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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伐清在線閱讀 - 第23節(jié)

第23節(jié)

    經(jīng)過一番跋涉,鄧名總算趕在日落前抵達大昌縣城。相比前面的峽谷,這里的地勢稍微平坦一些,縣城就見縫插針地修在了此處。城池的規(guī)模之小也有些出乎鄧名的意料,比萬縣還要小上很多。他們快到大昌的時候有人就先行一步飛報袁宗第,鄧名抵達城門前時,袁宗第已經(jīng)站在那里等待他。

    此番相見袁宗第更加彬彬有禮,鄧名雖然堅持要所有人都繼續(xù)稱呼他為“鄧先生”,但對他們的誤會也不再努力去解釋,而是采取模糊不清的“不承認(rèn)、不否認(rèn)”態(tài)度。大昌縣城雖小,但是里面的設(shè)施相當(dāng)齊全,一點不比萬縣的繁榮程度低,鄧名不但看見各種店鋪,還有一間酒肆——酒在這種時候絕對屬于奢侈品。

    “大昌雖然地處偏僻,但是有產(chǎn)鹽之利,所以一直生活富足,百姓有余錢飲酒。”袁宗第注意到鄧名的目光,就解釋道。不但以前,就是現(xiàn)在大昌的鹽走私到湖北,也可以從清軍控制區(qū)換到很好的酒類。

    不過鄧名注意的不僅僅是這家酒肆,而是門口的一副對聯(lián):

    勝不管、敗不管,酒管;

    興也罷、衰也罷,喝吧。

    闖營余部已經(jīng)在巫山山區(qū)堅持了十余年,鄧名看著這幅對聯(lián),想到這些年來戰(zhàn)局不但沒有起色而且不斷惡化,闖營內(nèi)部的悲觀氣氛恐怕也是一日甚于一日。

    見鄧名沒有說話,袁宗第又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馬上暗嘆自己糊涂,忘記讓酒家把這幅對聯(lián)換下去了。眼下袁宗第只能寬慰鄧名道:“大昌兵都是原來的鹽民,祖祖輩輩視跋山涉水為等閑,在懸崖峭壁上攀爬時生死就在呼吸一線間,他們也都當(dāng)作平日里的尋常事。大昌人心性極為堅韌,就是在三峽這一帶的山民里,也是數(shù)得上第一的好兵。這副對聯(lián)不過是戲言而已,當(dāng)不得真的?!?/br>
    (筆者按:在我們的歷史上,上下游的大寧、巫山向清廷投降后,大昌繼續(xù)堅持抵抗到康熙三年,滿清任命的川督李國英在破城后進行了瘋狂的報復(fù)。筆者到大昌時看到一則介紹,所有現(xiàn)在的大昌人都是從湖廣移居來的,沒有一戶是原來的住民。)

    鄧名輕輕嘆了口氣,他想起此行的一個目的就是希望了解一下袁宗第等人對未來戰(zhàn)略的看法,于是鄧名就詢問袁宗第覺得眼下形勢如何,是不是不應(yīng)該在這一隅之地堅守,而是轉(zhuǎn)移到清廷控制能力薄弱的地方去。

    但袁宗第聽到這個問題后,第一個念頭不是該如何向鄧名分析戰(zhàn)略形勢,而是鄧名這個問題似乎是在暗指他以前的闖營身份,鄧名提出的的轉(zhuǎn)移流動設(shè)想怎么聽都有些昔日闖營的影子在里面,因此袁宗第馬上表明反對態(tài)度:“官兵應(yīng)該守土不失,意圖恢復(fù),豈能不戰(zhàn)而退?”

    這慷慨激昂的表態(tài)讓鄧名頗感意外,在他聽來這根本不是表達軍事意見而是在表明政治態(tài)度……好吧,鄧名之所以向袁宗第詢問這個問題當(dāng)然也是考慮到他曾經(jīng)是闖營的大將,更是商洛山十八騎之一,商洛山時闖營的形勢要比南明現(xiàn)在的形勢還要險惡十倍、百倍。不知道當(dāng)時李自成是如何考慮化解這種險惡局面的,袁宗第毫無疑問應(yīng)該很精通流動作戰(zhàn),鄧名很想知道目前的局面和崇禎末年有什么異同,有沒有什么經(jīng)驗可以借鑒參考。

    “避實擊虛不也是兵法么?而且以卵擊石有什么好處?”鄧名也猜到了袁宗第的一些想法,就向?qū)Ψ奖砻鬟@是不帶政治意味的純軍事問題:“眼下十分天下,八、九分都淪陷了,的確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了。但我并不覺得絕望,因為當(dāng)年闖王的形勢……嗯,就是如果靖國公知道有什么好辦法的話,最好不要再藏著掖著,趕快拿出來吧?!?/br>
    鄧名的言語顯然沒有起到任何效果,聽他明確提到闖王兩個字后,袁宗第的臉色變得蒼白,片刻后艱難地說道:“鄧先生,甲申年的時候,末將正在追擊左良玉……不,末將正在向左寧南(左良玉封寧南伯)靠攏?!?/br>
    雖然文安之判斷鄧名有可能是唐王,但除了趙天霸以外他還沒有向別人說過這個想法,此時袁宗第依然認(rèn)為鄧名是崇禎三太子的可能性最大。他試圖撇清自己和李自成甲申年攻破北京逼死崇禎這件事之間的關(guān)系,今天并不是第一次了,在重慶城下的時候袁宗第就已經(jīng)進行過這樣的嘗試。

    不過在鄧名看來這是種很可笑的辯護詞,就類似于被告在法官面前為自己辯護說:法官大人,我肯定不是殺人兇手,因為案發(fā)時我正在另一個地方搶x劫銀行。

    或許更貼切的說法是:法庭上的主審法官就是被害人的兒子,而被告的辯護詞是——兇手在臥室槍殺法官大人您的父親時,我正在后院毆打你們家的保安。

    鄧名自問若是自己是這個被告,那肯定不愿意看到法官的位置上坐著自己的仇人,更不能想象自己會擁護仇人掌握大權(quán),獲得對自己生殺予奪的權(quán)利——從這個角度看,永歷朝廷不信任闖營是自然合理的,因為闖營余部有太充足的理由背叛明廷,南明的君臣甚至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他們背叛。

    可是闖營余部一直堅持抗清,到最后也沒有背叛,大部分闖營將領(lǐng)都有一個底線,即使形勢徹底絕望也不向韃子投降,正因為有這樣的底線,所以闖營余部也只能選擇支持明廷到底。永歷不知道這個底線,但鄧名知道闖營大部分將領(lǐng)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李國英也是左良玉的舊部,對吧?”鄧名這些日子了解了不少對面的敵人的底細(xì),這個問題他是明知故問。

    “不錯?!痹诘谝荒樈鋫涞谋砬?,輕輕點頭應(yīng)是。

    “當(dāng)初靖國公追擊左良玉的時候,左良玉決定放棄襄陽,離開襄陽以前,他把城中的百姓洗劫一空,把男丁全都?xì)⑺?,把女人掠走統(tǒng)統(tǒng)販賣到江西去。我說的沒錯吧?”

    袁宗第不由得一聲長嘆。袁宗第抵達襄陽城后,見到的是堆積如山的骸骨,河面上全是被左良玉屠殺的百姓的浮尸,連孩童也百無余一。

    “婦女假如是敢落淚也會被當(dāng)場斬殺,因為左良玉說,如果哭泣不停就沒法賣個好價錢,對吧?”鄧名又追問了一句。

    袁宗第沒有回答,只是搖頭嘆息不已。

    “當(dāng)時李國英就在左良玉的軍中,襄陽、九江,歷次屠城他一次都沒落下過,不過很快他就不是明軍了,他變成了清軍。”鄧名沒有用“韃子”這個蔑稱,而是用“清軍”這個明軍官兵極少使用的詞匯:“而靖國公、蜀王(西營劉文秀)則變成了明軍。后來在漢中,在岳陽,每次遇到明軍來攻,李國英還是和當(dāng)年一樣,把百姓殺戮一空,唯恐有一個男丁逃到明軍那邊,唯恐少賣了一個婦女少掙了一份錢,我說的都沒錯吧?”

    不等袁宗第回答——鄧名也知道對方會怎樣回答這個問題,他就用周圍所有人都能聽到的洪亮聲音對袁宗第說道:“靖國公當(dāng)年追擊左良玉沒有錯,唯一做得不好的就是沒有追上左良玉,要是那時把李國英宰了,就不用今天看著他囂張了?!?/br>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無論是鄧名身后的護衛(wèi)還是袁宗第和他手下的大昌兵,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接鄧名的話,但更讓他們感到震驚的言論還在后面。

    “當(dāng)年,諸位將軍在闖王帳下,打著闖軍的旗號;晉王他們打著西營的旗號;而吳三桂、洪承疇他們打著明軍的旗號。十幾年過去了,現(xiàn)在吳三桂他們打起了清軍的旗號,而諸位將軍們則打起了明軍的旗號,不過打仗的兩邊很多人還是原來的那些人……當(dāng)年陜西兵打著明軍的旗號進攻河南闖軍的時候,所過之處的百姓都被他們殺光了,比如郟縣;正是在河南燒殺搶掠的那幫明軍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起了清軍的旗號,雖然換了面綠旗,但他們?nèi)诉€是那幫人,依舊在做著禍害百姓的事情。就說王明德,凡是他經(jīng)過的地方老百姓百無存一,比如保寧、再比如重慶?!?/br>
    鄧名的聲音十分響亮,確保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在重慶就已經(jīng)說過,現(xiàn)在不妨再說一遍,當(dāng)年闖王要消滅這幫畜生沒有做錯,唯一沒做好的事就是沒把他們消滅干凈,不然何至于有今日之禍?”

    “你們闖營和西營打敗過他們一次,現(xiàn)在雖然他們認(rèn)了韃子當(dāng)主子,但我們還是要再打敗他們一次,我們也一定能再次把他們打敗,這一次要連同他們背后的韃子主子一起打垮?!编嚸选拔覀儭边@兩個人咬得很重:“這是我的真心話,靖國公!”

    ……

    在大昌呆了兩天,臨走前袁宗第邀請鄧名到演武場觀看練兵。不得不承認(rèn)大昌兵確實個個都有飛檐走壁之能,看著他們攀登墻壁的敏捷身手,鄧名不禁想到若是此時明軍處于優(yōu)勢展開大反攻的話,這些大昌兵倒是不錯的破城尖兵。

    除了攻防演練外,還有射箭、刀劍、長槍等。物資缺乏造成的訓(xùn)練不足導(dǎo)致明軍整體水平非常之低,因此袁宗第精挑細(xì)選了一些出眾的武士來展示身手,其中有個年輕的壯漢表現(xiàn)得特別搶眼,不但精通好幾種武器,而且馬術(shù)也不錯。

    袁宗第看見鄧名注意到此人的出眾本領(lǐng)后,就下令取來演戲用的道具,讓他與另外的人當(dāng)場較量武藝。安排的比武對手鄧名那是再熟悉不過,乃是陪他從重慶一路返回奉節(jié)的周開荒,這兩個人在場上打得難分難解。

    “真是將遇良材,棋逢對手?!敝荛_荒的武藝鄧名是很了解的,不過今天剛見到的這個人非常面生,鄧名確信他從未在重慶城下出現(xiàn)過。

    “此乃末將的侄子袁象?!痹诘诮o鄧名介紹道,重慶一戰(zhàn)時袁象在大昌留守。

    “靖國公還是不要自稱末將為好?!编嚸m然不便于否認(rèn)宗室的身份,但也不愿意給他人留下印象,好像自己已經(jīng)承認(rèn)了。

    “快來見過鄧先生?!痹诘谧屧蠛椭荛_荒一起過來見鄧名,他再繼續(xù)自稱“末將”,但依然小心翼翼,說道:“我看鄧先生的衛(wèi)隊似乎還缺少個隊官,周千總在我手下多年,辦事十分讓人放心……”

    周開荒把部隊帶回大昌后,袁宗第覺得,那些在萬縣之戰(zhàn)中參加了鄧名衛(wèi)隊的壯士們沒有給鄧名留下,是周開荒的一個失誤。但既然人都回到了大昌,袁宗第也不好再把他們給鄧名派去,所以就決定把周開荒派給鄧名——這個是他自己的衛(wèi)士。

    “我這個侄子也有膀子力氣,給鄧先生提些行李不在話下。若是鄧先生有空,能不能帶他到各處走走,長長見識?”袁宗第并非鄧名的上司,不能明目張膽地在鄧名身邊安插人,所以只有先設(shè)法讓鄧名欣賞他們的武藝,才能趁機推薦,若是鄧名不要他也不能強塞,免得讓人覺得他是要在鄧名身邊安插眼線。

    雖然對把人當(dāng)作禮物送人還有些不習(xí)慣,但鄧名知道袁宗第希望把他的親戚故舊安排在自己身邊,有機會的時候幫助袁宗第說些好話,別說袁象是一個壯士,就是手無縛雞之力鄧名也不會拒絕。帶上了周開荒和袁象,離開大昌的時候鄧名一行變成了十二人。

    第三十六節(jié) 否決

    在巴東,鄧名又一次受到駐守明軍的夾道歡迎,鎮(zhèn)守巴東的大將劉體純和袁宗第一樣親自到城門口迎接。

    “劉將軍?!编嚸茏鹁吹乇?。許多人都有爵位,要想記清楚非常麻煩,而且鄧名感覺明廷授予爵位的標(biāo)準(zhǔn)也成問題,明明地位相差不多卻可能一個是公一個是伯,所以鄧名決定以后一概稱他們?yōu)閷④姟?/br>
    “鄧先生?!眲Ⅲw純回禮道。

    在城門口客套了幾句,等入城坐定后鄧名很快就轉(zhuǎn)入正題,詢問起和在大昌問袁宗第一樣的問題:“將軍覺得眼下的形勢如何?以將軍之見,我們是繼續(xù)在三峽為朝廷看守四川門戶為好,還是設(shè)法去下游發(fā)展?”

    聽到一連串的問題,劉體純并沒有顯出驚訝的樣子。巫山縣劉體純的留守人員早就給他送來了消息,袁宗第和鄧名在眾人面前也沒有隱瞞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所以劉體純早有準(zhǔn)備。不過見鄧名剛到巴東就提起這個問題,劉體純倒是有些吃驚于鄧名的心急。

    “鄧先生說得對,在三峽這里堅持沒什么前途,眼下為朝廷看守四川門戶也沒有益處。就是不知道鄧先生打算去哪里?”

    既然鄧名不斷向人詢問這個問題,而且還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樣,那么劉體純就判斷鄧名已經(jīng)打定主意放棄三峽了。是不是要放棄可以最后再說,至于什么時候放棄也是一時半刻無法定下來的,所以劉體純不認(rèn)為支持這個建議有什么直接危害;如果鄧名打定放棄的主意了,劉體純口頭上不附和幾句也不太合適,畢竟還希望能給鄧名留下一個良好的第一印象呢。

    劉體純回答得這么痛快,讓鄧名微微楞了一下。和文安之談話,鄧名總是摸不透督師話里的含義,更猜不到對方的想法,但看清闖營余部這幫武將的念頭則要容易得多。

    在大昌時,鄧名和袁宗第進行了一場私下的兩人密談,袁宗第當(dāng)時也問鄧名到底想轉(zhuǎn)移到哪里去,然后他才好判斷可行不可行。袁宗第認(rèn)為戰(zhàn)略轉(zhuǎn)移困難重重,此一時、彼一時,眼下的情況和李自成退守商洛山那時有很大差別,所以袁宗第根本就拿不出一個可供考慮的轉(zhuǎn)移地點。

    在鄧名看來,劉體純雖然答應(yīng)得很痛快,但和袁宗第一樣拿不出具體的地點,那多半他的內(nèi)心里也和袁宗第一樣,不認(rèn)為戰(zhàn)略轉(zhuǎn)移是可行的。

    “嗯?!毕氲竭@里鄧名的興致就差了許多,沒有繼續(xù)說自己的想法而是沉吟不語。

    “鄧先生可覺得有什么為難之事嗎?”劉體純看到鄧名臉上顯出憂色,詢問道。

    “不瞞將軍,”鄧名答道:“西南的局勢危急,我是希望能夠力保三峽不失的,督師讓我來各鎮(zhèn)閱兵,也是有意給各鎮(zhèn)的駐軍鼓勁。不過這才走了兩個地方,袁將軍和將軍對于繼續(xù)堅守三峽都不看好,這實在讓人有些為難了?!?/br>
    “原來……他原來是想堅守啊。”劉體純先是愕然,然后心中一陣叫苦,更把幫自己參謀的那個師爺在肚子里埋怨了幾句。

    揣摩失敗,劉體純連忙改變口風(fēng):“鄧先生說得是,仔細(xì)想想,還是應(yīng)該堅守三峽。如今軍中有許多謠傳,說西南王師交戰(zhàn)不利,我們?nèi)羰窃賯鞒鲆D(zhuǎn)移的風(fēng)聲,這一分的謠言也要化作十分了。再說在這里我們熟悉山水地形,要是換個地方那就是主客易位了?!?/br>
    見劉體純迅速地推翻了他剛才說過的話,鄧名深信對方就是揣摩自己的意思來說話。幸好鄧名很有自知之明,再加上劉體純不擅長此道,口風(fēng)轉(zhuǎn)變得有點生硬,鄧名總算沒有被糊弄過去。

    “我聽說昔日闖王山海關(guān)之戰(zhàn)的時候,六萬闖軍遭到了十二萬韃子和五萬關(guān)寧軍的前后夾擊,因為兵力懸殊太大,戰(zhàn)場形勢又發(fā)生了意外的突然變化,所以闖王的各營都一下子出現(xiàn)潰敗,只有將軍一支軍隊能夠臨危不驚。大多數(shù)人戰(zhàn)敗以后驚慌失措地跑回北京,也只有將軍領(lǐng)著自己的部隊整隊而還。”

    山海關(guān)一戰(zhàn)的最初階段是六萬闖軍與據(jù)關(guān)死守的五萬關(guān)寧軍對陣,由于兵力差距不大兼有防守的優(yōu)勢,此時吳三桂還在和多爾袞討價還價。但第一天交戰(zhàn)中吳三桂就連敗三陣,山海關(guān)的外圍堡壘全部被闖營攻克,一萬多人被消滅,吳三桂就連夜剃頭,然后孤身一人跑到多爾袞面前乞求救兵。第二天,闖營攻打山海關(guān)主堡時,被兩倍于自己的清軍突然從背后突襲,滿以為勝券在握的闖營眾將頓時都亂作一團,只有劉體純的反應(yīng)最為迅速,他很快就安撫住軍心,控制軍隊有秩序地后退,還擊退了多爾袞派來追擊的先鋒。山海關(guān)一戰(zhàn),六萬闖營損失了三萬人之多,若不是有劉體純,損失肯定還會更大。

    鄧名搖頭道:“如果有人說將軍是個心意搖擺不定、沒有主見的人,我是絕不信的?!?/br>
    聽到鄧名提到闖王的名字和闖營的舊事,劉體純沒有什么激烈的反應(yīng),臉色平靜得很,完全不像袁宗第那般張皇失措。

    鄧名在大昌那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傳到巴東,劉體純剛一聽到的時候,比身在現(xiàn)場的袁宗第還要震驚——畢竟他從未見過鄧名,袁宗第還多少了解鄧名的與眾不同;而且袁宗第可以用自己不在北京聊以自x慰,劉體純可是跟著李自成從西安一路殺進北京的。

    接到報告,確認(rèn)三太子說的話以后,劉體純和師爺通宵達旦地研究他話里的含義。

    以往南明朝廷雖然屢次聲稱赦免闖營眾將以往的悖逆犯上之罪,但每次聲稱也可以被看成是又一次的確認(rèn),確認(rèn)他們曾經(jīng)犯過這種大不赦的罪孽——他們的罪名抹不掉,就是袁宗第能找到借口,劉體純也是躲不過的;而且南明再三的赦免也不讓人放心,要真是既往不咎,何必一再聲明?

    但鄧名在大昌的言論卻被當(dāng)成天翻地覆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表達的意思是闖營根本沒有犯過罪,而且對于國家有功——要是鄧名是當(dāng)今天子而不只是一個隱姓埋名的三太子的話,這差不多就是對“闖營應(yīng)該如何定性”這個問題的最終定論了。讓劉體純等人想不通的是,鄧名這種說法的依據(jù)何在?如果這真能夠成為對闖營問題的蓋棺定論,劉體純等人當(dāng)然希望釘在這具棺材上的釘子是真材實料而且堅不可摧才好。

    最后師爺對鄧名言論的解釋——師爺對三太子的個人理解或者說個人猜測是:闖營和西營是在清君側(cè)。不是烈皇曾經(jīng)有一句“諸臣誤我”么?三太子這是在宣布他不把闖營的行動視為對朝廷的叛變,而是視為臣子們自發(fā)的清君側(cè)行為;三太子是繼烈皇那個比較含糊的說法之后,首次明明白白地確認(rèn)闖營和西營清君側(cè)做得對!清君側(cè)清得沒錯,唯一的錯誤是沒有做得干凈徹底,導(dǎo)致這些亂臣后來又投奔韃子去了。之后闖營的表現(xiàn)更加無可指責(zé):在清除了皇帝身邊的jian佞后,又回歸到皇明旗下,繼續(xù)與韃子以及那些投奔韃子的逆臣作戰(zhàn)。

    劉體純覺得師爺?shù)慕忉尯芡昝?,他從來沒有想過居然可以這樣解釋闖營和西營的叛亂。但唯一的問題是,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沒法把自己登基解讀為忠君而不是篡位,所以李自成和張獻忠依舊無法撇清罪名……

    好吧,師爺也承認(rèn)歷史上打著清君側(cè)旗幟的人很多,失敗的那些毫無疑問是叛賊,而完成清君側(cè)大業(yè)的成功者最后無一例外也都篡了位。不過不管怎么樣,三太子的最新發(fā)言顯然是要給闖營和西營目前尚存的將士們摘掉頭上的“叛賊黨羽”帽子,歸類到“被野心家蒙蔽的忠臣”這個集合中去。闖營和西營的將士們曾經(jīng)給野心家們——也就是李自成和張獻忠寫過“勸進”表,擁護他們登上皇位,雖然這件事還有點麻煩,但性質(zhì)變了就好辦了,再說就連孔府——孔圣人的后代,不也給李自成上勸進表了嗎?不但給李自成上了表,一個月以后,孔府還又給滿清上了一份,難道朝廷還能為此追究孔府的罪過,滅了孔圣人的族不成?

    劉體純和師爺都明白,鄧名也就是一種表明態(tài)度罷了,和之前朝廷宣布赦免闖營的態(tài)度雖然差別很大,但依舊不是免死金牌。如果未來的天子對劉體純有看法,想找他的不痛快,用其它的借口一樣能滅他的族。歸根結(jié)底,第一要改變在未來天子心目中的看法,讓對方喜歡你;第二是立下功勞,讓天子不好意思?xì)⒛恪蛘哒f功勞要足夠大,以致天子覺得在天下人面前,殺你泄憤是件得不償失的事情。

    因此劉體純就決定跟著鄧名的指揮棒走,不去當(dāng)反對的急先鋒和出頭鳥,將來再尋找機會立功就是了。沒想到還沒說上幾句話,卻被對方指出自己言不由衷,劉體純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烈皇曾經(jīng)說過:諸臣誤我。烈皇雖然勵精圖治,但大臣們做了許多欺瞞烈皇的事情,使得烈皇不能了解實情、明辨是非。希望將軍放大膽子說真話,不要讓朝廷和督師受到蒙蔽。”

    鄧名什么官職、身份都沒有,所以他就打著永歷朝廷和文安之的招牌。剛才說的話也有點苛求崇禎的臣子,盡管鄧名一再否認(rèn)自己是宗室子弟,大家對他的身份只是猜測,但僅僅這一點可能性也足以使劉體純、袁宗第不愿意惹他不快;在掌握生殺予奪大權(quán)的正牌天子面前,臣子們就不僅僅是不愿意,而是不敢了。

    劉體純在聽到后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再順風(fēng)倒未免會讓對方看輕了自己——幸好鄧名沒有那種說一不二的權(quán)利,所以劉體純還會出于自尊而決定認(rèn)真對答,若是此時是在金鑾殿上,面對皇帝的重重天威,劉體純也就不會再考慮什么是不是自己會被看輕的問題了。

    “鄧先生打算去哪里?”劉體純問道。

    “江南如何?”鄧名覺得江南經(jīng)濟發(fā)達,人口稠密,能夠提供大量的軍需和兵員,而且可以與鄭成功等海外明軍取得聯(lián)系,似乎還有發(fā)展海貿(mào)的可能,他把自己的這些理由給劉體純敘述了一遍。

    “我沒有去過江南,可能就像鄧先生說的這樣好吧,不過眼下的問題是如何去江南?如果把三峽一帶所有的壯丁、輔兵都算上的話,我們還有十萬人,家眷十余萬,三十萬人拖家?guī)Э谙蚯Ю镏獾慕线M軍,糧草從何而來?如果有這么多糧草可以動用的話,督師就會再次反攻重慶了?!眲Ⅲw純連連搖頭,闖營里并無江南人,那里對他們來說完全是陌生的地區(qū):“如果只動員一部分精銳,那不過是一支孤軍,走不到江南就會被韃子消滅。”

    “當(dāng)初闖營似乎也沒有固守一地吧?”鄧名又問道。

    “當(dāng)初是不得已而為之,陜西大旱,老百姓都沒有吃的?!眲Ⅲw純的意思就是如果在災(zāi)區(qū)開辟根據(jù)地,那么就算官兵不來自己也都餓死了:“到了河南之后,雖然同樣鬧災(zāi),可糧食不用再運往北京……嗯,本要被那些jian臣拿走的糧食不用運出河南,我們立刻就駐扎下來……”崇禎十四年李自成在河南開辟根據(jù)地,闖營得以迅速地成長,很快就獲得了同明廷正規(guī)軍作戰(zhàn)保衛(wèi)領(lǐng)土的能力,不再是以往那種虛弱無力的樣子,被官兵追著跑幾乎沒有還手的能力:“還有,避實擊虛,當(dāng)初河南空虛所以闖營才能扎下根,但湖廣現(xiàn)在并不空虛,韃子對我們戒備甚嚴(yán),從巴東向下游去一路上都是韃子的堡壘,駐扎了眾多的軍隊,若是我們能攻破這些堡壘早就擴大領(lǐng)地了?!?/br>
    “嗯。”有些話劉體純說的隱晦,但鄧名能夠聽懂對方的意思,目前雖然形勢危機,但總比放棄控制區(qū)流動作戰(zhàn)強,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此外還有軍心,”劉體純越說越是放得開:“除非是大家都知道身在死地必須離開,否則這種千里流動最是不得軍心,一路上你讓不讓士兵和妻兒見面呢?若是讓的話,他們難免有畏戰(zhàn)之心,想留著氣力保護家小;還有飲食,士兵們風(fēng)餐露宿也無所謂,但帶著家人呢?誰肯讓家人受苦,平時肯定竭力為家小收集食物;也不會舍得子女受寒吧?還得花氣力給家小搭建茅屋,這軍隊行動能快的起來?最后,軍隊出征傷亡是平常事,士兵們也看慣了生死離別,可全家從軍則大大不同,每仗必有折損,戰(zhàn)后妻哭其夫、子哭其父,相熟的女人可能還會陪著一起哭,哭完之后多半還會在她們的丈夫的耳邊說泄氣話。每次打完仗就聽到滿營嚎啕,看著嬌妻幼子淚流滿面,這幾仗下來,軍心還如何收拾?”

    當(dāng)初李自成設(shè)立老營,兒童婦女都在營中,與士兵隔絕,不過那時闖營里的家庭還不多,遠不能同現(xiàn)在的三峽明軍相比:“要真想去千里之外的江南,必須要分立男女營,不許夫妻見面,要是丈夫戰(zhàn)死或是妻子掉隊也不能通知家人,這樣士兵以為妻小就跟在身后,愿意舍命殺出一條出路;而妻子也以為丈夫就在前軍,就會拼命跟上?!眲Ⅲw純覺得這樣行事理論上可以保持軍心士氣,只是還有剛才的老問題,那就是形勢沒到那么險惡的時候,這種分營計劃一出就會嚴(yán)重動搖軍心:“現(xiàn)在軍中很多都是川人,就算不是也在三峽這里生活了多年、甚至十年之久,恐怕分營令一下,還不等出發(fā)就有大批人攜帶妻兒逃進山里了,肯跟著我們冒死向江南進發(fā)的不多,就是忠心耿耿的部下也難免會有怨言?!?/br>
    鄧名不加掩飾地長嘆一聲,他并非不明事理的人,劉體純提出的這些難題他一個也解決不了。

    “江南的物產(chǎn)、人口如果真像先生說的那么好的話,倒確實是個好去處,”劉體純又想了想,道:“除非延平、張尚書能夠先在江南取得一塊立足之地,最好再沿著長江向湖廣這里打進來一段,然后我們就可以動員軍隊順江而下去與他們回合。知道此去的目的是什么地方,知道那里有友軍可以提供食物、住處,生活也比這里要強得多,官兵或許能咬牙堅持;若是兩眼一閉,扔下三峽就全軍東進,莫說是士兵,便是我也不愿意去,誰知道到了江南是不是真能打下一塊土地?韃子在那里是不是兵力空虛?”

    “那以將軍之見,我們下一步應(yīng)該向那里進攻?”至此鄧名已經(jīng)基本放棄了圖謀江南的戰(zhàn)略,袁宗第和劉體純都不同意,那說明這個戰(zhàn)略的可行性不高。

    “成都?!眲Ⅲw純想也不想的答道:“但我軍沒有軍糧,連重慶都去不了,先生如果能與朝廷聯(lián)系上,最好讓晉王盡快進入成都與我們夾擊重慶。”

    第三十七節(jié) 回返

    成都目前還在明軍手中,守軍屬于舊川軍系統(tǒng),兵力有限而且戰(zhàn)斗力也很可疑。

    自從吳三桂帶兵進入四川攻克重慶后,把四川一分為二,川西的明軍軍隊既沒有牽制的能力也沒有反攻的兵力,只能勉強守住地盤,而能堅持到現(xiàn)在主要原因還是李國英手里沒有太多的機動兵力。

    目前的形勢就是明軍在川東有善戰(zhàn)的軍隊,而且數(shù)目還相當(dāng)可觀,但是軍糧告罄;而川西有大量的屯田,倉儲也非??捎^,建昌的糧草堆積如山,但沒有軍隊也無法運送到川東來——就算有運輸力,會不會運過來也是個疑問。四川的明軍部署變成這個樣子,其中摻雜了多年以來各種復(fù)雜的因素:永歷朝廷不希望闖營的勢力太大,地方川軍不愿意地盤被別人侵占,闖營上下?lián)牟槐С梢粓F會被吞并,再加上來自湖北清軍的威脅,所以闖營余部就都集中在三峽一帶。

    前些年蜀王劉文秀曾經(jīng)有經(jīng)營四川之心,可是他也不愿意闖營入川與他分享地盤,只要闖營幫他守住三峽側(cè)翼就行了,這樣顯然對他更有利。劉文秀曾經(jīng)收編了一些川軍,這固然是削弱了地方武裝而且讓地頭蛇們有些不安,但憑借劉文秀的實力完全能夠壓制得住,至于各地小軍閥實力下降造成的問題,劉文秀大軍在四川也完全可以解決,而且通過收編,他的軍力也有提高。當(dāng)時闖營雖然在三峽一帶為劉文秀守望相助,但對他也暗暗戒備。

    突然之間孫可望在云南意圖篡位,劉文秀回師云南協(xié)助李定國勤王,可是等到趕跑了孫可望后,劉文秀和李定國又起了摩擦——劉文秀公開聲稱李定國攬權(quán),好似另外一個孫可望;而李定國指責(zé)劉文秀收編孫可望余部是收買人心,有做孫可望第二的意圖。

    斗爭的結(jié)果就是李定國軟禁了劉文秀,為了消除連番爭斗的后遺癥,李定國還不得不留在昆明坐鎮(zhèn),無法到湖廣前線親自指揮作戰(zhàn)——缺乏有威望的人在一線穩(wěn)定軍心,以及三王內(nèi)訌之后明軍中不可避免的人心惶惶和思想混亂,導(dǎo)致了清軍在湖南發(fā)起進攻后,明軍的前線迅速崩潰;四川這邊也差不多,劉文秀把大軍帶到昆明然后就再沒能回來,川中既空虛又混亂,還有一群心懷不滿的小軍閥,給了吳三桂輕而易舉奪取重慶的機會。

    “川東有兵,三峽地勢險要,是用武之地,只要軍糧有著落,我們可以在這里長期堅持下去。”劉體純和其他闖營將領(lǐng)都在三峽經(jīng)營了多年,訓(xùn)練了不少本地士兵。眼下已經(jīng)有不少消息傳來,說是西南的戰(zhàn)事不利,雖然劉體純在軍中聲稱這是謠言并盡力辟謠,但他在鄧名眼前就沒有什么顧忌了:“若是晉王能夠到達成都,然后設(shè)法攻下重慶,與我們打通聯(lián)系,我們在川陜大有可為?!?/br>
    “如果要晉王率領(lǐng)全軍北上,恐怕也有將軍剛才說的那些麻煩吧?”據(jù)鄧名所知,李定國現(xiàn)在手下也有不少云南人,還有很多西營官兵都在云南成家立業(yè),和闖營這邊的情況有點近似。

    “從云南到建昌可沒多遠,最近韃子那邊一直聲稱說已經(jīng)攻下了昆明,我看可能是真話,昆明多半是真的丟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劉體純和李來亨都曾去見過永歷朝廷,李來亨還曾在貴州駐扎過一段時間:“我聽說過貴州、云南的情況,出了昆明遍地都是土司,想要招兵買馬、征兵征糧都是大麻煩,如果昆明真的丟了,不趕緊走人還等什么?士兵們也不會再留戀不舍了。至于男女分營、夫妻不得見面這種道理,晉王斷然不會不知道!西營別的都忘了還能忘了老本行嗎?”