來一下!” 自己的名字和楊煊的名字出現(xiàn)在一起,湯君赫握著手里的筆,有些驚詫地抬頭朝門口看看,然后又回頭向楊煊看過去。 楊煊正趴在桌上睡覺,這時被旁邊人叫起來,不明所以地朝門口看過去。 “出來,先別寫了?!卑嘀魅蔚纳袂榭瓷先ビ行┗艔垼麄z快速地招了招手。 她急促的語調(diào)吸引了班里大部分人的目光,很多人抬頭看看班主任,又回頭看看楊煊和湯君赫。 湯君赫把筆放下,起身朝門口走過去。 楊煊也從座位上起身,跟在他后面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